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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后本虚(防)无(盗)领域会关闭 七点五十五分, 男人终于离开。章晓的咖啡也同时喝完, 他站起身, 神清气爽,整整衣襟。
咖啡馆十分冷清,唯一一位服务生正在奋力擦除门口绿植叶面上顽固的泥尘。
在他的头顶上,巨大的热气球广告越过天空, 肚皮险险擦过楼顶尖细的避雷针, 安然无恙地往远处去了。
“一瓶起效,一生不秃——一瓶起效,一生不秃——”, 气球虽然去得远了,但隐隐约约的人声仍旧很清晰。声音是早就录下来了的, 热情且朝气蓬勃, 听着就不是个会因秃顶问题而沮丧的人。
章晓听到那声音,犹豫片刻,小声问:“杜奇伟, 你到底有多少个兼职?”
年轻的服务生从绿植中直起腰, 拨了拨头发, 有些骄傲:“咖啡馆这个, 还有上面飞着的那个,一共五个。”
“你也不怕累死。”章晓说, “之前报社实习才两个月就不做了, 你太马虎了。在学校里还可以这样, 现在还这么马虎, 以后可没有抱佛脚的机会了。你之前做的那个海河流域水土保持的项目不是很顺利么,你说你为啥要卖掉呢,卖掉的钱又花完了,现在这样……”
杜奇伟一边擦叶子一边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妈,别说了。”
他把抹布扔进水桶里:“你说的都对,但是学校不给安排工作,只能自己找。我们这些人的学历很多地方都不承认,就算承认也不敢要,能找到合心意的工作很难。再说我这人,你让我朝九晚五地坐着,不行,绝对不行,不出一周我的生活作风就要出问题的。”
章晓同情而理解,连连点头:“你的生活作风向来都是很有问题的。”
杜奇伟好奇地看他:“你今天又去面试啊?”
章晓叹了口气:嗯。
毕业将近半年,他的这位室友已经找到了工作,但章晓却还没有着落。
两人从读书的时候开始就同住一个宿舍,眼看快毕业了,都没有去处,于是同租了一个房子,继续凑合着当室友。杜奇伟每天在家的时间不多,因为兼职太多,章晓掐指一算,他已经有一周没在家里见过杜奇伟了。
“你又勾搭上谁了?”章晓问他,“七天没回家,这个应该是真爱了吧。”
“靠,我加班干活呐!”杜奇伟压低了声音,“在金伯爵酒店门口守了七天,总算被我拍到那个谁和那个谁开房的照片了!所以今天的报纸你记得买啊,有我的作品。”
章晓:“完全没兴趣。”
杜奇伟问他:“今天去哪里面试?”
“国家博物馆要招一个编外人员。”章晓蔫蔫地打了个呵欠,“我走了啊。”
他过了马路,站在路灯柱子下等绿灯。
这是刚才那个男人站的地方。
在需要面试的日子里,他早上起床之后习惯到杜奇伟干活的店里喝杯咖啡提神。斋喝咖啡很无聊,所以他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胡乱看,认真算起来,今天是他第十二次看到那个男人了。
男人身材高大,面目英俊,神情冷淡又带着一丝说不清楚的倨傲,总而言之,完完全全是章晓那杯茶。
他总是站在路灯柱下,有时候拿着豆浆油条,有时候拎着一袋子青菜,像是清晨刚逛了市场回来。穿得简单朴素,但十分干净,没有任何外加的装饰物,除了今天早上突然戴上的那只手表。
章晓喜欢看着他。也不存着什么多余的念头,就是隔着一面透明的玻璃,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一边喝咖啡一边窥视他。
他觉得挺幸福,一种没任何意义,但是足以自我满足的幸福。
在地铁站的报刊亭买了杜奇伟说的那份报纸,果然在上面看到了那个谁和那个谁的开房照片。
人物和景都拍得很清晰,尤其是金伯爵酒店的logo。
章晓在地铁上晃得无聊,把报纸翻来覆去地看。社会新闻版比较精彩,捣毁了这个赌档那个淫窝,马大姐家儿媳妇占了家产还要告老公,陈大爷的孙子拒绝赡养老人还想分一笔遗产。他看得津津有味,从上到下一路扫下去,最后在角落看到一个小简讯。
“13日晚8点左右,清华路清华小区附近发生一起抢劫未遂事件,现急寻目击者。据警方介绍,该案件的犯罪手法与上月发生在博物苑南门的抢劫伤人事件十分类似。南门抢劫事件的调查已取得突破性进展,但受害者至今仍未苏醒。”
他赶快拍了下来,发给杜奇伟:“咱们小区外头发生抢劫案,你知道不?”
