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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冰原本是只想快点回家的,但是听了唐向洲的一席话,她觉得去哪里都好,就是不愿意回家。可是去哪里呢?作为一个过街老鼠一般的负面艺人,没有哪个地方不认识她,也没有哪个地方会接纳她。
公司对她还不算太残忍,定下的收拾东西滚蛋的期限,足够她在这间大宿舍里回忆回忆往昔,抒发抒发情怀,再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偷个懒。她在自己的床底下发现了之前被唐向洲威胁之后收拾好的一箱行李,里面的东西没有拿出来过,箱子都已经落了尘。
“看来当时就有预兆了。”沈冰喃喃道,心想自己果然非常有先见之明。这样一来,今天晚上就可以离开。
这一天的晚饭是崔芒送来的,饭菜很合沈冰的口味。崔芒看着她狼吞虎咽,回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没和这个孩子单独吃过饭。这些天,她忙得团团转,每天失眠的时候,都会在心里狠狠地骂这个惹祸精。但是真正面对她的时候,心里除了酸涩,什么多余的感情都消失了。
“慢点吃。”崔芒笑笑,给她拿了瓶水。
沈冰抬头问她:“孙可人她们还好么?”
“挺好的。”
“那组合呢?以后就两个人了么?”
“你呀,管好你自己行不行?”崔芒无奈,“最近肯定不会那么快加人进来,队友情渲染得越深,对组合的负面影响越小。说得直白点你也能理解吧?”
沈冰忙不迭点头。
“公司打算,过段时间让张佳一替补进来,菲菲可人她们两个人,要撑起大场面还不够。”
沈冰一边嚼着米饭一边说:“唔,张佳一很努力的。我喜欢她。”
在过去的日子里崔芒说了她多少次,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再说话,今天,崔芒只是静静地看着。
来见她的路上,崔芒在心里打腹稿,想好了许多要说的话。
孩子,我作为你的经纪人,一直很对不起你,我都知道。在这个圈里,经纪人一直被称为艺人的掌灯人。我不是个好的掌灯人,我只是个商人,或者,只是一个拼命挣扎谋求生计的普通人。当我终于想把你当成一个孩子来看待的时候,没想到,已经没有机会了。你说我错了么?我错了。没错么?也确实没有错。
孩子,你还年轻,你可以活得不那么乌烟瘴气。虽然以后基本是没法再踏进这个圈子了,但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
崔芒静静地看着她吃完最后一顿饭,这些话,始终没能说出来。她叹了口气,将沈冰的手机放在了桌上,“你的私人手机和公司配的工作手机。工作手机和号码,公司也不会要了,你想留着就留着,不想留也由你处置了。”
“好哇。”沈冰乐呵呵地将两个手机拿在手里掂量着。就像是往常一样,像是明天还会被崔芒接上保姆车跑通告一样,和她做了最后的告别。
崔芒走后,沈冰坐在自己的木板床上翻看着工作手机。这部手机里有太多珍贵的东西,有她和唐菲菲孙可人一起照的第一张合影,有远远地偷拍张爱萱的照片,有第一次收到粉丝礼物的时候拍下来的礼物大集合,又从后台拍到的零星的几位冰花的笑脸。
翻到最近,有三个人一起戴着廉价的的周边手链拍下的三只向心的手;有音乐盛典之后,崔芒帮她们三个人照的举着奖杯的合影。那是她们的最后一次合影,如果她能预先知道,她照相的时候一定不会笑得这么矜持。
还有,和夏唯在车里的合影。
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她苦恼了起来。就要离开了,她希望是彻彻底底的离开。但是夏唯,像一颗盘根错节、扎根太深的大树,要将她连根拔起,势必留下一个惨不忍睹的坑。
——这照片别发出去。
——我知道的。我自己留着啦。
她在照片上按下了删除,心里狠狠疼了一下。
“啧,我何苦呢这是?”沈冰还是怕疼,只删除了一张和夏唯的合影,就停了下来。若是一张张地删下去,真是自虐狂的行径了。
晚上九点,深秋的来临让此时的夜色已经相当浓重,将给沈冰的回家之路以最好的掩护。沈冰拉着一个行李箱,背着一个双肩包,站在客厅,对这间宿舍做最后的告别。她拿出钥匙打算锁上自己卧室的房门的时候,钱包被勾出来掉在了地上。
