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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再深的感情,再和契的两个人,这辈子这么长,半道上都难免出点岔子。
余子式也是颇为没想到,郑彬和他夫人之间也能出点岔子。余子式坐在歌姬坊里,看着垂头丧气敲着酒杯的宗正大人,半晌终于问道:“郑彬你非得在这儿喝酒吗?要不你去我家喝吧,我请你。”
郑彬摇了下头,忽然一拍案,那动静惊了余子式一跳,随即就看见这位大秦朝九卿之一的重臣狰狞着脸朝着那正在翩翩起舞的歌姬们吼道:“过来!”郑彬手一甩,从袖子里抛出来一枚沉甸甸的钱袋,砸在案上一声响。
余子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就看见歌姬们朝两人的桌案处涌了过来。余子式手一哆嗦,刷一下起身避开了人。
“说个笑话,谁让我笑了,这银子就是谁的!”郑彬漫不经心地将手叠在脖颈后,闭上了眼,那一副豁出去的放浪样看得余子式在一旁心里一跳一跳的,这郑彬的老婆不会是出去偷人了吧?
听了一会儿笑话,余子式拨开叽叽喳喳的歌姬,伸手扯了下郑彬的袖子,“郑彬。”
郑彬没搭理他,张口自己灌了口酒。余子式也实在没想到,这人把自己从内廷拖出来就是为了来歌姬坊听一群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讲下流笑话,他忍不住又扯了下郑彬的袖子,“郑彬!”
这大庭广众的,被哪一位世家子瞧见了这一幕,回去和自己的叔叔伯伯父亲爷爷一说,他和郑彬也算是丢人丢到祖宗辈了。余子式伸手拽了半天郑彬都没什么反应,宗正大人就是一个劲儿闭着眼和歌姬调笑,根本不带搭理余子式的。
余子式四下看了眼,而后盯着郑彬看了一会儿。
忽然,啪一声,一枚玉佩扔在了案上,余子式扫了眼这群歌姬,“谁把这人从大堂拖进屋子里,这玉就是谁的。”
短暂的寂静后,滋啦一声,喝得半醉的郑彬被无数只手拽着衣领袖口就往屋子里拖。余子式松了口气,扫了眼堂中的人,见没有熟人后跟着郑彬走进了屋子,命歌姬们走出屋子后,余子式望着躺在地上的郑彬,心中有些犯难。
“你没事吧?醒醒酒,我送你回家了啊。”他蹲下身拍了拍郑彬的脸,“我送你回家,然后我自己回内廷,你看行吗?我今天挺忙的,你自己可以吗?哎,你别哭啊!哎哎!你别哭,忍着忍着!行行行,我把她们叫回来给你讲笑话,你别哭忍住啊!”
一刻钟后,余子式深吸了口气,刷一下拉开了门,点了两个庄重正经岁数大些的歌姬,“你们两个有空吗?”余子式从袖中掏出钱袋。
那两坐在窗户边的歌姬瞬间就走了过来,“参加大人,大人有什么吩咐啊?”说着那女子的手就轻轻搭上了余子式的肩,极轻地低头笑了下。
余子式回头看了眼里头的人,紧接着回头看向那两个歌姬,“你们两人会讲笑话吗?”
两个歌姬微微一愣,“会,会吧?”
余子式开门让两个人进来,“去给他讲个笑话,谁让他笑了,这银子就是谁的。”余子式将钱袋轻轻往案上一放。公务还没处理完的余子式在一旁坐下了,催促道:“开始吧。”
五个时辰后,天色暗了下来。
余子式坐在案上手指抵着额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花了半个下午半个晚上,坐在歌姬坊里,听着两个歌姬讲了五个时辰的笑话,而且郑大人他还在哭。
深吸了口气,余子式终于抬头看向那两位讲了一下午笑话嗓子都哑了的歌姬,“算了,你们下去吧,银子归你们了。”
那两位歌姬如逢大赦,拿了银子逃一样地离开了屋子。
余子式看着郑彬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问道:“你和你夫人到底怎么了?”
郑彬坐在窗户边上时不时地抹两把眼泪,望着窗外的星月,那样子也不知道酒醒了没有。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再次深吸了口气,“郑大人,你能好好说话吗?我的意思是说,你能先不哭了吗?”
“天黑了。”郑彬终于念了三个字。
余子式心道可不是吗?你原来也知道你磨蹭得天都黑了?他耐着性子问了句:“天也黑了,郑大人你也玩够了,我先送你回去行吧?”
“我在歌姬坊待了五个时辰,天也黑了。”郑彬忽然回头看了眼余子式,眼睛通红,那模样还挺委屈,“她竟然真的没过来找我。”
余子式手一抖,脑子里忽然想起件事儿,下一刻,他就听见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余子式回头看去,找上门的小公子殿下倚着门框,慢慢抱起了手臂看向他。
将郑彬安置好后,余子式在隔壁找了间房间和胡亥坐下了。胡亥静静听余子式说完了今天下午的事儿,桌案上点着灯,柔和暖色的烛光下,少年的样子意外的温驯安静。
余子式说完了,看向来过来找他的人,问道:“怎么样,殿下,这解释还算满意吗?”两个大秦朝臣在歌姬坊听歌姬讲了一个下午的笑话,余子式觉得这事儿本身就是个笑话。
胡亥低头轻笑了下,“还成。”
余子式看着胡亥笑起来,忽然觉得这人笑起来的样子真的是漂亮,清澈干净,漂亮得极为纯粹。余子式看得一晃神,随即也轻轻笑起来。
华庭走了,蒙恬和扶苏也走了,朝野局势也稳,好像日子一下子空了下来,时辰的一点一滴慢得都能听见声音,和胡亥在这儿坐会儿,居然有种岁月静好人事两安的感觉。
“先生。”胡亥问了句,“你觉得郑彬和他夫人出什么事儿了?”