和杜奇伟一路聊天,终于抵达国家博物馆后门。
后门那里站着一个光头的中年人,见到章晓走过来,十分热情地与他打招呼:“是章晓对吗?”
他脑袋太亮,章晓被晃得眼花,连忙眨眨眼睛,跟那人打招呼。
“我是国博的,我叫应长河。”中年人十分热情,“我带你过去吧。”
今天章晓参加的是面试,而在面试之前,他已经通过了两轮笔试。别的不敢吹牛,但纸面考试,章晓对自己是有信心的。无奈每一次都在面试时被刷下来,想到今天这单位远比之前都要牛气,他愈加没精神。
两人进了后门,应长河径直带他走向一栋独立于主馆的办公楼。办公楼楼体颜色十分陈旧,是一种经了岁月淬炼的砖红,爬山虎和五叶地锦爬了满墙。因为已届深秋,叶片枯黄掉落,只剩了无数细细的褐色藤蔓仍互相纠缠着,紧紧贴附于墙体,像是这座红色小楼的保护者。
“这楼就三层,面试在三楼的会议室。”应长河给章晓介绍,“我们都叫它红楼。”
章晓站在红楼的门口,头皮发麻,细细的汗粒从他皮肤上沁出来。
这楼里有令他不适的东西。
电梯直上三楼,开了门就是会议室。
应长河走了出去,回头看到章晓没跟上来,困惑道:“你不舒服?”
章晓脸色苍白:“里头有什么人?”
应长河笑了笑:“好几个人呢。简历给我吧。”
他伸手把章晓从电梯里拉出来,带进了会议室。
脉搏平稳,心跳正常,皮肤干燥,没有沁汗——章晓看着应长河的胳膊。
他和自己不是一类人,所以应长河感受不到那种沉重的、如有实质的压力。
走进会议室之后,那种令章晓几乎窒息的压迫感和恐惧立刻变得更加强烈。房间里站着的人只有他和应长河,而周围坐着的几个人里,有两位是章晓认识的同学。
“今天的最后一个面试者。”应长河开口了,声音洪亮有力,“章晓。”
有三个男人坐在会议桌旁边,其中一位抬眼看了看章晓,噗的一声笑出来:“这位不行吧?还没说话呢,你看他的汗。”
章晓根本无心听他说话。
在他和应长河的面前,立着一头他说不出名字的熊。应长河松开他的手,走向会议桌。章晓闭上了眼睛,深呼吸片刻后才睁开。
眼前的熊他隐约有印象,这是一种名为狼獾的攻击性肉食动物。此刻不知为何,它杀气腾腾,爪子狠狠在地上抓挠,口中呼呼喷气,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章晓。
会议桌边上站着一个清秀青年,他的手腕上带着一个黑色的抑制环。章晓立刻明白了:这是青年的熊,是这位哨兵的精神体。
“章晓,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2016届毕业生……”方才出声的男人翻阅着应长河递过去的简历,“应届毕业生啊。”
“是。”章晓无精打采,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倒下去。那头熊让他很难受,他快站不住了。
“成绩很差啊。”纸张哗哗响,那男人继续说,“学院为什么推荐你来?”
“因为2016年的所有毕业生里,只有我和——”章晓看了看他的两位同学,“……总之我还没有就业。”
“嗯,影响学院的就业率。”男人点点头,把简历放到一边,“我们的面试很简单,看到你面前的狼獾了么?”