对了,还有一样珍贵的东西,需要抹去。她曾对廖远说过的,无价之宝。
手指划过透明的胶质膜,尽管没有触碰到照片,之间却依然有疼痛的触感。那个时候她轻易地说出谎话,为自己的机智而骄傲,为夏唯的好骗而可笑。也只是从初夏变成了深秋,她没想到短短的时日之后,自己会对着这张照片模糊了双眼。
到了现在还是一样,一见到夏唯,哪怕只是照片,都那么想哭。
宿舍之外,夏唯停住了脚步。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在办公室的时候她想:让我在路上想想我该对她说什么做什么。来的路上她想:等见着了自然就会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现在,她从虚掩的房门缝隙中看见那个孩子,她发现自己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她质问廖远,质问朱谦,质问唐向洲,质问一切有可能与事情有关的人,也不过是把自己的无助暴露给他们而已,一切都没有答案。
世界亦如那晚的沈冰清,再给她造成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自我怀疑之后,傻笑着留给她一个美丽的背影。夏唯,你自作聪明,自以为可以保全想要保全的人,也可以摆布想要摆布的人。现在你知道自己有多蠢了么?
那么沈冰清,你倒是说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将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就这样迟疑着、窥视着,只要那孩子还没有拉着行李走到这扇门的面前来,她就还有犹豫的时间。然而这时,她看见了掉落在地的钱包。
她看见沈冰清对着自己的照片伫立良久,门缝太窄,她的头低得太深,看不见她的表情。夏唯就在门口望着,最后,在看到沈冰清的举动之后,完全失去了推门的勇气。
那是夏唯最后一次见到沈冰清。她看见她狠狠地将自己的照片从钱包里抽出来,又狠狠地甩在地上。
沈冰拖着行李走出中唐领域的时候,工作手机接到了一个电话。她很诧异这个时候还有谁会给她打电话,接起来更诧异了——是金炳权。
“欧巴,你刚从片场回来吧?”
“是的。你还好么?”
沈冰笑得很轻松:“挺好的,正要回家呢。也只有你给我打电话了,患难见真情啊。”
金炳权沉默了一阵,“那天晚上我跟你说的,现在还算数。”
“……你跟我说什么了?”
“我跟你表白了。”
“……”
沈冰被他表白的时候还没丧失记忆,当然是记得这段的。为了避免再拒绝一次的尴尬,她假装不记得,没想到大哥他情商低得这么丧心病狂。
金炳权说:“我可以去看你吗?”
“不可以。”
“可以和你一起打游戏吗?”
沈冰哈哈笑,“这个可以有!国服无聊,正好你带我去韩服玩。”
金炳权向她讨要了私人电话号码,为了保证她没有在骗他,还当场打了个电话。沈冰清换了个手机接起来,表示这欧巴长了脑子不好骗了,不好玩。金炳权终于放心了。
挂了电话,沈冰抬头望着看不见星星的天空,“欧巴,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她将两个手机的sim卡全都拆了下来,“欧巴,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沈冰清了,你还找她干什么?”
她将两片手机卡扔进了路边的下水道。夜色下,从做练习生开始的六年时光不论是好是坏,都化作了一场酩酊大梦。
第二年暑期,趁着高考结束学生放暑假,《匠心传》终于在万众期盼之中隆重上映。这部电影的拍摄期间绯闻之多、变故之多,让它赚足了眼球,而它的质量,也并没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影评人们讨到便宜。
北京郊区的一家老旧的电影院里,一个穿着帽衫的女孩坐在观众稀少的放映厅中央位置。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对她抱以侧目,这么炎热的夏天,她戴着连帽,戴着口罩,打扮得像个出门的巨星。但是巨星,怎么会出没于这种地方呢?
