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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时分,两本奏章便明晃晃地摆在了朱时泱面前,一本是吏部尚书陆文远以政绩平平为由请旨罢免梁佑卿,一本是范哲甫集合部分言官弹劾陆文远公报私仇,滥用职权。奏章中不但详细描述了陆文远与梁佑卿之间的大小过节,还附官员联名以证实确有其事,只请皇上严加处罚,以正视听。
朱时泱一时头大如斗,不知该如何裁决。差桂喜拿来笔墨,想起前番流言频传使自己失了面子,心中不禁恼怒,直想一惩陆文远为快,然而笔尖点到了奏章上,却又犹豫起来,只因他这几日身居后宫,静时思虑,已冷静不少,又想起那瓦剌一事,陆文远劝谏有功是确有其事,得此封赏也实至名归,反倒是自己意图居功,心术不正,如今丢了脸也怨不得别人,思至此处,便将毛笔搁回了砚台边,转而去看范哲甫的奏章。
范哲甫的奏章字迹工整,措辞文雅,叙述论证,有理有据,按说没什么可供指摘之处,然而朱时泱却看得心生疑惑,只因那范哲甫前番还颠颠儿地跑来自己面前与陆文远请功,如今过了不到几天,却又义正言辞地要自己惩罚他,如此出尔反尔,实在不像老臣所为,又一念想起陆文远劝谏自己时说的那句“反常即是妖”,用来形容他此番作为倒是恰当,更觉事有蹊跷,越发细细思量起来。
朱时泱心想,照目前情形来看,范哲甫想处罚陆文远,显然是与之交恶,前番陆文远请旨不要处死严庸时,也曾说过自己与范哲甫并非同党,因此这一点基本可以肯定。
既然两人彼此对立,以范哲甫的心性,是必定要除掉陆文远而后快的,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先来为他请官,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恐怕是为了达到最终目的而使用的手段,只为让自己迁怒于陆文远,从而惩罚于他。
而自己迁怒陆文远,为的是他将劝谏一事泄漏,使自己在朝野上失了面子。看来这才是整个事件的关键。
想至此处,却又卡住了。朱时泱遂从前往后推想起来,按说瓦剌一事,从始至终参与其中的,只有自己,桂喜和陆文远三人。按范哲甫的说法,此事是陆文远喝醉了之后说出去的,但这只是他一面之词,可不可信尚且未知。如今只假设不是陆文远说出去的,自己也没说,那么就只有桂喜这一个可能了。
朱时泱思至此处,不禁无意识地拿眼去瞟桂喜,本也只是种猜测,并没有当真,却不意发现桂喜见自己盯着他,就满脸惊慌,眼珠子乱转,情形甚是可疑,更借口要去添换茶水,抬腿想溜。朱时泱连忙叫住他,细细查问。
桂喜躬身立在原地,慌得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朱时泱见此情景,更加肯定心中猜测,将两道奏章往他跟前一扔:“说说吧,怎么回事?”
桂喜吓得一哆嗦,连忙往旁边躲了躲,嗫嚅道:“奴……奴婢可不知是怎么回事。”
朱时泱冷冷笑道:“不知道你慌什么?”
桂喜哆嗦道:“回……回皇上,奴婢没有慌。”
朱时泱笑道:“没慌你怎么把拂尘拿反了?”
桂喜道:“奴婢正过来就是。”
朱时泱“啪”的一拍桌案,断喝道:“狗奴才,跟朕绕起圈子来了?说,前番瓦剌的事是不是你漏出去的?”
桂喜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再也不敢撒谎,连连磕头道:“皇上饶命,奴婢……奴婢只跟范大人一人说过,再没告诉过旁人了。前朝的大人们是如何得知的,奴婢实在不知啊。”
朱时泱冷哼一声道:“你为何把这事告诉他?”
桂喜颤声道:“是范大人主动来和奴婢说话,奴婢本以为没什么,就都告诉他了,哪知后来闹得朝野皆知,皇上您生了那么大的气。是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说罢,偷眼觑着皇上。
朱时泱才不信这一番托辞,愈发阴沉了脸盯着他。桂喜心知躲不过,便只好颤颤巍巍地把手伸进怀里,掏了两锭明晃晃的银子出来,小心翼翼地搁在了桌子边上,颤声道:“范大人就给了奴婢这么多,奴婢分文未动,求皇上饶了奴婢吧。”说罢伏地连连磕头。
朱时泱气不打一处来,抓起那两锭银子就砸在了桂喜脑袋上,怒道:“狗奴才,区区一百两银子就把朕给卖了?朕就值这么些钱吗?你这贪财的毛病看来是不治不行了,这就去领五十巴掌吧。若再有下次,朕定择了你的脑袋去!”
