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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尚好,邓绥从天乐坊走出来的时候,身后的东家急于相送,被她的婢女打发止步。
走出两步,婢女存双感慨道:“这雒阳城里头的琴坊,果真是这天乐坊为翘楚,这样好的古琴,虽说花了三月多,总算也是寻得了上佳的琴弦,给续好了。那一日御前表演,明明就是那阴家的小姐使绊子,也就是小姐好脾气,也不与之计较……”
存双自小就服侍着邓绥,说话想来妥帖,现下也是看着反正不是在皇宫,也非府邸,才多说了几句牢骚的话。
邓绥瞥了一眼存双抱着的琴,说道:“那阴慎柔是何等身份,哪里容得你这样说她?”
“小姐,阴家虽说是帝都里的名门,可我们邓家哪里就比他们差了。瞧那位小姐何等轻狂,小姐怎的如此隐忍,倒像是咱们怕了他们似的。”存双不禁为她抱屈。
“不是隐忍,实在是要着心留神的事情太多了,哪里还有这功夫来管这些荒唐事。虽说那一日弦断得突兀,却引来了一段精妙的笛声相和,倒是不亏了。”邓绥微微扬起嘴角,似是在想些什么。
“郡主念叨那位琴女已经念叨多次了,只可惜她出场得不是时候,早就被太后处死了,不然,郡主怕是要去多求求陛下将那女赐予邓府,夜夜笙歌了。”存双饶舌,逗得邓绥也是一笑。
“我倒是觉得,这件事情,怕是还有几分蹊跷。那女孩出得蹊跷,死得蹊跷,而太后娘娘那一位亲侄女,来得也甚是蹊跷。”邓绥沉吟着,回过头嘱咐道,“不过即便是有蹊跷,那也是太后娘娘授意而出的蹊跷。”
虽说只是猜测,她心里却还是有七八分笃定的。
那一日为她吹笛解围的,应该就是那位新晋的郡主大人了。
却不想没走两步,却遇上前方一阵骚乱,原本想要绕道而走,却意外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与存双对视一眼,存双支开前面几个人,她缓缓走上前,却看到果真是君骘。
只是,此番君骘前面还站着一个女孩。
约莫十来岁的样子,双眼瞪得和铜锣一样圆。看发髻和打扮却是极富贵人家的儿女。模样生得俊俏得很,可是双颊被气得有些红,此刻手上还攥着小摊上的瓷娃娃,又是狠狠朝着君骘砸去。
他轻巧地躲开,却摆摆手,说道:“你这便是生气,也不能在大街上这般啊,这不是……”
“卑鄙!骗子!无耻!龌龊!”她又抓了两个,朝着他的脸狠狠甩去。
瓷娃碎在地上,那响声倒是刺耳得很。
“要不是你骗我,我五叔叔和青釉姐姐又怎么会到这种地步?!你早就知道了,那些事情你早就知道了,你还来骗我!你利用我!”女孩似乎说话振振有词,掷地有声,手上功夫也也是丝毫不停的。
“那怎么能怪我呢,这主意虽说是我出的,可你听着也觉得在理不是吗?”君骘躲过了两个瓶子,看着地上一片狼藉,说,“况且我何时骗你了,我只是没有全部的事情都告诉你而已。”
“狡辩!”归荑却更怒了,吓得身边的侍女一个劲地拦,却是拦不住。
那婢女看着周围人的眼神,只觉得自己虽然只是窦家的一个婢女,可素来出门那也是体体面面处处得人好脸色相待的,何时如此丢脸过。
“那我要是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你还会去救青釉吗?”君骘斜睨着她,说道,“我也是瞧着她可怜,若是不周全好你这一头,那她可真是一点生机也没有了。”
此番归荑却是愣了一下。
君骘余光里瞥到了什么,眼神一转,准准地顿在邓绥身上。
归荑此时又丢了个瓶子过来,他来不及闪躲,邓绥轻呼一声,他余光一扫急速伸手截下那只瓷娃娃,眼睛终于从邓绥身上收回来。
女孩眼眶有些红红的,咬着牙说:“不该救你的,不该救你的!”
发现他眼神异样,顺着看过去,看到了人群里的邓绥。归荑乍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眼熟,再细看两眼,顿时眼底染上了几分幸喜,走过去说道:“是你!”
存双不知所以,只觉得眼前这女孩突如其来地没一点规矩,便出口训斥道:“放肆,这可是宁德郡主,还不快行礼请……”
听得郡主名号,众人忙散开,离得近的跪拜行礼后方才离开。
邓绥却是先行一虚礼,回过头说道:“存双,不得乱语。这位是新册的端和郡主。”
附和邓绥的行礼,归荑也急急地回了一个虚礼,这才说道:“见过你几次,却一直没能说上话。我叫窦归荑,你呢?”