放映厅的灯光暗下之后,女孩终于摘掉了连帽和口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效果并不十分好的巨幕。
剧本看过不下十遍。每一个画面,都在她的心里有过想象,当电影成品与她的想象竞合的时候,她会会心一笑。
小匠心的扮演者是孙可人。女孩在半年前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曾经百感交集。后来,她理解了。现在,已经漠然了。
经过无数次的训练,孙可人的演技有了长足的进步。她所饰演的匠心公主,带着她特有的娇俏,而她柔和的五官,也与夏唯有几分相似,令人赞叹导演组选角着实用心。
孤单的女孩等待着小演员们的那场床戏,最终发现被砍掉了,不满意地扁扁嘴。剧情发展到颜匠心跟随皇帝出山,女孩看得愈发认真。
怕自己“再也见不得青天”的颜匠心,终于还是回到了青天之下。从遥远的漓江,到达京师,这一路上她看到了新朝的困苦,也看到了这个时代欲燃的星火。从战争中幸存的大地,百废待兴,庆幸的是,百姓们有了新的希望。
颜匠心在打尖住店的时候,看着老板为自己端上的热腾腾的馄饨。这些人啊,对她来说都是叛了国的无知无情无义之人,但是,也都是她的子民。她本就吃得少,思绪纠缠,更加吃不了几口,身体越发地弱,竟就病倒在了路上。
昏睡之中,她知道那个皇帝在用热手帕为自己擦脸,也知道那药是皇帝亲手熬制的。小时候,她身子一弱就会吃宫里御医为她特质的药,宋真都会将方子一一背下。这些年,颜归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但是药的味道随着大夫开的方子在变,从来没有回到当年的那味苦涩。
“宋真。我说过了,我可能撑不住。”
皇上紧握着她的手,“对不起,匠心。是我自私,我好不容易找到你,绝不能再失去你了。”
“可我还是想杀你。”
“那我就让你亲眼看见,在我的魏国,政治会多么清明,百姓会多么安居乐业。到你杀了我的时候,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颜匠心满足地笑了,“这主意不错,成交。”
跟随皇帝回到京师的颜匠心,被大臣们予以侧目。她是个女人,还是个病弱而美貌的女人,皇帝却想要给她以官衔。朝堂之上每日都有大臣以死相逼,阻止女人干政。
颜匠心与皇帝对弈,无心似的说:“和那些男人们站在一起,怪累的。要么我就在你这后宫里住下好了,花园的景色甚是不错。”
皇帝心一乱,就下错了一步棋。
颜匠心好笑,“我可不做你的妃子。宋真,你是我的臣。将长公主养在后宫,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吧?”
就这样,颜匠心享受着长公主的待遇,名不正言不顺地住进了宫里。宋真使人将她曾居住过的宫苑打扫干净,一切摆设恢复原状。颜匠心是个多年再次迈过那红漆的门槛,仿佛一瞬间变回了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她开心地叫着颜归,两人用巨大的毛笔蘸着水在地上写字。
皇帝就靠在院里那颗梧桐树下看着他们。当年陪她的是自己,现在,明明贵为国君,却只能做个看客了。
之后,就是漫长的筹谋。南疆前线的士兵,被颜匠心的部下安排,授予劣质的新式兵器,而颜匠心则在京都为魏国的士兵传授机械兵器的操作之法。因为身体的缘故,她每日只能亲临军营半个时辰,其他时间口述给大将军。剩下漫长的时日,她要么与颜归一起秘密地商讨下一步的计划,要么坐着马车上街去。
从私心来讲,她并不愿意看到国泰民安。生意兴隆的商贩、满脸满足的农民,在她看来都是讽刺的利刃。但是时间长了,她也会下了马车,坐在京都城外的小店里歇歇脚,听听那些百姓口中的新乐趣。她听说这一年风调雨顺,不是祭祀求雨,而是皇帝派了能人异士去修缮了河堤。听说今年的抚恤粮给得多,不是国库有多充实,而是层层官员私自克扣得少,皇帝曾杀了个大贪官以儆效尤。
颜匠心从心底里,不愿意听到这些。
南疆的战事吃紧了。颜匠心和颜归的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战事永远伴随着饥荒和瘟疫,皇帝几乎每日都能接到新的噩耗,每晚无法入眠,就起来盯着奏折或者沙盘。
某日,他告诉颜匠心,再接到一次兵败的消息,他就要亲征了。他说他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这是她所希望的,更是百姓所希望的,为此,他可以战死沙场。
某夜,颜匠心前往皇帝的寝宫,发现宋真依然在批着奏折。
“宋真,我很小的时候,看到父皇,也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等你老了的时候,能不能也像现在一样,不要变?”