“看到了……”
“使用你的精神体,打败它。”男人简单有力地下了指令。
章晓大吃一惊。他第一时间转头看向自己的同学,三位就业无着落的差生密切地进行眼神交流:“我打不过。”“我也打不过。”“所以令它更愤怒了……”
章晓:“……”
他听过这样的事情。
在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里学习的四年中,他见过许多哨兵,也见过许多向导。有部分向导的精神体十分强大,甚至拥有和哨兵不相上下的攻击力和控制力,他们可以轻易地控制精神体对敌人进行攻击。这样的向导在对敌课程里从来拿的都是高分。
章晓已经预料到自己这一次的面试又将以失败告终。
“我做不到。”章晓抬起头,尽量显得得体些,“我的精神体没有这么强的攻击力。”
“先把它叫出来。”男人皱起眉头。
“……这个也做不到。”章晓说,“我没办法唤出我的精神体。”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沉默,章晓眼角余光看到那位年轻的哨兵抬起头,满脸讶然。
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是一所只招收特殊人群的高等学院,它建校五十四年,招收的学生只有两种:哨兵与向导。
这个社会上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平凡普通的,而其中有极少数人被冠以“特殊人群”这个称呼,他们的特殊之处在于,可以操纵一个仅属于自己的精神体。
更敏锐、更强壮、更富有攻击性的那部分特殊人群被称为哨兵,他们的精神体大部分是肉食性哺乳动物。而其余特殊人群被称为向导,他们中大部分人性情温和文静,精神体也大多是草食系动物,但因为拥有高于大部分人的感官强度,他们经过训练之后,能左右哨兵的情绪和感官体验。
而无论是哨兵或者向导,他们无一例外都能驱使自己的精神体为自己或别人服务。
比如会议室唯一的一个哨兵,那位拥有一头强壮又杀气腾腾的狼獾的年轻人。
最后打破沉默的仍旧是那位语气尖刻的男人。
“原来就是你,传说中的废柴。”他笑着说,“新希望建校五十四年,第一个无法呼唤和控制自己精神体的向导。”
会议室角落的两位差生向章晓投来同情但庆幸的目光。
男人把手里的纸本都收拾好了,将章晓的简历扔还给他。
“你这样的人我们是不需要的。”他回头看了看另外两位,“你们两个回去等通知吧。”
章晓弯腰捡起自己的简历。简历上贴着的照片歪了,里头是一个浓眉大眼的俊秀小青年。
一直到那位哨兵和他的狼獾跟随着众人离开,章晓才从令他难受的压迫感中暂时恢复过来。
应长河一直在电梯口等他,见他慢吞吞走出来,热情地与他打招呼:“小章。”
“啊,应……”章晓卡壳了。他不知道这位是什么领导。
“你叫我应主任就行。”应长河仍旧笑得热情,“我带你去参观一下我们单位吧。”
章晓莫名其妙:“你们不是已经说了不要我么?”
“付科不要你,但我要啊。”应长河笑眯眯,“虽然今年的新人只能由付科先挑,但既然他看不上,我就可以点你的名了。他们那边要的是编外人员,我们那里可以给你编制,不错吧?”
章晓一头雾水,被应长河拉进了电梯。他把自己的简历放回包里,突然发现少了一张。
“应主任,你看到我的介绍信了么?”章晓在包里翻找,“导师给我写的,他说比简历和成绩单都重要……”
他听到纸张甩动的声音,抬头一看,发现应长河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还有个红印戳。
章晓:“……你拿走了?”
他想起应长河在进入会议室之前要求自己把简历给他,章晓当时只以为这是个礼节性的举动,谁料应长河却趁机抽走了一张。这介绍信上详细说明了章晓的情况,并且对他无法召唤精神体的行为作出了解释,在最后一部分,导师还认真写了大约五百多字的赞美。他怕章晓找不到工作,所以叮嘱他一定要把介绍信带去给面试官。应长河拿走了,所以面试的人只看到章晓糟糕至极的成绩和废柴行为:章晓有点儿愣神,且有点儿愤怒了。
“你导师是我同学,这封介绍信是写给我的。”应长河把大拇指按在电梯的按键板上,章晓吃惊地看到黑色的按键板上缓缓浮现出另一个按键,“他来找过我十二次,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让我收下你。”
应长河按下了“-18”的按键。
“你成绩很差,差点留级,所有需要精神体协助的课程都拿不到及格分。”应长河看着手里那张纸,慢吞吞地念道,“但,‘该生拥有罕见的平衡感及极为精准的分辨能力,曾以0.269秒的时间完成38种气体分子的分解与排序工作’。”
章晓连忙从他手里抓过那张纸:“那是学院里最鸡肋的课程,是去年老师自己开的,除了我没人选修。”
应长河笑道:“是啊,那是他专门为我的单位开的,只用来选择适合文管委的人。”
章晓一愣:“什么?文管委?”
电梯隆隆轻响着飞速下降,他站在平面上,身体似乎要腾离。
“章晓,欢迎你加入文管委。”应长河说,“它的全称是失落文物回收与管理委员会,我是负责人应长河。”
电梯轰地一下停了。章晓一个趔趄,连忙补充:“我没说过要加入!”
应长河冷静地说:“下了十八层,就是我的人。”
从这里出发往二六七综合医院大约要一个小时,到站之后还要走两公里,章晓很熟悉这段路。
到了医院门口,他发现和两年前他最后一次过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二六七综合医院占地面积很大,门诊楼、医技楼和住院区之间有明显的分割,除此之外还有一片生活区,以及一片教育区。“二六七军区综合医院”的大字贴在门诊楼上,旁边是红十字会的标志。和气派的楼房比起来,医院门口就显得小气多了,厚重的铁门紧紧关闭着,只在靠近保卫区的地方嵌着一个检测仪,那里才是来访者通行的通道。
门口的警卫已经换了一拨,章晓看到有几个穿着齐整的军装。
“干什么的?”医院的警卫过来问他,旁边几个军人也转头看向这边。
警卫指指检测仪:“从那里进去,不要在门口徘徊。”
“我来看看。”章晓说,“我爸妈在这儿住院。”
警卫动了动眉毛:“这样啊,那你进去啊,身份证带了吧?”
