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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只有秦风和萧禹两人。
秦风是被人千呼万唤地从正门迎进来的。
萧禹却是不知什么时候等在那里的。
人尽皆知,宋国公世子是个戏迷,京城里哪里喧嚣的锣鼓点儿一起,循着声音准能找到萧禹。
而他此时未在前堂雅座落定,反而憋屈地藏在这后台单间儿的角落里,也不知道趁的是何方雅兴。
秦风端着茶碗儿在镜台前坐下,屋子没有开窗,光透不进来,白日不点灯,这堆满了行头又不大的室内显得并不敞亮。
萧禹强忍下上去跟他争论的冲动,拨开挡路的物件儿,站到了秦风眼前,满脸黑气的正要说话,一眼瞧见了秦风手里的茶碗儿,愣了一下。
没听到萧禹的反唇相讥,秦风反倒不适应,抬眸看来,就看见萧禹的眼神,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悟了。
“好东西是吧。”秦风低声道了一句,将手中那碗儿举起细看,桃花眼中光芒灼灼,“这东西当年是一套四个,景德镇刚烧出来,随着岁贡直接送到了宫里,咱们太后那时候还是皇后,恰逢中秋佳节,先皇直接就赏下来的。结果东西还没在手里捂热乎,那位贪玩儿,手下又没轻重,太后拿到这玩意儿还没几天,就被他失手砸了一个,只能去先皇眼前告罪。先皇难得没生气,说这也许就是缘分,没有第四个的地方……如今,倒是在这里得见了其中一个……”
萧禹不接话儿,秦风也笑笑没再说下去,抬起头道。
“怎么?你这时候来,是有什么急事?”
萧禹沉默了一阵儿,才接道:“城西的东西丢的蹊跷,那火不是天雷,是有人烧起来的。”
秦风顿了一顿,轻笑一声:“废话,天底下哪这么巧的事儿?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看戏看的满脑子都糊了浆?”
萧禹:“……”
秦风这人,看着优雅,实际上嘴损人欠,谁跟他多说两句,谁都得气炸。
萧禹在那一瞬间根本不想和秦风说话,只想打他。
就在萧禹纠结到底是动手还是抄家伙的时候,外面响起一溜小跑的声音,那脚步声重的很,没个章法,显然不是练家子发出的,却又转眼到了近前,“哆哆哆”的敲了三声门,急不可待的出了声儿:“九爷?秦老板?……肃亲王府的世子爷来了,就在前边儿,说是专程来见您的。”
秦风给萧禹递了个眼神儿,示意他自己该上哪儿上哪儿,该干嘛干嘛,别给自己碍眼。
萧禹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原本风度翩翩一身贵气的国公世子,此时看上去,像个满腹心事的老妇女。
秦风权当没看见,转瞬变脸一样摆出一副动人的笑,全然不管身后的萧禹藏没藏好,一提长衣下摆,身手去推那虚掩的房门:“来了。”
萧禹刚刚瞄好一处视线死角躲了进去,就听那不知愁的秦风应声道:“世子爷在哪?”