邓绥瞥了一眼君骘,又看向她,微笑道:“小女护羌校尉邓训之女,邓绥是也。”
“那一日端和郡主的笛声妙曼无双,邓绥在此谢过端和郡主的帮衬之恩。”她复行一礼,归荑却拦下了她。
皇姑母要她以后都不再提那一日吹笛之事,她也只能三缄其口。这位郡主如何知道那一日吹笛的就是她。
婢女存双也是一阵错愕,才说:“那一日……吹笛的,不是已经……”
邓绥瞥了一眼君骘,又看向归荑,说道:“为了表示感谢,不若,你我山海楼一聚可好?”
归荑先是欣喜,尔后又想到什么,瞥了一眼君骘,说道:“今日恐怕不行,我还有许多的事要问他,不如改日……”
“本就是有事要求你,如此一来,我倒是不好开口了。”邓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瞥了一眼君骘,说,“况且我要说的,想必,也是你愿意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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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楼内,僻静幽雅的小厢房里,邓绥和归荑对面而坐。桌上摆着的梨香淳酿虽说是酒,入口醇香却少几分辛辣,回味里还有两份甘甜。每一年的头三月,山海楼才供应此酒,便是一小壶,至少也要费上三百铢。
归荑却饮了一小口,便吐了吐舌头道:“我是不擅饮酒的人,这好酒到我舌头里,可是要糟蹋了。”
邓绥却淡淡然喝下一杯,才说:“不是我非要点酒,只是今日的话,若没有酒气壮壮胆,我还不一定说得出口。”
归荑闻了闻那杯酒,酒香之下,的确溢出淡淡的梨花香,不由得问道:“这梨花开得不过两月多,怎么能酿出这样香的酒来?”
邓绥见她一脸疑惑,笑然道:“郡主说笑了,这酒是往年梨花掺雪深埋酿造五年之久,如山海楼里,不,应当说雒阳城里,怕是都没有半年内的新酒卖吧。”
可往日在扶风平陵,好酒之人往往都是自己酿的,有时性子急的酿了两三月就拿出的多了去了。一年以上的便可称之为好酒了。
原来这雒阳城里的人只买酒不酿酒不说,还尽喝这三五年的醇酿。
“别老是叫我郡主郡主的。叫我归荑就好。”她笑然,邓绥摇摇头,说,“不合规矩,不过,闺名不敢唤,便称一声窦小姐吧。”
“那,不知邓小姐要同我说的是什么话?”归荑也不敢怠慢,规规矩矩地问道。
“有关于君骘的。”邓绥蓦然站起,举起酒杯道,“我知道那一日,是你救了他,他性子高远桀骜,只怕是一声谢谢说不出口。那么我便代替他,谢谢你了。”
一杯酒一饮而尽。归荑便也跟着喝完手里的一小杯,却呛得咳嗽了好几声,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同他这样交好?不瞒你说,我可是后悔极了当日救他。在我看来他这人尽是小人行径,且又自私贪生,只会欺骗我,利用我……”归荑想到了她为情所伤的五叔叔,不免对他更多了几分憎意。
“那么窦小姐可曾想过,若他当真如此自私贪生,又如何会插手梁家的事情?”邓绥起身,掩上窗,回眸望着她。
归荑愣了一下。
对啊。如果他早就知道此事的严重,应该要远远地避开这件事情才对。
邓绥看了看她的神色,继续说道,“且窦小姐可知,他如今是在被追杀的。这原因不便多说,但一个自身且难保的人,还愿意插手管这皇亲国戚里的天大的事,其中的几分意味,窦小姐尽可以揣摩揣摩,他果真是无情无义,贪生怕死之辈吗?”
“即便,即便是如此,他却是骗着我以自己的性命去救那反贼……”归荑红着眼,想到了她不顾安危要去救的那个女人,反过来竟是打算勒死自己,便觉得后怕至极,说道,“他定然是同那反贼一窝的,一道来算计我!”
“我知道窦小姐说的,是你顶罪入狱一事。我也知道,窦小姐为此受了伤,有些怨气。可是,那个不择手段将你骗入暴室狱的罪魁祸首,在你入狱之前,便已经进了地方。”邓绥伸出手,握着她冰冷的手指。
“他……他也进了暴室狱,为什么……”归荑错愕地问道。
“那一日,若是窦五侯爷没有赶回来审讯,只怕,你也不会受那样重的伤。因为他就住在你旁边的牢房里,看顾着你。”邓绥看着她愈发错愕的眼眸,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想必她也是有些感触了。
握着她的手收紧,归荑愣愣地说:“这些事情,他没有告诉过我……”
“兴许还有更多我不曾知道的,他也未说过。”邓绥收回手,又喝下一小杯酒,才说道,“窦小姐曾救过他,我想问一句,那一日,你为何要救他?”
