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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飘落下来的雪花越来越密集,寒风似乎都能刮进骨子里,峨蕊拢了拢衣服,加快了步伐,到达正房的时候恰好看见翠螺在门口张望,峨蕊收起伞,翠螺上前为其拍去肩头的落雪,峨蕊道了声谢后,问道:“夫人可起身了?”
翠螺点了点头,两人便一起进了屋,屋中宁汐正坐在镜台前,晒青拿着桃木梳在为其挽发,镜中女子眉眼似黛,容颜秀美,眼波流转尽显女子娇媚,只是脸色苍白了些,峨蕊低叹了声,这般美好的女子怎得侯爷就是不知道珍惜,听见声音,宁汐转过头来,见是峨蕊翠螺二人,淡声道:“回来了。”
峨蕊上前走了几步,恭敬地答道:“奴婢去老夫人院中问过了,老夫人说这侯府既已交给夫人打点,自是一切都由夫人安排,而侯爷那边,听管家说马车已经进城了。”
宁汐点了点头,倒是在她的预料之中,老夫人吃斋念佛多年,早已不过问府中之事,只不过今日来客是老夫人的血亲,她才差峨蕊去问一声。
等晒青挽好发,宁汐便叫人取来织锦镶毛斗篷,带着峨蕊等人向府门口走去,宁汐咋看之下并无不妥,但眼中隐隐跳跃的恨意却透露了她的心情,十年了,她终于又要见到那个女人了,那个毁了她下半辈子,同时也是她曾经唯一挚友的女人——欧阳玲。
宁汐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舒恒搀扶欧阳玲下车,虽然舒恒背对着府门,可从他温柔仔细的动作来看,想来此刻他的脸上应满是柔意。
但,那人本是她的夫。
欧阳玲下来后,舒恒便放开她的手,转过头来看见宁依,皱了皱眉,欧阳玲自也看见了宁汐,快步越过舒恒,走到宁汐面前,娇笑道:“宁姐姐,多年未见,身子可安好。”
宁汐看着眼前这个全身缟素,言笑晏晏的女子,除了那身衣服,哪里看得出她是个刚丧夫的妇人。
“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女儿,担不起严夫人的这声姐姐,严夫人可莫乱认皇亲,这可是死罪。”
没想到宁汐会当着这么多人面拆她的台,欧阳玲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而宁汐一口一个严夫人更是让她恼怒万分,当年若不是因为宁汐,她也不会被远嫁江南,成为一个小家妇人,欧阳玲眼睛一转,眼中多了份嘲讽。
“群主娘娘嫁来我侯府多年,却未为我侯府诞下一男半女,还不准我表哥纳妾,委实不该啊。”戏谑的眼睛黏在宁汐身上,似乎就在等宁汐发怒。
“欧阳玲。”然宁汐还未开口,欧阳玲身后就传来了低沉的男子声音,声音中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欧阳玲心中暗叹一声糟糕,她怎么忘了此事也是舒恒的逆鳞。
欧阳玲忙回头道歉:“表哥,玲儿车途劳累,才会口不择言,表哥莫怪玲儿才是。”
舒恒仍皱着眉头,没说话,但欧阳玲知道这次是逃过一劫了,等再转过头来面对宁汐时,却见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欧阳玲心头一颤,她与宁汐已有十年未见,显然宁汐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和怯弱的女子了,竟让她生出几分畏惧之心来。
半晌才听宁汐说道:“适才严夫人的话语中有几个错处,若不介意,我来为严夫人纠正一二。”话语一顿,眉向上挑,欧阳玲隐隐有些不安,便听宁汐继续说道:“首先,这侯府中的女主人是我,而你只是个表小姐,收留你不过是老夫人心善,在这侯府中,你终究只是个客人,其次,侯爷纳不纳妾,那是他的事,不是你一个外人该关心的,最后,我之所以未能生育的原因,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莫逼我将事闹大,到时我怕你承受不住太后的责问。”
闻言,欧阳玲眼眸一垂,露出泫然若泣的模样看向舒恒:“表哥,玲儿已经知道错了,玲儿早就悔改了,那件事也过去了十年,为何表嫂还不肯原谅我。”
宁汐不屑地瞟了舒恒一眼,舒恒眼眸一黯,低声对欧阳玲道:“你不是说累了吗?先回院子罢。”说完看向峨蕊,“送表小姐去她的院子。”
峨蕊看向宁汐,见宁汐颔首,才对欧阳玲说:“严夫人,这边请。”欧阳玲本还有几分不愿意,可峨蕊一个眼神过去,忠毅侯府的丫鬟嬷嬷们就簇拥过来将她拉进了府。
看着欧阳玲离去的背影,宁汐眼中晦暗不明,明明之前还对欧阳玲恨之入骨,可见了面后,竟没了那份好斗的心,只觉得疲倦,对女人之间这种明争暗斗、唇枪舌战的把戏感到厌倦,原来这十年的安静生活,已经消磨掉了她的棱角。