话音一落,提腿就走了出去,几步路就无声走远了。
萧禹叹了口气,一转眼,看见了秦风留在桌上的茶碗儿,瞬间觉得自己何止是个操心的命。
秦风说的没错儿,这茶碗儿当初是先帝赏给太后的,被肃亲王砸了一个,剩下三个,干脆分给了太后膝下三个稚子一人一个。
今上那个在宫里,肃亲王那个在王府里,如今眼见的这一个,怕是昔年没落的平阳公主府里传出来的。
当年公主与长安侯相继亡故,府里没人主事,曾经一度混乱,很多东西被刁仆带出散逸民间,也是有的。
偏偏是这个,又偏偏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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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禹悲天悯人悲春伤秋,秦风是看不见了。
正乙祠戏楼门庭若市,楼下一座难求,金鸡独立都下不去脚,插针都找不到缝儿,黑压压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门第不够高的连个凳子都没有,眼巴巴地站在那,也不知凑的是哪门子热闹。
如此叫座儿的场面,秦风早就看惯了,折扇一展,掩着面目分外低调,顺着无人问津的边角绕上了二楼,李明远早就等在了包厢雅座儿,身后站着四五个王府的小厮,大刀阔斧地摆气派,却不知怎么的,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秦风打眼瞧着楼下的沸反盈天,无声往包厢的暗处躲了一躲,免得引起注意。
他径直走到李明远的包厢处,才不慌不忙的撤去了遮脸的折扇,潇洒的收了个花儿,真诚一笑:“秦风见过世子爷,能请得动世子爷捧场,秦风实在觉得荣幸。”
李明远当然知道这话是客气,他以前只知道秦风红透京城,今日一见外面人头攒动,方才还遇见了好几个京中勋贵子弟来打招呼,十有八/九都是冲着秦风而来。
可是好话从来都不嫌多。
李明远挂心着别的事儿,又惦记着秦风这一出儿,敷衍的应付过一众熟人,正被乱七八糟的声音吵得烦闷,骤然见到秦风那顾盼生辉的脸,听这么两句舒心的话,连楼下吵嚷的鼎沸之声都显得顺耳起来。
“哪儿的话。这些人冲谁来的我心里有数……来,别拘着,坐这儿。”李明远笑着扬了扬下巴,指了指身边儿的空座。
李明远出门儿只带小厮,今日带来的这几个小厮中有一个是最常跟他出门儿的那个,之前就见过秦风,此时一看世子爷那拨云见月一般的神情,立刻有眼色的拽着其他几个避了出去。
秦风挽了挽袖间衣衫,露出一段如瓷白皙的手腕,风雅自如,笑容坦然。
“多谢世子爷。”秦风伸手,修长如削葱的手指在李明远眼前虚晃了一下,转向一边儿的茶壶,盈盈拎起,殷勤地为李明远添满,“还不到我登场的时候儿,有幸陪世子爷多坐一会儿,世子爷爱听什么?”
这问的就是个抬举和客气。
秦老板上戏,家伙行头早就备好,有什么心情唱什么段儿,没人敢挑。
如今能特意问上李明远这一句,已经很恭敬了。
然而李明远对梨园行里的这些事儿完全是个棒槌——一窍不通,他听得出来秦风的恭敬,却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什么程度的优待,只当先出场的其他伶人是为了吊场。
世子爷彼时只是对那群猴儿一般的小厮感到欣慰,远处的热闹衬托着秦风一脸微醺的笑容,背灯和阴,气氛正好,李明远怎么看怎么舒心,不由凑近了一些细细打量他。
“秦老板会唱什么?”
这话问的十成十是个看热闹的外行,若是叫肃亲王或者李二世子听去,保管奚落的他这辈子都在秦风面前抬不起头。
四大名伶之首的秦九爷,乃是梨园行里无戏不能演的“贯串”,行内提起,人人服诌,天下戏文挨个儿数,有你没听过的,没他唱不出的。
然而秦老板对此竟然非常宽容,也不知他那一副听八方的耳朵究竟是怎么长得,活像塞了棉花套,直接把这句话当成了调情。
“世子爷,您这话是说,我唱什么您都爱听?”这话语调拿捏的欲拒还迎,表情里那一点儿勾引更是将露不露的让人忍不住脱手。
李明远突然就想起那天陈宅之外的巷子里,温香软语之时那一抹月光一样的美人儿,眼睛不由得微微眯起,欺身离他那惑人心魂的面容更近了一些,手微微拦住那无骨一般柔软的腰肢:“怎么?不行?”
“哪里,世子爷想听,秦某今日定然是卯上了。”秦风呵气如兰,那温热的气息缓缓描摹过李明远英俊分明的轮廓,桃花眼里表面上的春光旎旖之后,是如水清冷的分明,“杨门女将中有一出戏,名叫‘探谷’,不知世子爷听过没有?”