桂喜连忙叩谢圣恩,答应着自去了。
朱时泱静下来,心想这样看来,瓦剌一事定是范哲甫漏出去的,只为激怒自己,嫁祸陆文远,然后借自己之手将他除去。朱时泱暗中冷笑,提笔朱批,心说范哲甫啊范哲甫,你想将朕当枪使,朕还偏就不遂你愿。
次日奏章返还,范哲甫如意算盘落空,大惊失色,进宫询问皇上。桂喜肿着脸缩在一旁再也不敢说话,朱时泱还得靠范哲甫在前朝出力,也不便与他撕破脸皮,只一味装蒜道:“朕看这陆文远很好嘛,一上任就大刀阔斧,总比那傅潜强上许多。”
范哲甫争辩道:“陆文远只以政绩平平为由就将一三品官员贬为庶人,可见其强词夺理,居心叵测,将来一旦公诸于朝,何以服众?”
朱时泱淡淡道:“既然范大人能劝朕以政绩平平为由贬黜傅潜,那陆文远为什么不能以此为由贬黜梁佑卿呢?范大人如此说法,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说罢,施施然踱回殿中去了。
范哲甫愣在当地,直觉自己当初提拔陆文远,怕是一生当中所犯的最大的错误了。
陆文远接了奏章,却是喜出望外,真恨不得对着紫禁方向连磕三个响头。当下将梁佑卿清除官籍,遣回原籍,又趁着范哲甫暂时没有下一步动作,对部内官员进行了一番整顿。一应忙乱过去之后,吏部的一应事务终于渐渐走上了正轨。
这一日,陆文远因为公事未完,在吏部大堂留得晚了些。时至二更,万籁俱寂,只有街道上传来断续的更鼓声,使这初秋的夜显得更加冷清。
陆文远合上最后一道文书,揉了揉眼睛,刚想起身,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间便到了大堂前。那马猛地被人勒住,发出了一声长嘶,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凄厉。陆文远心神为之一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一个人撞开门闯了进来,竟是外出考核的傅潜。
陆文远一惊非同小可,定睛看去,只见他衣饰凌乱,满面风尘,短短半月不见,明显瘦了一圈,分明是饱受长途奔袭之苦,连忙开口问道:“傅兄,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傅潜并不答他话,回身将门掩了,又四下查看了一番,才走到近前来拉了他低声道:“陆兄,还真让你给料准了,山西的灾情益发严重,现在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
陆文远听得皱了皱眉,叹道:“这哪是我料到的,京城今夏就没下过几场雨,山西的气候又向来比京城干旱,自然更好不到哪去。”
傅潜点点头,道:“我此行按你信上指示,先去了山西,触目所见全是灾后惨景。前后问了几个百姓,才知山西今年是遭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灾,不光春季少雨,终夏一季更是滴雨未下,又屡遭蝗虫过境,已导致夏秋两季绝收,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陆文远握拳冷笑道:“灾情已发展到如此地步,我在京中却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范哲甫这工作做的,还真是密不透风。”
傅潜点头道:“除了他也没别人了。暗访了山西之后,我没有惊动知府陈堇成,而是顺路去了周围几个省道调查,得知其他几位知府早就给朝廷上过汇报灾情的奏章,却始终没有回应,只怕是尽数被范哲甫压下了。”
傅潜说着,顺过背后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了几份奏章道:“几位知府也猜到是范哲甫从中作梗,但却毫无办法。眼看着山西灾民大肆涌入境内,已没有能力安置,只好托我将汇报灾情的奏章带回京城来,直接呈给皇上,要皇上尽快安排救灾。再迟一步,等到流民起义造反,局面恐怕就难以收拾了。”
陆文远听得心惊肉跳,拿起奏章粗粗翻看了几眼,触目全是泣血告哀之词,一时只觉悲愤难当,道:“这范哲甫当真可恨,瞒灾不报也就罢了,若是能代替皇上布置救灾倒还尚可,如今灾情严峻至此,却仍然无动于衷,置若罔闻,真不知他安的是什么心。”
傅潜皱眉道:“我也觉得奇怪。类似的情况以前其实也有过,范哲甫虽然瞒着皇上,但对朝中的其他官员却并不隐瞒,并能做出妥当安排,及时解决问题。但如今范哲甫不但瞒着皇上,连朝中官员也一同隐瞒,且对灾情毫无反应,当真怪异已极。”想了想,突然壮着胆子猜测道:“难道他是想等灾情继续扩大,借着流民起义之势造反不成?”
陆文远道:“傅兄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我如此瞎猜不是办法。如今若想理出一丝头绪来,只有去问严庸。他前番做出传假诏那么孤注一掷的事情,肯定是有理由的,而且十之八九与此相关。”
傅潜道:“可那严庸押在刑部大牢里,生死尚且未知,又如何能见着?”
陆文远道:“这个我自有办法。傅兄只需把这些奏章好好收着,不要走漏了风声,其余的,听我的消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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