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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徐九英还是采女的时候起,陈守逸就一直陪伴左右,并在她往上攀爬的过程中给予了全面的指导。
没有陈守逸,她绝对学不会宫廷中微妙复杂的关系,也适应不了那么多繁琐的礼仪。现在他突然离开,徐太妃难免会觉得很不习惯。因为这个缘故,她对接替陈守逸的宦官怎么都看不顺眼。人长得又黑又胖就算了,脑子还不大机灵,总要她说两三次,他才能听懂。哪像陈守逸,不但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还能为她把不足的地方都补足。陈守逸走后不到两天,徐太妃就开始后悔听信姚潜的挑唆,把她用得最顺手的人给放走了。
这日小藤服侍徐九英晚妆,照例打开粉盒,要为她涂粉。谁料徐太妃坐在镜前,忽然想起陈守逸临走时的嘱咐,恹恹冲她摆了下手:“今天就算了。”
小藤虽然惊异,却不敢违背她的意思,顺从地关上了妆盒。她跟随太妃的时日不短,瞧出徐九英这两日情绪不高,正想说几句话逗她高兴,外面却传来了颜素请见的声音。
小藤看向徐九英,见她似乎也很诧异。不过徐太妃对颜素向来宽容,很快就道:“进来吧。”
她示意宫女开门。片刻后,颜素就捧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
“三娘这是……”徐太妃看着她手里的托盘,面露疑惑之色。
颜素将托盘放在妆台上,笑着道:“陈守逸走之前交待的事。奴婢这是奉命伺候太妃晚妆。”
“晚什么妆啊,”徐九英没好气道,“走之前他还取笑我,要我晚上少涂粉,又把你叫来干嘛?”
颜素微笑道:“铅粉确实不宜多用,尤其临卧之时,更应少沾。其他养颜的面方却不必如此忌讳。奴婢就知道一些润肌的方子,今日特来与太妃一试。”
徐九英听她如此说,也有了些兴趣,便答应下来。
颜素让小藤取来水,请徐九英用丁香、皂角、檀香等物磨制的粉末净面。之后她将蒸熟的杏仁及落葵子粉,混以极少许的冰片、滑石、轻粉,再用牛乳、鸡蛋清调匀,在徐太妃脸上敷了大约一刻多钟,然后再让她洗去。最后颜素又挑了一点用各色花露和猪胰调制的面脂,在掌心化开,涂抹在她脸上。
做好以后,徐九英对镜自照,摸着细滑的脸庞,点头承认:“这法子的确清爽得多。你从哪儿学来的?”
颜素正取出香丸,加入炉中焚烧,闻言笑道:“这是家慈以前教奴婢的,这几个月又拿出来和陈守逸参详过,由他做了少许改动。今日用的这助眠的香丸也是他走之前亲手调配的。”
“我倒忘了,”徐九英笑道,“他原是懂这些的。”
颜素听了,却有些犹疑。她抬头环顾一圈,见小藤她们都退了出去,便小声道:“太妃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什么?”徐九英问。
“陈守逸怎么会精通这些东西?”
自从得知陈守逸的身世,颜素对陈守逸就有很浓厚的兴趣,总想探他的底细。经过仔细观察,她又对陈守逸生出不少疑惑。他熟知军政也就罢了,怎么连女人的种种琐事都了如指掌?按杨定方教养杨翌的路子,他应该没怎么在脂粉堆里厮混过,如何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们这些宦官本来就是伺候别人的,”徐九英不以为意,“陈守逸就是学过一些也不奇怪啊。”
颜素觉得并不是这样简单。陈守逸这些时日的举动她都看在眼里,心里早有猜测,几番欲言又止,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道:“奴婢是觉得,他对太妃的事总是格外上心……”
徐九英何等敏捷,听她这么吞吞吐吐,眼珠转了几转,已明白过来,笑着说:“三娘该不是以为陈守逸对我有意思吧?”
颜素犹豫一了会儿,轻轻点了下头。这是她认为最合情理的解释。
徐九英从微笑变成大笑,最后笑得滚倒榻上:“怎么可能!”
颜素对她的反应十分不解,愕然问:“不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了,”徐九英坐起来,一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道,“他可是亲口说过,绝不可能喜欢上我这种人的。”
颜素大吃一惊:“他当真这么说过?”
