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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绥书信了一封,遥寄西荒,连带着一支晶莹的玉笛。
陛下对窦归荑的执念之深,但愿,能够以此为契机,彻底割断。邓绥的眸光愈加暗沉。已经整整十年有余,如若说,人的一生中也有孽债,那么,窦归荑于陛下而言,必然就是如此了。
对于如今的大汉朝而言,当今的陛下,实在是一位难得的君王。也许,他当真能扭改了自先帝驾崩以来一蹶不振的朝堂歪浊之气。但是这样的一位君王,如何能眼睁睁看他栽在一个女子手中。
却不想,书信方毕,门外便有婢女急匆匆来报,陛下陡然病重。
她惊得登时立起,手中的玉笛落地,并未摔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惶惶然地赶到了温室殿,却看到御医正从殿中走出。细细问了,说是五脏郁结之气不散,这才压不住血气。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日后得好生将养,莫要再如此心忧。
邓绥心口一片冰凉。
她走近殿内,看到了榻上的刘肇,她轻轻坐在他的榻边,看到他鞋履上溅上的血迹,掏出绢帕,为他仔细地擦拭着。
“陛下。”她轻轻唤他,他微微睁开一些眼,看清了她的面容,轻轻“嗯”了一声。
“陛下可想吃些什么,臣妾去吩咐下头备着。”邓绥强忍着心中的悲楚,勾起嘴角,温柔地问道。
刘肇微睁着眼,片语不言,静默许久。
他缓缓转过头,望见了邓绥。当初迎她进宫,仿佛是许久前的事了。算一算,她在这宫里,也是呆了许多年。
然而,她是个极通透的女子。并非善于心计的狡黠,而是环顾大局的聪慧。
从某种程度而言,她和自己,有着相似之处。
“邓贵人。”刘肇轻咳两声,尔后说道,“这些年,你也辛劳了。你是个知进退的人,阴氏掌权数年间,也受了不少委屈。”
原来这些,陛下心中也并非全然不住,阴氏那个性子,大抵自儿时起便是骄纵坏了。不过幸而只是跋扈了些,心机倒是并没有那般深沉。隐忍退让些,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清河王的心思,你也是知道的。”他顺了顺气,又禁不住咳了两声,“马家如今态度相当暧昧,陇西本是马氏旧源,若论地貌兵法,原该也是他们更上手些。如若你能替朕……”
“臣妾明白了。”邓绥不愿说过多话平白耗了力气,明白了意思后,忙地接过话头,道,“陛下现下不用操心过多,安心将养好身子。朝堂中事,臣妾自会替陛下多多斡旋。”
此话僭越了些,但是邓绥清楚,眼下刘肇是不会在意这几分僭越的。
只是,刘肇还似是想到了别的什么。
他望着邓绥,道:“郑众虽说只任内宫大长秋一职,但在宫中却好似根基已经颇深,有些超乎朕的预料。在朕身世一事上,他确有胆有谋,在当时一边倒的状况下,公然做出有悖于窦氏之事。但也足以可见,此人心思颇深,且有野心。”
“不过一位宦官罢了,陛下也未免多虑了些。”邓绥略思,替他拢了拢被褥。
郑众打着忠君的幌子,却敢公然行逆君之事。
眼下并不足为虑,但长此以往,难免之后僭越之事愈多。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还是本分些叫人安心。
只是若是现下提防过度,难免又令人觉得,陛下有过河拆桥之嫌。
“嗯。罢了。日后朕再考虑这桩事。”刘肇缓缓闭上眼,“马家,你便先代朕稍加试探。宜早不宜迟,你可稍加提点,你兄长如今也在陇西治济灾荒。”
邓绥应声,沉吟片刻,抬头望着陛下,待到他眸光转来与她对视,她又禁不住移开目光。
“嗯?”他望着邓绥。
邓绥摇了摇头。
-
过了几日。梨沁苑的梨花忽的盛开。
如雪一般的花色,香气令人沉醉。温室殿内的邓绥猛地醒来,一入内室却见空荡荡的塌,一问才知陛下深夜说要出去走动,没叫任何人跟着。邓绥望着窗外一轮圆月,拿着厚厚的大氅,便也出去了。
夜里,刘肇来到梨沁苑,夜色十分明亮,一如当年某个夜晚。
风轻拂,枝摇曳。
花瓣些许零落,停在他肩畔,如不化的雪花。
邓绥怀抱着大氅,从苑墙镂空处,望见他几乎与夜色相融的玄色背影。
伺候的人都被遣在了苑外。连个掌灯之人都不让进。
其实,几日前在此处遇到窦归荑时,她便隐约有了猜想,大抵,此处也是陛下心底的旧地罢。
轻轻踱步走过一个个镂空的窗,看到窗内的身影却是寸步不挪,邓绥停在最后一个窗,也站定了,望着他,等待着冗长的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再抬步,却不仔细踢到了墙角下的细石子,一时间石子弹崩的声音划破寂静,侍从们戒备地提灯却见是邓绥,脸上露出了两难的神色。
刘肇此时也微微侧首,望见提灯映照下,分外清晰的邓绥的脸。
邓绥接过了提灯,绕到正门踏入苑内,将灯轻轻放下,为陛下披上大氅。
“朕想着,她一定没有死。”刘肇抬眸,皎洁的月色映入眼眸,“于是,一找,便是这样多年。”
“陛下是对的。”邓绥微扬嘴角,眼底却落寞。
“朕还想着,终有一日,她会原谅朕。”抬起手,握住一片雪白的花瓣,掌心慢慢收拢:“从她将刀刺入朕胸膛的刹那,朕便想好,决定再等她许多许多年。”
邓绥未曾答话。