皇族以懂戏为荣,李明远堂堂一个亲王世子,从小在夹王府里两个戏迷“纨绔”里跟着听风儿,不沉迷此道,却并非不懂。
世子爷也许唱不全许多戏文,对不上所有名伶,但是每段儿戏大概讲什么,他能说个门儿清。
就像这一段杨门女将中的探谷。
其实这戏唱得蛮少。
早年安太后掀起了这股尚戏的风,初时,这股风如果是化雨春风,化开了京中一干人等的休闲时候;那么后来这股风基本就刮成了妖风,什么荤的黄的都往戏里唱,许多唱词不堪入耳,却偏偏有不少猥琐下流之辈以此为乐。
先帝在位时,觉得这种风气实在有伤风化,干干脆脆地禁了一波儿。
可能先帝的本意只是为了打压不正之风,然而这做法一到底下人手里,就有点儿矫枉过正,只要沾了情爱的戏文都被大刀阔斧地改了一遍,这整改的效果简直是灾难性的,好多优秀的唱段儿都在那时几乎失传。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十几二十年,直到今上继位后,才好一点儿。
然而物极必反,百姓们长时间没有听过那些风花雪月的戏文,越是禁止,就越是对这个感兴趣,导致这股势头一起来,多年都长盛不衰——这又导致了另外一部分正统的戏曲叫好不叫座儿,很少有人爱听了。
探谷这出戏,从当年那几乎“赶尽杀绝”的风波里留存到如今,实属不易,近些年来却又少有人传唱,不是因为低俗,反而是因为不低俗。
杨门女将的故事,细细研究起来实在让很多人、尤其是当朝的男人们确实不够敞亮。
偌大一个大宋皇朝,偏偏要指望一群孤儿寡母挂帅为将守护边疆,怕是哪个心比天高的老爷们儿都不爱听。更别提,国仇家恨,巾帼英雄,这样的故事在各个场合都显得太过沉重。
如今太平盛世,人们图个热闹,没人爱上赶着去受教育。
然而李明远却是听过的。
此戏讲的原是北宋之年,元帅杨宗保带军镇守边关,入那被称为绝谷的“葫芦谷”相探,却中暗箭而亡。此事传回天波杨府,引出了杨门女将带杨氏独子出征,闯进绝谷,九死一生,才机缘之下攀上栈道,得见天光的故事。
而如今,风月楼前,醉梦笙歌,谈笑之间皆是婉转呢喃,却不知秦风为何突然提起此戏。
李明远懒懒轻笑一声,正要回应说听过,念头却突然如电光一转,陡然想起了正事。
世子爷把这点子东西前后一联系,怎么琢磨都觉得有点儿不吉利。
他世子爷今天可不只是为了捧场听戏而来,另有要事在身。
肃亲王府于那雷火中劫得了陈、易两人的棺木,那棺木里埋葬的,不是死人,却是些另外的不可言说之物。
他是借听戏这个名头来正乙祠一探究竟的。
李明远浑身骤然一震,怀中的美人儿方才还眉目秀婉,如今却觉得像是抱了个刺猬在怀里,有些扎手。
他是无心之言?还是话外有音?
秦风身上不似其他伶人一般透着庸俗的脂粉之气,只有悠然一股草木之香,那香气原本令人心旷神怡,如今这味道像是越发袭人,淡然有无之间,却让李明远的心里一紧。
秦风看着李明远骤变的脸色,抬眸一笑,肆意却带了请君入瓮一般的诡谋。
他一双桃花眼中有着深邃而隐蔽的神情,仿佛万事不走心,却又万事在握。
李明远蓦然手下一沉,掐住了这人看似无力的臂膀,没想到,如此一握之下,却被轻易地闪了个空。
色令智昏的世子爷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怕是被人算计了。
眼前这有着倾城色的美人儿是一计,引自己前来,就是吃准了他那些背后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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