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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云对那婆子点点头,那人便歪头打起了响鼾。
“姨娘放心,这婆子与侯府的下人沾着亲,二姑娘都打点好了,太太不会晓得的。”
二人进了门,便是侯府,门口也有个守门婆子,也在呼呼装睡。两步外立着一个粗衣嬷嬷,见了二人,上前恭敬行礼道:“老奴是二道管家冯县的远亲,姓蔺,见过李姨娘。二姑娘已交代好了,请李姨娘随老奴来。”
几人走的是小路,蹑手蹑脚倒也没碰到甚么下人。绿莺冥思苦想一路,忽地福至心灵,侧过头,对秋云轻声道:“那椅子用了十年,若是当初木匠手拙,断面平整处定会有些色深乌沉老旧。若是色新与那新断的毛刺处无异,便绝对是有心人所为。”
秋云一听,觉得甚是,却又听见姨娘有些犹疑的声音传来:“白日来定能看得一清二楚,此时不知能不能瞧出来,天这么黑。”
她们进的是侯府的三等库房。大户人家将库房设成几等,一等存放御赐宝贝、银钱和各色金玉瓷极品贵重器物摆件饰物,上四道锁。二等存放中等贵重易碎摆件及一众布匹饰物,上三道锁。三等便是摆放一众耐磕耐碰的家具或日常屏风等坚硬大件,上一道锁。有的人家还设四等库房,放废旧杂物,不上锁。
绿莺问那蔺嬷嬷:“敢问嬷嬷,这道锁的钥匙平日是谁保管呢?”
若想做手脚,怎么也得先进得了这库房啊。
“回李姨娘,这个库房倒一直未上过锁。”
这倒让绿莺一怔,后来便明白过来,虽是贵重极品木的物件,可侯府下人繁多,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倒不怕被偷了去,况且家大业大的,丢些桌椅也不在乎。
这间库房坐落在房屋偏中间的位置,不把边儿,颇为干燥,墙角和窗下连个蛛网都寻不到,受潮极不可能。方才开门,一股香木味便扑鼻而来,花梨木、紫檀木、老鸡翅木、楠木,皆是上好防腐防虫的带香木,被蛀也不大可能。
绿莺正仔细查看分析着,远处忽地传来一声低呼:“奇怪,那断腿的椅子怎么不见了?”
见开口的是那老嬷嬷,绿莺心一沉,连忙走过去,拧眉问道:“嬷嬷确定那椅子真的送进来了么,当时没扔或是送到废物库房里了?”
蔺嬷嬷摇头,目光坚定:“老奴记性好着呢,记得当时李姨娘你被二老爷抱下去后,老夫人受了惊,被送回屋子。她老人家不舒坦,下头女眷也不便再继续观戏,全一窝蜂地跟去了上房。侯爷那头还在观戏,女眷这头便撤了盘盏,收拾桌椅,连着那把断了腿儿的,全送到了这间库房,老奴亲眼见着那椅子被搁在了那个角落。”
说着她指了指屋角。
与秋云对视一眼,主仆二人心内波涛暗涌,这对绿莺来说简直是噩耗,带着真相的证物不翼而飞,一只看不见的手拦在她跟前,呼之欲出的谜底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蔺嬷嬷只听从二姑娘的吩咐,协助配合冯家的李姨娘,并没被告知今儿这夜幕下的一番周折到底是为何,可大户人家都成了精,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此时也颇为同情这倒霉的小姨娘,心比天高,可仍是翻不过天啊。
无奈之下只能送客了,可却久久不见李姨娘迈步,挺着肚子呆呆立着,人也不知在想甚么。
绿莺倔强地不肯走,嘴也抿成一条线,难道今儿白折腾了?难道她的坚持只是一场笑话?
点着手指算了算,女眷席分山尖排列,四行分一二三四桌,那统共就是十桌,而每桌是三张座椅。
这库房里的各式木具品类繁多,椅子有圈椅靠背椅交椅,还有各式凳子小墩小杌,绿莺指着那码得整整齐齐却又数不胜数的近千把坐具,头疼着问:“今儿女眷观戏统共三十张椅子,还剩下二十九张,嬷嬷,这里哪些是呢,是不是送回的时候已跟原来的混淆了?”
蔺嬷嬷忙不迭摇头摆手:“没没没,女席摆的是交椅,既保仪态又松快舒坦,这交椅处对外的三行便是了。”
闻言,绿莺猛地一滞,这桩离奇事似乎被她隐约抓到了个线头,没错,交椅!
男席坐的是大宽圈椅,女席观戏坐的是前头带脚搭的交椅,而非茶案旁摆的圈椅或用膳的靠背椅。圈椅和靠背椅的椅腿儿是直上直下的四根,每两根间有横木相连,即便砍断一根椅腿,有横木固定,也轻易不会歪倒。
而交椅就不同了,所谓交椅,其实就是带环形椅背的大马扎。马扎就是凳腿四根,非直上直下,是每两根交叉成十字,可折叠。交叉的椅腿倾斜,没有直上直下的椅腿能承力,只要断了一根,承重大了,稍有不慎那么歪上一歪,马扎必倒。
绿莺眼里冒光,一脸兴味地问起身旁之人:“秋云,你说那害我之人,她怎么知道我要坐哪把椅子呢?”
“表姑......”秋云顿了顿,蔺嬷嬷在侧,不宜多言,她便道:“那人不可能知道的,她又不是神仙。”
绿莺一笑,点头道:“没错,所以,她动的绝不是一把椅子!那些姨娘,虽不是聪明绝顶,可也不是甚么蠢的,自是不会与贵重之人争锋,不出意料,全都会坐在最末那四桌上,不知那人是动了所有的三十把还是最后那十二把。”
捧着肚子等在一侧,让秋云与蔺嬷嬷将那二十九把交椅反复查看,绿莺心内也悬着,若再没眉目,她可真成了冤大头了,不知哪日还会再冤上一冤!
