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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陷入了繁复冗长的迷梦,梦里的场景重重复重重,每一重梦境都是一个平静的开头,和一个令人窒息的结尾,中间辗转着数不尽的迷惘、挣扎与纠缠。本以为就此沉沦至无尽的冰冷黑暗里,却总有一双手将她轻轻托起,温热着她的身体。
阮嘉昏迷了几日,恍惚时依稀看见人影来来回回,天色暗了又亮。迷迷糊糊地,她感到自己躺在一张极其松软的床上,鼻尖是淡淡的苏合香。但身上的锦被将她裹得太紧,发了汗后更觉浑身湿热难忍。阮嘉随手扯开褥子,牵动了干涸的喉咙,猛地干咳了几下,大口的冷气吸进肺里,逼迫着自己清醒过来。
夕阳透过松绿色的窗纱洒进了几缕斜晖,她懒怠地睁开眼,周遭的一切都在昏黄色的余晖中带着淡金色的重影。四下寂静无人,初醒双眼迷蒙,原以为这便是人死后所在的极乐净土。稍时看得清了,一桌一凳,一窗一纱,方才认出此地仍是她并不陌生的皇宫。
玉绫帘子被掀开,耳边传来清脆的轻响,一名藕荷色宫装侍女端着金盆巾栉走了进来。她将金盆往花梨木架子上一放,向右瞥了一眼,正瞧见躺在床上的阮嘉睁大了杏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那侍女惊叫起来:“她醒了!快,快去告诉如霜姐姐,娘娘带回来的人醒了!”
外面哒哒地响起脚步声,没过多久,门帘再次掀开,兰妃只穿了一件雪青色的素淡袍裙匆匆步入,不施粉黛,不戴钗环,愈发显得纤细瘦弱。
“阿阮,你可醒了。”说着便落下泪来。
“小姐您慢点儿。”如霜打了帘子,往外瞅了几眼,确认暖阁外没有旁人时,才垂下玉帘,反手将门关上,正好看见兰妃脸上的泪痕,“几年没见表小姐了,如今得见了,是件高兴事儿,小姐怎么反倒哭了。”
一声“阿阮”让阮嘉有些发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直勾勾地盯着斜坐在床前的兰妃,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兰妃柔声道:“怎么不说话了,我是姐姐。”
如霜见笑道:“这个表小姐,以前也惯会说笑的,这会儿怎么倒成了个没嘴的葫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姐喂她吃了哑药呢。”
兰妃瞥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也就仗着阿阮还病着,不能和你斗嘴。若等阿阮身子好了,十个你也斗不过她去。”
如霜嘟嘴道:“小时候斗不过她,未必现在也斗不过!”
床上的阮嘉忽然眼皮一翻,娇笑道:“有姐姐护着我,十个你我也不怕。”
兰妃微微一愣,一改往日清冷模样,霍然笑道:“阿阮可是大好了,都会说笑了,还装聋作哑吓唬我们呢。”
三人久别重逢,正巧说起这姐妹二人的相貌,因她们的母亲互为孪生姐妹,小时候杨慕芝和阮嘉长得极为相似。若不是杨慕芝虚长两岁,个头高些,怕是亲近的人也难以分辨。可隔了几年没见,如霜一下子觉得,她俩相貌依旧相似,气质却是大大不同了。杨慕芝许是得了江南的水灵,加之气性高洁,越发如空谷幽兰般清绝出尘;阮嘉却像是雨后初绽的桃夭,出落得娇俏可人,即便尚带着几分病容,眉目间已隐隐显得艳灼无双。
“表小姐还记得那日寿安宫里押解你的侍卫么?”如霜打湿了手巾走过来,替阮嘉仔细清理了面容,俏笑道,“听说那小侍卫,亲眼见了你喝下毒酒后,伤心了好几天,总念叨着什么‘红颜多薄命’之类的话。”
阮嘉奇道:“可我没死啊,他难道不知?”