舒恒走到宁汐身边,淡淡道:“你身子不是不舒服吗?怎么还冒雪出来了,她又不是什么贵客。”
宁汐冷笑一声,看向舒恒:“你是在关心我?还是怕我为难你亲爱的表妹,如果你是关心我,那么你大可放心,我会比谁都保重自己的身体,我死了,岂不便宜了欧阳玲。”
“都过去了十年,为何你戾气还是这般大,难道你就不能放过她,放过你自己吗?”舒恒的语气有些不悦。
“不能。”斩钉截铁的答案终让舒恒再也待不下去,吩咐翠螺照顾好宁汐后便拂袖而去。
舒恒一走远,宁汐就再也坚持不下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惊得翠螺,晒青两人忙上前搀扶住宁汐,片刻后,宁汐方止了咳,翠螺吵着要去找御医,却被宁汐阻止了,她的身子她自己知道,太医说过她是郁结于心,若不解开心结用再多药石也于事无补,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再请大夫,不过是听同样的话,喝同样的药罢了。
等回到屋子的时候,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宁汐靠在榻上,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狗,透过窗户看着天空中逐渐散去的愁云,竟生出几分感触来,嫁来侯府已有十余载,可快活的日子却极少。
新婚当晚,欧阳玲重病昏迷不醒,舒恒在欧阳玲屋外守了一夜,快天亮才回新房,而自己则独自一人在新房里坐了一宿,但那时的她还太过天真,竟以为两人之间只是兄妹情深,不但不怪罪两人,还屈尊亲自照顾欧阳玲。
两年后她怀孕了,自己还未从惊喜中缓过神来是,就被欧阳玲的一番话打蒙了,欧阳玲说她自小在侯府长大,不愿离开,说她愿意屈身给舒恒做妾,不求舒恒的宠爱,只求能留在侯府安稳度过一生,望她成全。
笑话,她堂堂一个郡主竟要与其他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而这个女子还是自己的挚友,这让她如何忍得,自是果断拒绝了。
没想到一向软弱的宁汐会如此毅然决然地拒绝她的请求,欧阳玲怒不可遏,利用宁汐的信任,在膳食里下了堕胎药,生生打掉了宁汐的孩子,宁汐也因此再也不能受孕。
后来真相被揭穿,侯府为了安抚她,将欧阳玲远嫁江南,而她的夫君却只扔给了她一句“欧阳玲已经受到惩罚,你不必再对此事耿耿于怀。”便再未踏入她的房门。
欧阳玲不过是远嫁,虽然对方不是豪族,但配欧阳玲这个孤女却是绰绰有余,这算哪门子的惩罚,而她,却是失去了此生唯一的孩子,失去了成为一个母亲的机会,你却叫我莫再计较,舒恒,你为何如此狠心。
至此,她与舒恒夫妻缘分走到了尽头,成为了一对名副其实的相敬如冰的夫妻。
直到现在,她耳边都还时时回响欧阳玲临走前说的话。
“宁汐,你自持身份是表哥的正妻?那你可知,那位置本该是我的,表哥要娶的人本该是我。”
“宁汐,你以为表哥是喜欢你才娶你的吗?不过是皇命不可违而已,表哥他喜欢的人是我,从来都不是也再也不会是你。”
“宁汐,我接近你不过是想要求一个侧室的身份,你真以为我会把你当成挚友吗,在我心里,可是恨毒了你。”
宁汐转过身来,将狗放到地上,轻轻闭上了眼睛,欧阳玲你恨我,认为是我毁了你的姻缘,但你可知我和舒恒的婚事是经过他同意后皇上才下的旨意,若我早知道你和舒恒之间的情意,我又怎会同意嫁给舒恒,我再怎么心悦他,也不会做夺人所爱的小人。
欧阳玲,你恨我,那我又该恨谁呢,恨舒恒明明不喜我却娶了我,恨他明明喜欢的人是你却对我处处温柔小意,恨他明明是我的夫,明明承诺了要照顾我一生一世,最后却处处维护你。
一滴清泪从宁汐眼角滑落,包涵着她无限的恨与哀,也许还有她深埋在心底的对舒恒的爱。
无爱何来恨,无情怎言哀。
春去秋来便又是一年,欧阳玲来侯府已有两年,这两年里舒恒依旧宿在书房,而听下人说欧阳玲往书房跑得挺勤的,宁汐也不甚在意,人家是郎有情妾有意,她何必棒打鸳鸯招人嫌,不过两年下来却未曾传来舒恒要纳妾的消息,宁汐想,莫不是真等着她给欧阳玲腾位子。不过她也没那个心思去计较,两年来她的身子变差了许多,近一年里,她下床的时间越来越少,府中的大小事务几乎都交给了自己带过来的四个一等丫头,因为她的要求,太医也未曾向府中人透露过她的病情,或许知道她命不久已的只有自己院中亲近的人罢。
这日,宁汐发觉自己比起往日精神了许多,便叫峨蕊扶她出去晒晒太阳,翠螺等人搬来一张榻放在院子里的桃树下,那里既晒得到太阳也不至于太热。