“谁知道,在一起过了快二十年了,出什么事儿都不奇怪。过两天郑彬就回去了,他在外面呆不住。”余子式太了解郑彬了,性情中人,该怂就怂。想着他忽然扫了眼胡亥,轻笑道:“你知道吗?刚你推门进来的时候,郑彬整个人都精神了,然后一看清是你,那样子瞬间颓回去了,要我猜,他明天一大清早就该回去了。”
胡亥望着余子式的样子,忽然笑了一下,“是吗?”
“是啊。”余子式望着胡亥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动,月光与烛火下,胡亥的漆黑的眸子简直璨若星辰。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忽然想到了这人在历史上的结局。
秦二世胡亥,死于望夷宫之变,死于赵高之手,死后以庶人身份下葬。
余子式忽然伸手捏住了胡亥的手,极轻地笑了下,“胡亥,和我说两句话,说什么都成。”他就是忽然想听这人说话,说什么都好。
“先生,我们能走一辈子,真的,你要信我。”
余子式一怔,抬头看向胡亥,而后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良久,他点了下头,低声道:“行,你这话我记住了。”余子式忽然觉得什么史书什么望夷宫之变什么庶人都是空的,这世上的历史说到底不还是由人写的吗?他怕什么呢?总不会是担心自己能杀了胡亥吧?
胡亥忽然伸手捞过余子式将人揽到了怀中,“在想些什么?”他看得清楚,余子式刚才明明有一瞬间的失神。
余子式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向胡亥,“会下围棋吗?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我教过你下围棋,现在还会吗?”
胡亥点了下头,“会。”
余子式起身从胡亥的怀中挣出来,推门从房间里出去,约莫半刻钟后,他捧着一副围棋走进来,轻轻在案上放下了。
“你要和我下围棋?”胡亥看了眼余子式,他觉得余子式今晚很有兴致啊。
余子式从一旁又找出两盏灯点上,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余子式在案前坐下,伸手将黑子推给胡亥,“对,下棋,你今晚只要是能赢我一局,我后半生余下几十年全归你。”
胡亥的眼睛刷一下雪亮,映衬着灯火月光熠熠生辉,他猛地扣住了棋盒,一字一句问道:“先生你确定?”
余子式漫不经心地拾起一枚白子敲了下棋盘,“确定,只要你能赢我,愿赌服输,不管你以后变成什么样子,走什么样的路,我都会陪着你,这大半生几十年就搭你身上了,赌吗?”
赌吗?
那两个字在耳畔轻轻响起,胡亥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西北军营,耳边惊起战鼓第一声。他紧紧盯着余子式,“先生,你自己可要想好了。”
“不是总觉得跟在我身边没什么安定的感觉吗?”余子式抬眸轻轻扫了眼胡亥,“那从今儿往后起,我跟着你,这总没问题了吧。我这辈子一言九鼎,唯一一次食言还是搭在你身上。”余子式低头极轻地笑了下,“不过这一次,这话我既然放在这儿了,我确定,我不会食言,只要你能赢。”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极为粲然,“不过,我也不会让你就是了。”
胡亥盯着余子式的脸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一瞬,“行,赢一局是吧?”
余子式点了下头,“一局就行。”
玄黑袖口轻轻一振,乌鹫棋子啪一声落下,修长莹白的手推着棋子在一处稳稳停住,胡亥抬头看向余子式,一双漆黑的眸子映衬着烛火流光溢彩,“那来吧。”
余子式觉得胡亥这副样子他是真的欣赏,利落,飒然,无所畏惧,战无不胜。他不禁想,这人在疆场上定然也是这副样子,所以后世诗人写“君王按湛卢”不是没有道理的呀。他轻轻落下一枚白子,看了眼胡亥。
胡亥的棋弈差不多是余子式手把手教出来的,许多年过去了,余子式也不清楚他的水平怎么样,总之是没怎么见过他下。围棋是两个人下的,而胡亥小时候,余子式自己平日里的事很多,鲜少能抽出时间来陪胡亥下,胡亥性子又过分孤僻,一来二去,余子式基本连他送胡亥的那副棋都没怎么见过。
先入为主的余子式觉得,自己的棋艺应该是在胡亥之上的,虽然他也不算是什么国手,但是到底底子还在,所以他给胡亥定下的规矩是,只要胡亥这次能赢他一盘就行,其实相当公平了。
两人下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余子式捏着枚白子,扫了眼对面的胡亥,心情相当微妙。
自开局来凡一十六局,胡亥就赢了一局,他赢了第一局。
而后一十五局全是平局。
胡亥这面子给的太痛快,余子式几乎觉得昨晚这事儿已经算得上是丧权辱国了。终于,他松手轻轻抛下了白子,扫了眼胡亥。
“行,你赢了,去隔壁看看郑彬醒没?醒了就一起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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