“你若答应我,你死的时候我就会更伤心一分。”
皇帝朦胧着双眼回答:“匠心,我一直想要让这个天下成为你喜欢的样子。”
像一个爱人,又像一个老朋友,她与皇帝一同批阅,一直到鸡鸣五更。
尽管依然胶着,但南疆的战事突然有了转机,颜匠心疏了一口气。颜归沉着脸对她说:“殿下,你最近越来越怠惰。”
她与颜归之间终于出现了裂痕。在一个雪夜,颜归第二次将她从自己的宫殿中劫出去,逃过重重追捕,回到了南疆。颜匠心才知道,颜归早已经越过了自己的控制,单独与南越皇帝进行交易。魏国的南疆,只是回光返照。
“颜归。”在病床上咳着血的颜匠心虚弱地说:“你这是为了我么?”
“我要将天下夺回来送给你。”
颜匠心笑了,“亏得你跟了我那么多年。”
当宋真告诉她,想让天下成为她喜欢的样子的时候,她就知道,他还是那个自己最欣赏、最爱的宋真。他甚至比自己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颜归,我已经起不了床,求你帮我最后一个忙。那南越皇帝居心叵测,切不可让他再祸害百姓。”
“你说的,是谁的百姓?”
颜匠心说:“是宋真的,也是父皇的,是我的。颜归,那是我们的族人啊。”
颜归离开她前去了战场。一路上,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按照颜匠心说的去做。但他看到了,他的族人们,正在忍受无家可归,妻离子散,而这些都出自他的手笔。
最后的一场战役打了七天七夜。颜归带领着魏国的军队,身怀一身刺客技艺的他,成功取了南越皇帝的首级,然后在敌营之中,被万箭穿心。他最终也没有倒下,而是朝着漓江的方向跪下,告诉他一生没能看懂的挚爱:殿下,颜归终究给了你想要的。
在宁静的林中小屋中,颜匠心死前最后一次,因为回光返照而有力气坐起身来,在兵器铺的帮工的搀扶下坐在曾经督促颜归练剑的地方。一阵风吹过来,她似乎从风中闻到了夹带着些许烈火的气味,泪水凝成了行。
放映厅的灯光早早地亮了起来。女孩重新戴上了连帽和口罩,一直听完廖远与唐菲菲合唱的片尾曲,等待工作人员名单全部放完,才慢慢起身。放映厅里已经只剩下她一个。
真好。因为廖远演技不够,弱化了男主的戏份,让金炳权看上去像是隐性男主。女孩开心地想:这确实像是她的作风。
走出去的时候,有个姑娘在她的身后悄声惊叹:那女孩的腿真好看,跟沈冰清似的!姑娘的女伴嘲笑她:你还记得沈冰清啊?你刚一说我都没反应过来是谁。那姑娘叹着气:我也曾经是个冰花来着。
女孩的脚步顿了顿,继续向前走,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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