那一日,为何要救他?
归荑微微眯起眼,回忆起南筝姐姐成亲那一日。那个满身戾气血腥的人。
是啊,怎么就救了他呢。
因为他那一句娘亲,还是那一声声威胁里透着的色厉内荏,还是他晕厥前冰冷而深沉的眼神。
“只怕窦小姐自己也想不透。”邓绥叹口气,说道,“告诉你,五年前,我也救过他一次。”
归荑愣住了。
“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只怕是比你当日更为复杂,明明知道这个不能救,明明知道自己在做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我救了他。”邓绥皱着眉头,似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然后又将目光转向归荑,那眼神如炬,“归荑,你或许会觉得他行事狠辣果决,可这是他的生存之道。归荑,他若不是这样一个人,决计活不到现在。”
这一句话说得诚恳,归荑可以意会到,那是多么心酸的事情。
“他……他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归荑不由得问道,说,“我只听过他重伤之下呢喃的一声娘亲,他娘亲现下在哪里?为什么我从未见过他的家人?”
“这个,你自己去问他吧。”邓绥叹了口气,说道,“那一日一曲,你我可谓知音,因此我也知道窦小姐本性纯良,故此番无礼地托付窦小姐一件事情。”
她起身,行了一礼。
“你说。”归荑赶紧扶起她来。
“请你,相信你第一次见到他时,救下他的直觉。在日后,用你郡主的身份,护住他。”邓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眼下我不能给窦小姐带来什么,但日后,但凡汝之所求,我必定尽力相助。只怕此番梁家的事情他不会轻易罢手,还会继续独自追查下去,最终给自己引来祸端重重……”
“若只是这样的话,你也可以保护他……”归荑疑惑地说,然而话没说完,却被她打断。
“我不行。”她侧过身去。
“为什么?”归荑绕道她面前,却发现她面色凝重,似乎有些话说不出口。
“因为。”最终,她还是叹口气,目光沉静而忧伤,对归荑说,“追杀他的,正是我们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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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里。
两个狱卒应声倒下,巡守的人每半刻钟便会来巡查一次。也就意味着,他只剩下半刻钟不到的时间。
蒙着黑面的人身形颀长削瘦,却又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
风若缓缓抬起头,眼神却恍惚得没法看清眼前的身影。
未避免引人来,他步履轻盈,也不敢凿锁入内,只得隔着木栅栏,轻轻唤了一声:“金姑姑。”
金……姑姑。
是啊,她曾是,梁贵人的掌事,金夫念。这个称呼,多久没有听到过了。
她轻笑,不语。神智还有些恍惚。
“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公子和两位小姐,当年就已经死了,没有余孽,没有计划,什么都没有,只有我……”风若气若游丝地喃喃道。
想必是审问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看来真是岁月蹉跎,如今我即便唤你一声姑姑,你也认不出我是谁了。”少年叹息了一句,“金华殿外的扶桑花开时,金姑姑可还会抱着我,采撷下几朵别在耳畔?”
风若眼神缓缓地聚焦。愣了良久,看着眼前的人。
“扶桑花……”她喃喃,蓦然轻笑道,“哪里还有什么扶桑花,贵人自尽那一日,都给烧尽了……”
默了一下,猛然抬起头,若有所觉地看向对面那个少年,猛然说道:“你……你是……”
“金姑姑。你终于记起我了。”少年扶着栏杆,听着似乎有脚步声渐近,猛然问道,“告诉我,朝月璧里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什么你们费尽心力地要得到朝月璧?”
“她……她……”风若哑着嗓子,半晌说不出两话来。
“她安然无恙。”少年缓缓然。
“朝月璧……凤怜花影图……”风若气弱地呼吸着,猛然说,“你……你娘亲……在哪里,小公子……还有,风怜花……”
少年沉默了一瞬。
良久,脚步声似乎已经到了门外。
门瞬间被推开。
“都死了。”
淡淡一句话,似乎消散在阴暗潮湿的空气里,再一看,眼前半□□影都没有。
风若却因最后似真似幻的三个字,猛然间,喉头一甜,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有刺客,有刺客!!”
外头慌乱一片,但风若脑海里空空的,原本已经疼到麻木的身体,却像是寸寸撕裂一般,颤抖着,无法止息。
那个孩子说。
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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