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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宫正殿,章太后正在与珣郡王和几位大臣讨论政事。里面不时传来笑声,想来太后心情不错。皇帝登基之后,虽是名义上的亲政,大小事务亦经常过问太后,长宁宫中也常有臣子往来。
不过纵然是绮玥这样莽撞惯了的,也不敢在太后议政时擅自闯入。要说这宫里还有让她害怕的人,恐怕也就是她这位嫡母了。
她拉着阿沅,绕着正殿外围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也找不到一处可以偷窥的地方,只好作罢。方要回去,就看见刘福全先出了殿门,站在一侧向殿内躬身行礼。
“哎,出来了出来了。”绮玥拉着阿沅,躲在侧殿廊下的柱子后面。
阿沅着实无奈,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长公主,你才多大呀,就急着要找驸马了吗?”和她混得熟了,说话倒也偶尔不避讳。
绮玥低声笑道:“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阿沅语塞。只见那殿里先先后后走出来几个人。走在前头两人的看着有五六十岁了,想必不是卫瀚,中间那人长身玄服,肤色黝黑,正是珣郡王。过了一会儿,又走出一人,那人穿着藏青色盘领窄袖常服,腰间束嵌白玉革带,远远的看去,也辨不清他的相貌,只觉那人气质高华,身姿出众。即便站在潇洒俊逸的珣郡王身后,亦不见被他比了下去。
“唉,闻名不如见面。”绮玥似是十分惋惜,“还没有我七哥好看。”
阿沅不觉莞尔,掩嘴偷笑了一声。
绮玥偏头问她:“你觉得呢?”
“奴婢……”阿沅还未来得及说完一句话,只闻一缕幽幽香气,却发现那凤戏牡丹影壁右边,早就站了一个人……
“姐姐。”
绮玥问:“你说什么?”
凝眸望去,影壁下那人如月下寒竹,茕茕孑立,水蓝色的轻罗长裙让她看上去似在微风中飘摇。卫瀚并没有看见她,和那两名年长的大臣从左侧绕出了垂花门。而杨慕芝躲在影壁的另一边,怔怔地望着他离开,浑不觉他人的目光。
两年了,自从嫁给靖祯,她从未想过还能与他再度重逢,遑论还是在这样的地方慌促地见上一面。杨慕芝目不转瞬,茫然中依旧凝望着那宫门外,门上的紫藤花已经颓败,灰褐色的枝条蜿蜒盘回,似她九转情肠,终是成了寂寥之人。
阿沅恍然,她果然是认得卫瀚的!
只是这长宁宫多得是一双双察言观色、揣度人心的眼睛,她这副失了魂的模样,倘若让人看出端倪……阿沅连忙托词抛下绮玥,朝着杨慕芝小跑过去,故意朗声笑道:“姐姐怎么来了!”
杨慕芝仍在出神,阿沅一急,忙绕到她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沉声道:“兰妃娘娘!”
娘娘!是了,她早已不是那个与他在江南水边吟诗戏水的少女,她已嫁做人妇,夫君还是一朝天子!兰妃猛然惊醒,眼中泪光涟涟:“阿阮……他……”
阿沅握着她的手,只觉那掌心冰冷滑腻,不由为她担忧:“姐姐,我是阿沅,不再是阿阮了,姐姐亦是。从前的事情都已过去,由不得姐姐去惦念。姐姐,这里可是长宁宫呵!”
“长宁宫……长宁宫……”她深吸了一口气,阿沅的话犹如一柄利刃,直直插入她本已脆弱之至的心头,“姐姐是来看看你,过得还好么?”
“姐姐不必为我担心,如今太后命我服侍四皇爷,他对我很好,太后也不会为难我。倒是姐姐……我都知道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绮玥,她又去找了珣郡王玩耍,远处莳香与刘福全说着话儿,似乎没有人在注意她们,遂小声殷切道,“皇上对姐姐一片真心,姐姐本该有一段美满姻缘。前尘往事不能回头,姐姐不值得为那人伤怀太多,委屈了自己啊!”