“窦氏掌权时,朕知道,也许将来的某一日,窦家会废了朕,另立新帝。某时,朕也会动别的念想——这样傀儡一般的君王,活着的意义是何。废便废,谁愿当,便来当吧。”他回过头来,余光望着邓绥,眸色如月色一般清冷。
邓绥听到这种话,先是震惊,她的确未曾想刘肇竟也动过这般的念想。
“蒙一心不离,便甘心,守天下人不弃。”如刀凛冽的寒风,吹起他丝缕鬓角的发,“当年她生命垂危时,朕在心间,如是起誓。只要是能让她活下去,陪在朕身边,朕可以忍过余下千百般的苦痛,尽朕所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她是他慢慢黑夜的人生中,仅有的焰火。他贪恋那温暖,在黑暗中不愿放开。但,那是她自焚的火光。
邓绥眉头皱起,望着刘肇,并未说只字片语。
现在的陛下,并非她往日里熟悉的那个陛下。但是,却有另一番似曾相识的感觉。
刘肇望着她,目光无悲无喜:“你可知,何谓所爱。”
啪嗒——
手中的提灯落地,烛火点燃了灯笼,在她脚边燃烧起来。两人之间,因为燃烧的橘火而明亮起来,邓绥的脸,却苍白如一树梨花一般。
她明白了。为何似曾相识。
此刻陛下的眼神……像极了彼时她的兄长,邓骘。
那是一种,困兽之斗一般,在绝望中的贪恋之光。
但从前的陛下,从来……从来不会同她说这样的话,也从不会,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
因为陛下和阿骘不同。陛下,是拥有全天下的陛下。即便他真的爱上一个女子,那也不过是将君王之爱尽数给了一人。
她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似乎,并不是最糟糕的程度。
陛下从没打算,要将这世上一切的繁华绮丽都给她,最终目的也并不是让她成为真正的皇后,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他想要给窦归荑的,原来,从来都不是以权为度的君王之爱。
“你兄长当年,说的并没有错。”
邓绥抬起头,第一次看到他,那样脆弱的神情。
如同眼前花期已至的梨花,盛开出最后的烂漫,一阵风后,终将零落。
他摊开手,手心的花瓣随风飘走,道:“她留在雒阳城中的理由,是错的。”
那个孩子,不该为了任何理由,留在雒阳城这种地方。
他当年,曾真的愿立她为后。兵变之时,他也是真的想要留窦家一条活路。他并未追杀她的父亲扰她一生宁静,青凌山坠崖,是他,先寻着她,救回她。而寻找她,耗尽了他整整□□年光阴。但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她不知道,便不知道。她不原谅,便不原谅。
“邓绥。”他喊着她的名,轻步往苑门走去,“朕这一生,再不会有丝毫希冀了。”
“陛下!”邓绥猛地哽咽了些许,“就算陛下,一生不得所爱,陛下还有臣妾。臣妾给不了陛下想要的,但臣妾,能替陛下承担应承担的。”
刘肇脚步微顿。
“臣妾此话僭越了,但却是一片肺腑。陛下大可以相信臣妾,因为臣妾和陛下,是一条路上的人。”邓绥踩过提灯的灰烬,温柔地走至他的身后,“陛下若是累了,倦了,不必强撑。臣妾,愿为陛下撑起陛下想要的江山。”
只要再熬过眼前这一道坎。
只要,能够跨过清河王这道坎。
邓绥的手紧紧攥起。
她望着此刻梨花树影下,刘肇披着大氅茕茕孑立的背影。她曾对窦归荑嫉妒到发狂,也为刘肇的一颗心而惴惴不安。她寻思着,哪怕陛下不爱她,也愿陛下,永远不要爱上别人。
但如今,陛下已然决定放下。她的心口,却依然是绞痛滴血。
因为他很苦痛。而这份爱而不得的苦与痛,将压在他心口,直到走完他的一生。
这也算是,一种极致的历练吧。邓绥觉得,陛下当真是这世间,难得的君王之才。她愿这样的陛下,能够忍过所有的苦痛,坚韧地在这帝王之路中走下去。
无论前方的路是怎样的。她都愿陪他,一直走下去。
然而,便是在这梨花盛开的五日后,花色已有凋零之态时。
公主府递上了一卷讣闻素笺。
刘肇还在病重方有起色。邓绥只能够死死地压住这讣闻,短时间内,不让刘肇得知。
讣闻来的时候,耿家的文书也一同上,来得极快,说是请示将公主遗体同先贵人葬于一处。与此同时,还将公主殿下死前的亲笔遗书奉上。
这安顺公主府里递来的遗书,如何会由耿家代为上奏。即便在窦南筝之前,安顺公主的确是先定的耿氏之媳,兴许,颇有几分故交。
但个中余下的细节,邓绥已无心力多想。
展开遗书,竟然字句鲜血淋漓:
君上参见,妾涕零为恩。
生沐皇恩为帝女,母谆谆然语,生死天命无惧。然则生而骨肉受之,卿卿堪怜难断,惟念旧姓之安,病重之故以遣西远之境,先父帝遂允。一夕变矣,上下兮难宁,君明决断,妾凄凄然不可多言,愿君长念妾外姓之良。独久乐亦数十载,忠者自忠,乐无长乐,祸福天道,自是如此。
此书以谢君恩,宁以今日之断,避承来日之痛。
手中的素色血字的绝笔书,飘飘然从邓绥手中落地。
她的心口压上了一块炙热的巨石,烧灼一般地疼着,又沉沉地压着。
是啊,死去……可以逃开一切痛楚。但是未亡人,又该如何自处。
陛下,可还能承受得起,这一封血书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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