兰妃与如霜对视一眼,凝声道:“你怎能不死?殉葬是皇上的旨意,你还活着就是抗旨的大罪,他一介侍卫又怎会知道其中原委?”
阮嘉将赐酒一事前后在脑中捋了一遍,恍然问道:“难道是那御酒被掉了包?”
如霜摆手道:“祖总管亲自拿的酒,哪里有机会掉包?”
阮嘉被她这么一问,更是不解。
兰妃也不打算隐瞒于她,才将此事详细道出:“你当时出现得那样突然,我也是一时手足无措。亏得祖公公告诉我,御赐的酒乃是乌头酒。我记得那草乌虽是剧毒,并不会立即致人死命。于是我们等到祖公公他们都离开后,从掖庭找了个刚死去不久的宫女与你掉了包,再将你藏在我的轿辇里偷偷带了回来。”
如霜笑道:“小姐还担心救不活您,这不,可大好了。”
兰妃见她一时不语,柔声慰道:“等你身子好些了,我让母亲进宫一趟,你扮作她的丫头跟着出去。父亲已经迁回京城,往后你就在府里住着,也不用再遭这些罪了。”
虽然对方轻描淡写,阮嘉也深知这深宫之中若要营救一个必死之人,其中诸多艰险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心中感激之情更是难以言说,撑坐起来,点头称是,亦不免忧心道:“姨母近来可好?听说外妇不得擅入后宫,更何况要运一个大活人出去,让姨母为了我犯险,万一不成,岂不是要连累姐姐家人?”
如霜上前笑道:“表小姐有所不知,皇上对咱们小姐可是百依百顺,心疼得紧。只消小姐说一句想家了,想见见夫人,皇上肯定会应允的。”
阮嘉见兰妃面色微红,想必触动情肠,笑道:“皇上这样看重姐姐,我也为姐姐感到高兴呢。”
兰妃微微红了脸,道:“你别听如霜胡说!皇上只是念在父亲多年忠心耿耿,才稍稍多照拂我一些,并无偏爱之心。再说先帝殡天不久,近来为了先帝的丧仪,宫中禁卫森严,皇上亦为父丧哀恸不已。这一时半刻,我也不便向他提起让母亲进宫的事宜,你恐怕还得多待些时日。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阮嘉笑笑,她在宫外无所倚依,又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看天过日子罢了。她起身恳切道:“姐姐莫要为我操心,只要不嫌我碍事,我多陪姐姐几日也是好的。”
如霜亦十分高兴:“好好好,小姐前几日见了殉葬,吓得夜里一直都睡不好,有表小姐陪她说说话,散散心,心情也会好些呢。”
兰妃经她说起殉葬的事,方问出心中不解:“昔日我嫁入肃亲王府后,也托人打听过你的下落,只知杨府南迁后,阮姨夫便将你卖给了牙官,后来为何会被当做宫嫔殉葬呢?”
阮嘉将先前如何辗转做了宫婢,又险些因一只蝴蝶被先帝临幸的事一一道出。两人听了均是惊诧不已,又为阮嘉的遭遇捏了一把汗。
如霜一向牙尖嘴利,只打趣道:“老皇帝没了那会儿,宫外都传言是‘蝶幸之祸’,咱们都想是哪家的可怜人儿被老皇帝看上了,未曾想竟然是你。表小姐从前最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怎会甘心做那老皇帝的第几百号小老婆?”
兰妃横了她一眼,阮嘉只讪讪笑道:“从前不谙世事,方不觉得害怕。如今才明白,活着已是不易,又岂能与天抗衡。”
兰妃叹道:“时移世易,身在宫中处处仰人鼻息,自然不与闺中时候相比。”
“姐姐说得是。”阮嘉点点头,“姐姐还记得那回我们因为读《女诫》被罚跪祠堂的事儿吗?”