杨慕芝知她心意,勉强挤出一个惨然的笑容,轻轻覆住她的手:“你放心。”
这句放心却成了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言。那日兰妃参拜完太后便直接离开了,不久,就传来她卧病的消息。阿沅虽是心急如焚,亦不能抽身去看望她,太后直言不准她去云台宫,以防沾了病气过给四皇爷。愈让人心忧的是,兰妃素来多病,往常她身子不适时,靖祯一直陪伴在侧。然而这次非但没见靖祯常去云台宫探望,六宫更充斥着帝妃二人不合的传言……
到了七月初的时候,皇后即将临盆,再也不过问后宫事务,兰妃也抱病云台宫,许久不曾露面。这日清晨,敏妃携众嫔妃来给太后请安。靖屿正好在尝着小厨房端来的冰碗,吃了一半,不舍得放下,端出去的话,又怕化了。按照惯例,寻常日子里内妇不得见外男,太后只好允了他去屏风后面继续享用。
敏妃刚踏进了殿门,就听她娇滴滴地唤了一声“姑母”,径直去坐在了太后膝下。
自从上次的毒粽事件,阿沅早对章菁菁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女人存有芥蒂,此时又见,依旧是说不出的厌恶。一面应付着靖屿,一面借着那屏扇间的窄缝儿,不时往外看一眼,希望能听到一些关于兰妃的近况。
“姐姐在看什么呢?”
阿沅随口敷衍道:“四皇爷乖,慢慢吃。”
“我不想吃了。”
阿沅只好哄道:“姐姐在听她们讲故事,你慢些吃,也一起听,好不好?”
靖屿点点头:“那好吧,我都听姐姐的。”
阿沅笑笑,又舀起一匙鲜果儿喂进他口中:“四皇爷慢慢吃,不急。”
外头太后与嫔妃们说些家常,起初还是热热闹闹的,没过多久,太后便有些不悦:“听说皇帝近来忙于政事,无暇后宫,你们一个个也是闲的,专会来找哀家这个老太婆解闷。”
底下妃嫔一听这话里隐义,个个面如肝色,尴尬地说不出话来。谁都知道,靖祯自登基以来,除了每月初一十五例行留宿承庆宫,其余时候凡是驾临后宫,大多都是去了兰妃那里,其他嫔御很少有机会得见天颜。
那端坐在左首的荣嫔,生得也是一副好颜色,亦只愁眉苦脸道:“皇上都两个月没来后宫了,太后娘娘去劝劝罢。”
太后坐直了身子,颇为不满道:“你素来持重,怎么也跟哀家说这样的话。侍奉皇帝是嫔妃的天职,留不留得住他的心是你们的本事。枉你们个个都年轻貌美,自诩大家闺秀,怎么,还要请哀家来助你们争宠么?”
荣嫔恹恹地说不上话,太后又道:“罢了,何止你们见不着皇帝,哀家也许久不见他来请安了。”
敏妃轻轻替她捶打着肩膀,娇声道:“姑母消消气,表哥也许是太累了吧。前儿听御前的人说,表哥日里夜里都在忙着批折子,又不大吃东西,咳了好几天呢。”
太后听完脸一沉,肃声道:“圣躬违和?怎么不去传太医?”若是惊动了太医院,定有风声传进太后的耳朵。
敏妃道:“还不都是那个害人精,她一病倒好,连累得皇帝表哥也跟着病了,吃不好睡不好的,真真叫人心疼。”
太后颤声道:“这还了得!哀家非得去羲和殿看看,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他还想不想当这个皇帝!”
