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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稹的病其实算不上严重,在梅蕊看来,只能算是最轻的那种病症,没有发热也没有其他的地方不适,只等痘消了便好。
梅蕊对陆稹说幸好时,陆稹喝着药淡淡道:“这叫做祸害遗千年。”
他的自嘲让梅蕊有些不乐意,满朝风传他胁迫怀帝立了小皇帝,以便于自己掌控朝局,但她瞧得真真地,陆稹哪里是权欲熏心的人,他屋子里挂着一幅字,“入室许清风,对饮惟明月”,笔墨间都带着孤高之意,常说字如其人,字里行间的风骨大抵也能瞧出他的淡泊。
她虽是不明白为何他要插手朝政,但男人么!总该有些雄图伟业的,她理解,听不得他这样说自己,梅蕊磨着牙损他:“还有一句话,叫做千年王八万年龟。”
陆稹哑然,将喝尽的药碗递给她,笑道:“那岂不是委屈你与我一道当王八?”
他当真是赖皮,什么话都要将她都拖下水,梅蕊剜了他一眼:“护军这伶牙俐齿的,看样子病确实是没什么大碍,枉费我替护军白担心。”起了身,对他行个礼,“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别。”他本来想抬起手来将她拉住,但想起自己手如今的模样,又放了下来,苦笑道,“我现在卧病在床,连路也走不动几步,你就忍心丢下我走了么?”
“我瞧护军精神好得很。”她嘟囔道,微敞的领口又将锁骨下的那枚朱砂痣露了出来,大抵是生病时自制力不是很好,陆稹眼色沉了下来,对她招了招手:“蕊蕊,过来。”
这是他头回唤她的名字,竟让她没来由脸一红,她不争气地走了过去,挨着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横波睇去,潋潋生光:“护军有什么吩咐的?”
他只是想瞧着她,看她含羞的模样新鲜极了,像初夏枝头的果子,摘下来就能咬入口,他带着笑问她:“嗯,你叫我什么?”
“护军……”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梅蕊瞬间了悟,一声少谨卡在喉咙口,怎么也喊不出,最终索性咬牙闭眼,压低了声儿:“少谨。”
她的声音真好听,像初春的新雨,听得陆稹心痒,他笑着又唤她:“再叫一声。”
“当我是黄鹂鸟么?这叫什么事儿,”梅蕊横了他一眼,便站了起来,“我去问问御医还有什么是要注意的,你还病着呢,好好歇息。”
她满满的吩咐口吻,陆稹许久不曾听人这么对他讲过话,听着却舒心极了,总算有人能设身处地的替他着想,他点了点头,复又躺了回去:“好,我听你的。”
梅蕊见他躺好了后才出去,之前那位御医正掖着手站在檐下,见她出来只哼了一声,然后将头别了过去。
梅蕊心底发笑,依旧是向人作了揖,然后想要去寻福三儿,才与那御医擦肩而过时,便听那人说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想起同太监作对食?”
她停下了步子,转头去看那人,他眉眼料峭得很,见梅蕊回头看他,他取下了遮面的布帛,果然是个俊俏人物,大概是因为年轻,端的是桀骜不驯,眉峰一拢:“我叫苏放。”
“苏大人,”梅蕊站定在那里,庭中的牡丹开得甚好,她很和善地笑道,“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同作对食呢?”
苏放挑了挑眉:“是我先问你的,你这样回答,未免太过强词夺理。”
他倒是不入她的套子,梅蕊缓缓地摇了摇头:“强词夺理的是苏大人,并非我。”
“是吗?”苏放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有些不屑,“妇人浅薄,你无非是瞧上了陆稹现在的权势,你可晓得历朝历代如他这种权宦的下场是什么样的?到最后连收尸的都没有,你只瞧得到眼前的微末,却没想到自己的身后事,难不成有朝一日,你还会陪着他去死?”
梅蕊的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哦道:“原来如此,苏大人果然有远见,小女子自愧弗如。”
苏放将她服软,哼了一声,只想着继续再说些什么,却听她的语气骤然变得讥诮:“但原谅小女子见识浅薄,只认得眼前的微末,我只晓得躺有朝一日护军他从如今身在的高处跌落下来时,他的尸骨,由我替他来收。”
她言辞犀利,字字句句都像是携了针尖,苏放被她驳得脸色青白交加,挑眉怒道:“你怎么如此不识好歹!”
梅蕊扬唇笑道:“且算小女子不识好歹,那也同大人没有什么干系!”
她笑里竟有了几分陆稹的凉薄意味,向苏放掖手:“有远见的苏大人,请恕小女子先行告退了。”
言罢转身而去,苏放在后面被她气得跳脚,看着她转过了廊庑,才咬了咬牙,转身走屋内。
陆稹听见脚步声,眼睛都未曾睁开:“你方才同她在外面闹什么?”
