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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床休养了整整一日,至了垂暮时分王府里上了灯,惠王萧翎才披着满身大汗地从梦里醒来。这十来年来,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昏睡上一整日已是稀松平常。
他仰面躺在昏暗的帐幔里,湿透的中衣冰冷地黏在身上。
萧翎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无声无息,只有绵延无尽的火海,像是要烧尽大地上一切的恶孽罪数。
熊熊的火焰灼烧着双目,他慌促茫然地四下找寻着,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寻什么。他赤着双脚走在灼热的土地上,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冲刷在地上呲呲的响,激起一片又一片的雾气。
火仍在燃烧,雨仍在下,他还在走,直到他在火焰看见了一个茕茕孑立地身影……
他霍然睁大了眼睛,一个名字在脑海里千回百转:“阿瑜……”
他在喃喃念着自己未婚妻的名字朝着那个身影走过去,越走越快,在他扑入火海的刹那,那人回了头。
顷刻间,天塌地陷,他的三魂六魄震荡在滚滚雷鸣中。
在他颤抖着伸出手时,猝不及防蹿起一束冲天火舌将那熟悉而久违的眉眼席卷殆尽……
“你就是海惠王之子,萧翎?好好的一个世子爷,为什么叫根鸟毛?”
“……”他满面通红地不敢去看才与自己定下婚约的人,半天小声道,”父王是从杜工部诗中取的名字’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
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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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翎怔怔地看着帐顶,脑中反复回响着这句诗词,过了不知多久,他轻轻拍了拍床沿。
随时等着他醒来的侍卫孙渺立即一言不发地将洗漱之物一一端入内间,萧翎净了手,簌了口,呷了口参汤淡淡问道:”雍阙他们将阿瑜找到了吗?”
孙渺将铜盆毛巾撤下,扶着萧翎在床头靠好才道:“回禀王爷,雍督公带着锦衣卫去山寨找寻王妃一整日还未归来。”
惠王府中大多数人表面上对着雍阙他们毕恭毕敬,但暗地里对这些个朝廷爪牙没少指点唾骂。唯独孙渺不同,他是个极端一丝不苟之人。哪怕雍阙他们确实就是皇帝派来监视与试探惠王的,不论当面还是背后他都会尊称一声督公。
“一日都未归?”萧翎诧异不已,虽没与雍阙手下的东厂与锦衣卫打过交道,但是他们的能耐他却是清楚。毕竟是权倾朝野,把持上下的权臣,不论将来是敌是友,知己知彼总落不得坏处。
雍阙亲自出马,率着一队精兵悍将,竟一日也没能摸出个详尽回来。萧翎卧于床头,心思几经反转,愈发觉得不安起来,思量片刻后道:“你让张并带些人马前去山头接应他们。”
孙渺愣了一愣,雍阙于他们海惠王府敌友未明,看自家王爷的表现似乎也不愿多亲热。为何会突然有此反应?莫非真是担心王妃不成?
寥寥说了几句,萧翎不堪疲惫地挥挥手:“去吧,早去早回……”
孙渺才应了个是,值守在外院的孙瀚兴冲冲地一头扎了进来:”王爷!王爷!嘿!出事了!”
他拉着嗓门喊了没两声就被孙渺提起领子要丢到门外,说时迟那时快双脚并用挂在门框上声嘶力竭地喊道:“王爷都没发话,你动什么手?!你动什么手?!”
“罢了,孙渺放了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弟的性子。”萧翎忍俊不禁地发话了。
孙渺皱皱眉但还是一声不吭地将孙瀚丢在了地上,少年不服气地哼了声,一骨碌爬起来嘿嘿嘿地笑道:“王爷!雍阙他们回来啦!”
“哦?”
要数王府里谁最不待见锦衣卫那群人,头一个便是这孙瀚了。别看他年假小,却打小嫉恶如仇,在他眼里雍阙那就是个带领着手下爪牙横行朝野、迫害忠臣,欺压百姓的妖人!真见着了真人真面,雍阙那张犹胜女子的容颜更坐实他心中所想。
也只有太监才能生出那副祸国殃民的脸面出来吧!
按理说雍阙回来,孙瀚理应不会如此兴高采烈。与孙渺的疑惑不同,萧翎几乎立时就猜到怕是雍阙此行不利,遇了麻烦。
孙瀚哪里顾及到他家王爷微变的神色,兀自说得神采飞扬:“我亲眼瞧见的!去时整整二十人,回来折了七七八八,顶多也就剩下一半不到。啧啧啧,是谁把他们锦衣卫夸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竟差点在一个小小土匪窝里全军覆没。”他说得高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随手刷刷地剥了橘子往嘴里塞,含混不清道,”不是我说,雍阙那个太监太没人性了,出门办事还带个女人,什么德行!唉,我看那姑娘的小身板伤得不清哟?”