一言既出,殿中四下噤若寒蝉。当今天子依靠太后母族势力才得以继承大统,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可让太后这样直白地当着众嫔妃的面说出来,可见是动了真气:她先后养育过两个皇子,一个皇四子是已经废了,若是这个扶上了皇位的靖祯也只是一味囿于男女之情,她这一生的心血,或许就白费了。
荣嫔道:“太后有所不知,皇上这些日子谁也不见,也不去云台宫了。恐怕不是为了兰妃姐姐病了的事儿,臣妾猜想……”
“你说。”
“臣妾前儿个听下面的小太监说起,一个多月前,有人看到皇上从云台宫里出来,那脸色难看的吓人。据说是兰妃姐姐跟皇上说了什么话,惹了皇上伤心。臣妾想着,姐姐病了数月,心情不大好,说话不小心得罪了皇上也是有的,便叫了孙美人一起去云台宫探望姐姐。谁知姐姐还是闭门谢客,不见也就罢了,她那个陪嫁丫鬟还让咱们姐妹吃了一鼻子的灰……”
听了这话,敏妃嘴角扯出一丝讥讽:“荣嫔妹妹,你怎么也会找上门去受她的气。云台宫的奴才,呵呵,一个个仗着主子的威风,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你们。”
天气炎热,大殿里又是闷得很,莳香看着太后的神色,手上的扇子摇地更紧了些。那风吹得太后头上的红玉穗子上下摇晃,不多时便纠缠在了一起。太后甚是心烦:“看来哀家是不能不管了,既然皇帝许了哀家代理六宫之权……”她略略沉吟,叫来了刘福全,吩咐道:“你去把祖成叫来问问清楚。”
今日恰逢祖成不在御前当值,不多时,他便随刘福全来了:“奴才给太后请安。”
太后问:“哀家有话要问你,兰妃近来可是在和皇帝闹脾气?”
祖成不知她问的是这件事,一时也拿捏不准该如何回答,便道:“皇上往常在兰妃娘娘那儿的时候,都不叫奴才们在跟前伺候,说了什么话,奴才也不大清楚。”
太后含怒:“你越发会当差了,难道你天天跟着皇帝,竟不知他近况如何?既然如此,还要你这种奴才做甚么!”
祖成忙跪下道:“奴才该死,请太后息怒。一个多月前,皇上确实是去了趟云台宫后,回来就不大好,具体怎样,奴才也不知……”
太后不等他说完,断喝道:“果真如此!”又厉色向刘福全道:“传哀家懿旨,兰妃杨氏,言行悖逆,冒犯君上,着降为嫔位,罚俸一年。无哀家的旨意,不得出云台宫半步!”
荣嫔忙从座上起身,跪下道:“虽然兰妃姐姐素来不肯与我们姐妹来往,做妹妹的,还是要替她求个情。姐姐久病不愈,顶撞了皇上或许是无心之过,若再得如此重罚,臣妾怕姐姐……怕姐姐一时受不住……”
其余低位妃嫔见状,也一同离座跪下,齐声道:“嫔妾请太后息怒,饶了兰妃姐姐这一次。”
太后冷哼道:“身为妃嫔,不知爱惜自己身体,不也是德行有亏?”
敏妃接了红萼递过来的茶水,递给太后,假意劝道:“菁菁也请姑母三思,姑母再怎么不喜欢那个女人,她也是皇帝表哥心坎上的人。若因为这事儿闹得您和皇帝表哥母子不和,岂不是咱们几个的罪过了?”
“上次在仪元殿罚你,你倒是见长了。”太后温和地说,但她最不喜杨氏擅宠,皇帝又屡次因这个女人与她争执,敏妃这话恰恰戳到了她的痛处。故而话锋一转,厉声道:“所以杨氏也不能不罚,哀家要让她长长记性,别指望仗着皇帝的宠爱便不知天高地厚!”
殿中妃嫔还想再煽风点火,太后不耐道:“你们都不要再劝了,正好皇帝也许久不来看望哀家了,他若是不满,自可来找哀家理论,哀家就在这长宁宫等着他!”
躲在屏风后面的阿沅听得是心惊动魄,额头上不觉涔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当日兰妃盛宠,曾与自己说过她的处境,无功而独宠,只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然而那时阿沅还不在意,只以为她是杞人忧天罢了。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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