半晌,秋云脚步沉重地走过来,朝她点了点头。
果然,有十一把椅子,每只左腿全都被锯了大半边,四指宽的腿儿只连着不到一指宽的木,端的是打断骨头只剩下层皮。
“那为何旁人无事呢?”秋云问出疑惑,蔺嬷嬷也好奇地竖起耳。
四桌十二人,椅子全被动了手脚,为何独独摔了她?这个疑问也是从晌午时就一直困扰绿莺的,不过她这时候想明白了。
哎,真是让人无奈:“因为他们没我重啊。”自个儿本就比旁的女子肥润,再加上孕期长的肉,还有这估么十几斤的大肚皮,摇晃间下盘不稳,旁人坐这带机关的交椅无妨,她必然中招。
忖了忖,绿莺问蔺嬷嬷:“敢问嬷嬷,今儿来的一位于家的表姑太太,此时可家去了?”
见蔺嬷嬷点头,她眯了眯眼,又问:“她哪日来的侯府?”
“今儿早起便来了,估么是辰时末。”
绿莺点点头,倒是没比他们冯府来得早多久,看来做下这等事体,也没让于云经过多大周折。
过了侧门,与蔺嬷嬷告辞后,绿莺与秋云一路避着巡夜的更夫,往玲珑院摸去。
不用再顾及外人,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主仆二人商讨起来。
秋云道:“不见了那把坏了的椅子,定是表姑太太的手笔,可奴婢不明白,既然偷走一把,那库房也是不锁的,她为何还将余下的椅子留在那库房里呢,岂不是徒留下把柄?”
绿莺忖了忖,将自个儿放在那黑手于云的立场考虑起来,分析道:“她在这侯府必是有能照拂她的小鬼。这事已然尘埃落定,丢了一把破椅子谁也不会在意,可十一把椅子若都丢了,反惹人怀疑。其实我倒觉得,她应该将这些椅子都替换掉,为何不做呢?”
想了想,她便恍然大悟,猜这与侯府往来不频繁的表姑太太,势力倒没到登天的地步。“是了,可能这府里那小鬼势单力薄,能偷一把,却更换不了那么多,或是她没料到还有人来查看这其他椅子。”
不管怎样,这么做都留下了罪证,秋云高兴,笑道:“这些都是证据,咱们回去告知老爷罢。”
绿莺摇摇头,她如今对冯元失望透顶,便是讲了,他会替她讨回公道?为了一个姨娘,表姑太太金包玉裹的人儿,能被送官?还是能被打罚?小青梅对他又一往情深,他舍得打骂?再说,这做手脚的小鬼到底是谁,到时候能不能查出来?还有,查出来,他便能指证于云么?一切都是未知。
秋云失落地叹气,无力道:“那咱们今儿岂不是白用功了?”
“与二姑娘相求时,我便没打着定要揪出幕后真凶的念头。我这身份,做多了便是自取其辱。可却不是没用,起码我能给自个儿一个交代,不想做个糊涂鬼罢了,也能让我对表姑太太多加些防备。”
可能是一种执拗罢,就是想给自个儿一份安抚,我不是多心,我不是没事找事,即便世人皆不赞同我,我也要证明我的猜想不是无事生非!
“那要不要跟二姑娘说说,奴婢听姨娘说的,貌似这人是个良善公平的,估么能为姨娘做主,便是请她暗里查查,也是好的啊。”秋云抿了抿唇,仍是不死心。
绿莺想都没想,便拦住:“不可!她将要出嫁,莫要给她添烦恼。再说,她一介闺阁秀女,越过长辈出头冒尖倒是不好。”
哎,秋云心内难受,世人的身份,便如那石阶,冷酷又分明,模糊不得,上等人杀人放火都能逃责,下等人挨打受骂还得忍着憋屈,残忍的世道!
见她面上带着不平,绿莺何尝不是如此,望着头顶皎白月光,吁出口气:“秋云,我好累啊。”
秋云连忙抬了抬手臂,让姨娘多借些力,哄她:“奴婢扶着姨娘,咱们回去就睡觉,表姑太太来也是来侯府,不会去咱们冯府的,今后寿宴,咱们想法子躲着不来便是了。”
黑夜下,树影婆娑,摇晃间形如鬼魅,似一只怪物的大口,能将万物吞噬,绿莺直直望着前方,这冯府不过是深渊罢了。
摇摇头,她缓缓道:“不是身累,是心累,心力交瘁。我啊,有时觉得这日子比黄连还苦,不知道人活着是图意啥。可难受的时候,看看你和春巧,还有老爷偶尔的温柔,如今再摸摸我这孩子,我这心啊,倒也不那么苦了。可是每回心暖乎的时候啊,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也不错的时候,便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一件事,将我这心砸得粉碎,我就又觉得呀,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一日都不想过下去。摁下去个葫芦,又起来个瓢,受刑还有完的时候呢,我这日子却永远没个头,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闻言,秋云心一沉,白着脸劝道:“姨娘,那时吴公子那事被老爷晓得,他是要对你下死手的呀,可咱们也挺过来了,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日子慢慢好了,老爷也不再像开始那样磋磨你了,你可莫要因着那些偶尔出没的妖魔鬼怪而去做甚么傻事啊!”
绿莺好笑地摇摇头,轻声道:“放心,我不会死的,我只是想......”
望着关心她的小丫鬟,她轻吐出几个字:“离开冯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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