涟依着了一件湖水绿的绣衫罗裙,倒是将人衬得精神了些,宁汐走到树下,不急着坐下,反而问道:“我记得这树是当年我刚嫁来时种的,过了这些年长大了不少呢。”
说完就扶着峨蕊的手坐了下来,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四个女子,宁汐心中有些苦涩,看向茗眉,她是这四人中唯一嫁了人的,夫家是她陪嫁庄子的管事,茗眉平常都在打理庄子上的事务,回府的时间并不多。
“今儿个怎么过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茗眉走到宁汐面前,低着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庄子上的瓜果成熟了,奴婢便送了些过来给夫人尝尝鲜。”
宁汐点点头,又看向其余三人,见三人的脸都跟个苦瓜似得,打趣道:“你们这是吃了黄连吗,怎么一个个都苦着张脸。”
峨蕊是四人中年龄最大的,也是最成熟的,听宁汐这样一说,忙扬起嘴角,故作轻松道:“奴婢们是见茗眉偏心才不高兴的,虽说是朝夕相处的姐妹,但在茗眉心中果然奴婢们还是比不上夫人。”
说完晒青、茗眉两人忙附和,将氛围炒热了些,唯独翠螺仍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宁汐皱着眉头看向她。峨蕊见状扯了扯翠螺的衣袖,见翠螺没有反应,又狠狠捏了她一把,谁知翠螺却一把甩开峨蕊,不顾峨蕊拼命地向她眼神,大喊道:“我受不了了,你们心里明明很难过,你们明明知道夫人她,她...”说到这儿翠螺一顿,“为何你们还要作出这幅轻松的模样,我没有你们那么冷静,我做不到强颜欢笑,我只知道我不想夫人离开,不想夫人离开我们。”
说完,其余三人面上笑容都凝结住了,半晌,脸上的笑容尽数剥落,看着她们四人,宁汐叹了口气,叫四人围到自己身边来,淡淡说道:“我知道叫你们不要为我的离去而伤心是在强人所难,但是答应我,等我走了后,痛快的哭一场,便去过自己的日子吧,你们也跟了我二十余载,我什么也没为你们做过,还害你们为我蹉跎了岁月,最后我也没什么能留给你们的,那些嫁妆一半留给我英国公府的两位堂姐,剩下的一半你们四个分了罢,至少够你们下半辈子生活了。”
四人跪了下来,脸上带着泪痕。
“夫人千万别这样说,一直以来夫人都从未将奴婢四人当下人看待,待奴婢们如姐妹,能跟着夫人,是奴婢们的福气。”
宁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道:“好了,你们且去忙你们的,让我一个人待待。”
“夫人,让奴婢们陪着你吧,不要赶我们离开。”翠螺跪着向前移了几步,拉住宁汐的手。
宁汐抽出手拍了拍翠螺的手,柔声道:“下去罢,我想一个人待待。”
“那奴婢去请侯爷过来。”
宁汐摇摇头,对他她已无所求。
这次翠螺却是不依,哀切地说:“明明您还在乎侯爷,为何就不肯面对自己的真心,为何就是不愿放过自己,让自己幸福。”说完就站起来跑了出去。
“翠螺!”其他三人担心大喊了一声,峨蕊不安地看着宁汐,眼带局促:“奴婢这就去拦下她。”
涟依却低低叹了口气,摆摆手:“任她去吧,你们三人也下去罢,让我一个人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这许是最后一眼了。”
闻言,三人又是红了眼眶,却是依言退了下去,站到院门口,远远看着宁汐。
宁汐看了眼一直蹲在自己身边的小狗,伸手摸摸它的头,你是来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的吗?接着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今天天气还真好,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就像多年前见到的那个笑容般,能轻易的驱除阴霾,但那时的她并不知道,阳光晒多了,会害怕回到阴霾中。
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皮越来越沉重,慢慢地,她陷入了黑暗中,在失去意识之前,她似乎听到了舒恒的声音,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只是,她想,若能重活一次,她绝不会恋上那抹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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