“哦,随便聊聊。”苏放搬了凳在床榻前坐了下来,面上蒙着布帛,说话也变得瓮声瓮气,“看看你的眼光如何而已。”
陆稹睁开眼看了看他,见苏放阴阳怪气地看着他,眼底带了点笑意,语气却寡淡得很:“哪日我去见瞿阳郡主时,我也和她随便聊聊。”
“别啊!”苏放登时就急了,瞪着眼看陆稹,“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你明晓得瞿阳她……”骄矜的气势霎时弱了下去,苏放瘪着嘴,“得,你就知道欺负我。”
“我命还攥在你手上,怎么敢欺负你。”
苏放瞥了他一眼,怪声怪气地道:“你也知道啊,看你以后还拿不拿瞿阳来同我说事儿。”他撩起了袖子替陆稹诊脉,三根指头搭上去默了一会儿,又收了回来,想了想方才的情形,一乐,又对陆稹道:“左右有人替你收尸,你还怕什么。”
“收尸?”
苏放口无遮拦惯了,见陆稹将他盯着,他啊了声:“是啊,你那位蕊蕊说的。”他扯了嘴角学了梅蕊方才的模样,将那番话讲给了陆稹听,讲到最后他自个儿都憋不住了,扑哧笑了出来:“我倒是没瞧出来,还是个女中豪杰,佩服佩服。”
陆稹记得她被惹恼后的模样,牙尖嘴利,像一只小狼狗,他勾起了嘴角,苏放惊恐地看着他:“你竟然也会有这般神情么?”
“什么神情?”
陆稹问道,苏放有模学样,仿得惟妙惟肖,完了还打个哆嗦:“天爷,这世道要变了。”
“你嘴再贫一些,瞿阳郡主便更不愿理你,”只这一句话便让苏放噎住,陆稹靠坐在床榻间,神色淡淡地,“原因查出来了吗?”
苏放的神色这才稍稍正经了些,他翘腿坐在那里,手撑着下颌:“这场天花是城西那边先兴起的,不晓得为何传进了宫中,我估摸着是刻意的,与兴庆宫那位脱不了什么干系,你瞧瞧自陛下登基后发生的两桩事儿,都没能让她蒙害,还恰恰都避开了她。就拿上回卜葬日来说,底下的人可是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刺客还没拔刀呢,她就往后退,这算什么,未卜先知?她有这个能耐不去当国师,当什么太后。”
陆稹似是在琢磨什么,沉默着转拨指头上的扳指,苏放继续说道:“还有这一回,阖宫都闹得鸡飞狗跳,偏偏兴庆宫风平浪静,竟像是早有应对一般,这又是为什么?”他嗤了声,“说是和她没什么关系,我头一个不信。还有,你这回莫名其妙地染了病,还不是因为茶具被人换过了么?虽说你早前将府上的那些人清理了一遍,哪里能想到还潜藏着一个,让你栽了大跟头。”
他突然好奇道:“不过,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人?”
陆稹掩唇咳了一声,嘴角的笑意森凉:“他为了害我,昨日与我一同发病了,我让人将他勒了脖子,原样送了回去。”
苏放舌头一歪,作了个吊死鬼的形容,随即打了个寒颤:“怕是在她面前你从不曾这样吧?”他啧啧两声,“那人出了满身的痘,还让你给送回去了?你晓得那是谁的人?”
陆稹垂下眼,瞧不清眼中的神色:“我在她面前确然不是这样,因为用不着。”他向来只愿意将自己好的一面给她看,这些阴暗森寒的事情,她最好还是不要知晓,听苏放后面那句话,陆稹轻笑了声:“是啊,放眼朝中,除了那一位,还有谁会这么大手笔,有这般果敢杀伐的决断呢?真是像极了先忠武帝。”
忠武帝是怀帝之父,素以铁血手腕而留名史册,苏放听他谈及忠武帝,不免又叹了一口气:“你还在怨恨忠武帝么?当年的那桩案子,他确然是听信了旁人的谗言,但他终究已经入了土,你这样,哎,”苏放挠了挠头,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也不太对,燥郁地改了口,“算了,随你罢,你觉得怎么畅快便怎么做,我晓得,没有什么比手刃仇敌还要更痛快的事情了。”
沉默了片刻,陆稹突然笑了出来,隔着面纱,苏放都能瞧见他嘴角勾起的笑,酣畅肆意极了,他眯起眼来,眼底闪着冷冽的寒光,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要阴冷。
他说:“你错了,手刃仇敌这回事,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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