“你说谁受伤了?”萧翎眉心微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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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内外灯火通明,雍阙负手立在廊下,金丝笼里的鸟雀扑棱着翅膀,惊慌不已。
远处墨色的浓云压在天边上,清晨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到了这个时辰俨然变了张脸,风声大作催花折草,大有山雨欲来的兆头。
手下的人各自去安歇疗伤,至于千人一面,他是江湖中人本应该交给武林盟在惠州设立的三法堂处置。可是因着他一人,损兵折将痛失了好几个好手,剥皮冲草都是便宜了他!
何况,地宫里那桩案头还没了清,雍阙留了人在墓道入口处看守,而千人一面则连着屏风上那幅画一同
本不该如此草草了事回来,奈何秦慢那个丫头身子骨太不争气!不及时救治,恐其一条命就要交代在那里。
他匆匆返顾也不仅是为着她就是了,京城那边他迟迟未归仅留个元江坐镇司礼监和东厂,怕是再拖延下去顶不住皇帝和西厂那两边的刁难,也镇不住底下十来万的番子。
待久了细柳海棠的南方,雍阙倒有些怀念起风沙肃冷的百年帝都来。说到底那儿才是他的地界、他的根基、他的沙场。他给足了新帝面子,留出那方天地给他施展手脚、树威立尊,但总不能容着他和着那群狼子野心之辈蚕食了他辛苦建起的门楣广厦不是?
雍阙阖目数着珠串,总归是要回去继续斗的!
“厂臣回来了?”
他睁眼,披着大氅的海惠王在仆人搀扶下立在庭下,消息倒是快。他连忙步下台阶,行了一礼:“劳王爷惦念,本看天色不早不便去打扰王爷安歇,想着明儿一早再去向您赴命。到底还是惊动您,实在叫微臣惭愧。”
他的礼旁人轻易哪能受得,萧翎寒暄着忙将他扶起:“惭愧应是本王,府中家事却还要使唤厂臣你不辞辛劳地奔波,”他说着犹豫,重重叹了口气,“听闻厂臣此行不顺,本王真是……真是羞愧难当!”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大抵是这么个意思了。不过也怨不得谁,要怪只怪着自己疏忽大意低估了对手,雍阙笑了笑,摇摇头:“是微臣办事不利,费了这么大的周章还未能寻回王妃娘娘,还望王爷恕罪才是。”
萧翎自不会真去怪罪于他,不仅不能怪罪还得好生安慰于他一番,说着他望望窗门紧闭的厢房:“听说厂臣的夫人还因此受了伤?说来惭愧,王府里其他没有好大夫倒是有几个,都是江南一带的名医。”他侧侧身,让郎中们上前来,“如果厂臣那边缺人手,尽管吩咐他们就是了。至于药材,虽比不得皇宫大内的御药房,但为了给本王治病府里也存了不少,要用随取便是了。”
雍阙听在耳中,奇在心里。早先他就留意到,这个海惠王似乎对秦慢颇为留心,知她酒量不善还特意遣人送了解酒汤来。这回人受了伤才到府上就巴巴地带了大夫来,生怕有个万一似的。而对自己丢失的王妃却是只字未提。
雍阙心里冷笑,有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秦慢是他的王妃呢!
话音未落,霍安端出一盆血水来交给外边的侍从,一见着两个主子齐齐看来,忙过去先后给两人行了个礼。雍阙问道:“夫人怎么样了?”
到什么地儿说什么话,回了惠王府该搬出的套路还得跟着继续上,霍安自是心领神会,忧色满面回道:“回督主的话,夫人身上的短刀已经拔出了来。只是那刀尖造得刁钻,正反两条血槽,这回功夫郎中正在给止血。好在没抹毒,郎中说是失血过多要好生将养着一段时日了。”
”仅是如此?“明明在地宫中时秦慢已是灯枯油尽的气象。
霍安一怔,随即领悟他的意思:”郎中是这么说的,说是夫人身子弱,猛然受了重创一时没回转过来。好在救治及时,性命无忧。”
“如此便好……”雍阙松了一口气,回头与海惠王道,“得王爷关照是内子之福,既是无忧便不劳驾王爷府中圣手了。”
萧翎带了大夫来本就没想着雍阙会用,听着他与霍安的对话,他静默片刻,笑了笑:“是夫人心善得上天眷顾。”
说话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侍女低头小步走过来道:“大人,夫人醒了,唤着您呢。”
雍阙与萧翎同时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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