徐九英道:“我骗你干嘛。是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吧,他那时说他要是男人,喜欢的也必是个知书识礼的女子,绝不可能是我这么粗鄙的人。有一阵我还以为他喜欢的是三娘你呢。”
颜素低头不语。她毕竟比小藤她们敏锐得多,在旁边看了这么久,多少看出陈守逸对待徐太妃的态度与其他人大为不同。她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认为宦官没有男女之情。徐九英的心思她摸不太透,但她十分肯定,陈守逸对徐太妃的感情很不一般。谁知她才一试探,徐太妃竟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颜素相信徐九英不会对她说谎,陈守逸应该是说过这些话。她原本已经笃定陈守逸暗暗恋墓徐太妃,可听徐九英这么一说,她又有些不确定了。陈守逸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才说得出这种话?
徐九英见她深思,失笑道:“怎么,三娘还不信啊?”
“当然不是,”颜素掩饰道,“奴婢只是见陈守逸对太妃如此体贴,故而有些好奇罢了。”
“他对谁不体贴呀,”徐九英嗤笑,“幸好他是个宦官。要是个男人,可不知要祸害多少良家女子。”
***
“哈啾!”驿馆内的陈守逸一边打了两三个喷嚏。
“中贵人不是着凉了吧?”姚潜关切地问道,又顺便起身把敞开的窗扇关上。
“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议论我,”陈守逸揉了揉鼻子,微笑道,“奴婢没事,都使继续吧。”
姚潜挑了挑灯芯,才继续指着书案上的地形图,为他讲解西川的布防。
陈守逸听得不住点头。等姚潜的讲述到一段落,他就笑着夸赞:“都使到西川不过一年,已有如此建树,实在让人佩服。当初都使因三娘子之故离京,奴婢还颇觉可惜,没想到却是为西川送去了一员猛将。”
姚潜赧然:“过去之事,监军休要再提。”
“也许这话不该奴婢问,”陈守逸笑道,“不过都使和三娘现在是什么情况?”
姚潜垂目片刻,旋即自嘲一笑:“三娘子对某避之不及,想来姚某还未入她法眼。”
“那都使对三娘可还有意?”陈守逸问,“若都使痴心不改,奴婢倒是愿意为你们说合说合。”
“这……”姚潜搔头,“不怕监军笑话,其实某现在也很困惑。”
陈守逸挑眉:“哦?这是何故?”
姚潜笑笑:“某想监军应该知道某与三娘子相交的经过。”
陈守逸点头:“有听三娘提过。”
姚潜缓缓道:“某确实对三娘子诗句中所表现的才情风骨十分钦佩,因而这些年一直念念不忘。上元节时,某以为终于有缘与颜三娘子相见,当时心中的确欣喜水已。可后来却又发现,原来她并不是颜三娘。及至后来在宫中见着真正的三娘子,某却越来越迷茫了。某见到的三娘子和诗句中的三娘子并不是同一个人。某这时才发现,某对三娘子其实是一无所知。这些年姚某仰慕的究竟是颜三娘子,还是某想像中的佳人?”
陈守逸听完却似有所触动,叹息道:“难得姚都使能这样自省。”
“监军谬赞了,不过是某胡思乱想罢了。”姚潜笑道。
“不,奴婢很佩服,”陈守逸语气诚恳,“世上总有很多自作聪明的人,觉得什么都看明白了,到头来却发现连自己的心意也可以弄错。若他们当初能像都使这般认清自己,应该能少吃很多苦头吧。”
姚潜看他似有消沉之意,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笑着说:“儿女情长终是小节。男儿在世,还是该建立一番功业,方才不枉此生。”
陈守逸失笑:“奴婢只是个宦官,并无都使这样的宏志。”
“监军此言差矣,”姚潜正色道,“事在人为。谁说宦官就不能建功立业?”
陈守逸苦笑:“奴婢建这功业又有何用,难道还能传诸子孙?”
姚潜一怔。陈守逸此言不能说没有道理。宦官注定没有后嗣,立再大的功,受再大的封赏,又能传给何人?他神色微黯,想要安慰陈守逸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任何的言辞,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几番张口,却始终无法吐出一字。
陈守逸知他尴尬,自己笑着打了个圆场:“都使志存高远,奴婢十分感佩。只是人各有志,奴婢所求,不过是一个人的平安喜乐而已。”
姚潜似乎想到了什么,脱口问道:“监军所说之人,可是我中原的子民?”
陈守逸不意他有此一问,愣了一会儿才轻声笑道:“除了赞松,奴婢也不识得什么戎狄了。”
姚潜也猜他会如此回答,因而微笑道:“虽然不知此人是谁,但既是中原子民,你我便有护卫之责。国境安宁,才会有此人的平安喜乐,监军说是不是?”
陈守逸神色一动,眉宇似有舒展之意。他起身,对姚潜深深一揖:“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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