兰妃道:“怎么不记得,跪了三天三夜,你还差点被赶出杨府。”
原来阮嘉昔日在杨府时,白氏让她与杨慕芝一同入学,跟着女先生读书认字。后来读《女诫》,《敬慎》篇里有一句,“夫事有曲直,言有是非。直者不能不争,言者不能不讼。讼争既施,则有忿怒之事矣。此由于不尚恭下者也。”二人读到此句,觉得颇为不妥,既然已分是非曲直,就算只为明理,也须辨清,何以不争不讼?杨慕芝向来是个乖顺的,心中不平也就罢了,可阮嘉却与女先生据理力争,吵了起来。后来这事传去了老夫人的耳中,老夫人直言白氏这姨亲的外甥女如此不恭不敬,万万留不得,迟早会带坏了杨府的独女,便要将阮嘉赶出杨府。
阮嘉道:“若不是姐姐挺身而出,硬说我与先生的争执是因你劝唆而起,老太太早就将我赶了出来,还连累得姐姐与我一同受罚。”
兰妃摇摇头:“自小哥哥跟着父亲做事,家中小辈只有我一人,幸好还有你们两个陪着,我怎么会舍得让你离开。”她从臂钏中抽出一方叠成同心方胜的绣帕,阮嘉一看顿时红了眼圈。这方绣帕还是他们姐妹临行分别时,她绣来赠与杨慕芝的。一水的天青色云纹绸子上,绣的是“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如今二人一别将近五年,她竟将其依然带在身边。
阮嘉又道:“即便阿阮愚钝,慢慢也明白了‘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的道理。世上许多无能为力的事情,倘若一味只知争执,不肯低头,只会害人害己。”
如霜鼻子一酸,插嘴道:“表小姐都明白的道理,我们小姐却还要跟自个儿过不去。这些年,奴婢看在眼里,是真的心疼小姐……”
话犹未尽,阮嘉亦十分讶然,如霜先前既说了兰妃极受天子宠爱,为何又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她正起了疑心,欲追问下去,就被兰妃抢先道:“你身子还没大好,还是好生歇着吧,也别多想这些。我这云台宫没什么好的,就是比较清静,平日里除了皇上,并没什么其他人来往。你若是觉得闷了,只要不去前头,想在后苑里走动走动都是随你的。这边伺候你的几个人,都是从前潜邸里就跟着我的,你大可放心。”
正在此时,暖阁的玉帘被挑起了一条缝,如霜小声点头回应,掀了帘子出去。稍时又进来回话道:“小姐,前头传旨,皇上今夜要来咱们这儿用膳。”
不过稍纵即逝的一瞬,阮嘉似乎看到了兰妃眼中流过一丝异样的情绪,眼角的笑意也悄然淡了下来。兰妃又执了她的手,展颜笑道:“姐姐晚上不能陪你了,你在这里养病也不能大张旗鼓,一会儿让人端了晚膳来。吃完记得服药,再让采薇、采芙伺候你沐浴更衣……”
“小姐——”如霜拉长了声调,实则催促兰妃快些去准备接驾,此间诸事不必面面俱到。
兰妃和如霜走时已是夜幕降临,月华澹澹,透着薄如蝉翼的绉纱洒出一室的清辉。阮嘉看着一桌精致的点心饭菜,不由得感念她欠人良多,此生不知该如何偿还。
正是思绪万千之时,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阮嘉刚要起身瞧瞧,那人轻叩了房门低声道:“奴才是前头的小得子,皇上方才说要与兰妃娘娘晚上在后殿歇息。如霜姐姐说怕让皇上见到姑娘,让姑娘先移去西侧殿住着。”
阮嘉一听立刻放下筷子,望了一眼满桌的碗碟,遂回道:“好的,我收拾收拾就随你去。”
小得子喘着粗气道:“姑娘也别收拾了,交给奴才们来就好。皇上用完膳就要来了,姑娘还是先跟奴才走罢。”
阮嘉忙披了件氅衣,即刻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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