医院的安检系统和人口系统是互通的,在刷证的时候如果显示来访者是哨兵或向导,他们会被带到一旁的小屋子里,要求释放精神体进行验证。
“我不进去,我就看看。”章晓说。
警卫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
章晓撒了个谎:“最近身体不好,精神体没办法凝成实体。”
警卫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我知道,你这是肾虚啊,是这样的,是这样……”
章晓:“嗯……”
他正要转身离开,一个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人慢吞吞擦着他的肩走了过去。那人经过检测仪的时候,检测仪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他连忙递出身份证,章晓看到他的手上也戴着厚厚的手套。
“口罩帽子摘了。”警卫说,“验一验血。”
他拿出一根细针,脱了那人的手套飞快在他指头一扎,血珠冒出来的时候立刻往手上的试纸抹了一下。
章晓看到了那个人的脸。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看到半丧尸化的人类。那个中年男人的脸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儿肌肉,皮肤全都皱起来了,紧紧地贴附着头骨。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他的皮肤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灰褐色,脸上都是一处处的斑纹,像一张干瘪混乱的纸。意识到章晓的目光,男人瞥了他一眼。男人的眼白血一样红,眼珠子不是黑色的,而是近似于白色的灰。
“活不久了。”在章晓身边的医院警卫低声说,“眼珠子全白的时候,丧尸病毒就侵入大脑,救不回来了。”
“……现在呢?”
“他是来医院禁闭的。”警卫看上去十分八卦,“半丧尸化人类从登记那天开始就一直被监视嘛,他们要定期抽血检查血液里的病毒浓度,如果超标了就会被强制送过来。不过有的比较有人的良心,比如像这位,知道自己不行了,怕害了周围的人,所以就自己过来了。这种东西其实不死也没用了。”
章晓心想,半丧尸化人类要追求人权,是有道理的。
“我走了,谢谢啊。”章晓说。
他知道这一趟自己是白来的,但那日应长河问起的时候,他突然十分想念自己的父母。
他们出不了这个医院,而他也进不去。
父母都是普通人,但他是一个向导——章晓心想,为什么这样罕见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成为特殊人群不是一件好事,纵使外表与普通人无异,但永远是不同的:普通人不会因为被喜欢的人拥抱,而产生终生无法消除、无法削弱的依赖和恋慕。
章晓只听过映刻效应,当它真切地在自己身上发生时,他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抗拒它:它太恐怖了。
高穹对他没有任何反应,但映刻效应将会永远地把他和高穹捆绑在一起,他将一生都因为高穹的跌宕而跌宕,因为高穹的喜乐而喜乐。一条只有死亡才是尽头的路,一条只能独自行走的路。章晓怕得睡不着,回到文管委上班也一直躲着高穹。他害怕一旦见到高穹,自己精神体的力量会不受控制地溢出。
而他始终只想做个普通人,谈普通的恋爱,和虽然普通但很好的人相爱,过普通的日子。
幸好引出的只是精神体的力量,不是完整的精神体。章晓宽慰自己:说明映刻效应对自己的影响还不至于太过严重。
“警告你千万别碰,否则放蛇。”周沙走经保护域,看到高穹又在盯着架子上的珍品瞧,“还有,你的狼不能收起来吗?”
高穹低头看着紧紧跟在自己身边的狼。
本馆那边有两位哨兵的精神体也是狼,但是和他的这头长相有些不一样:它比普通的狼更大,更壮,但相对来说腿却要短一些,像是发育不良且惰于运动,变得身肥腿瘦。不过它的攻击性和野性比那两位哨兵的狼强,打起架来太高兴了,高穹也有些控制不住。和周沙比试的那一次,它差点就咬中了周沙树蝰的尾巴,这个举动直接激怒了树蝰,最后反而导致树蝰扎了它一口毒液。
“不知道为什么,常常跑出来。”高穹说,“是我生了什么病吗?”
文管委里只有他和周沙是哨兵,没别的人可问了。
“不会有这么奇怪的病,你最近做了什么?”周沙问。
高穹沉默地回忆。他并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每天慢吞吞上班,慢吞吞吃芹菜肉包子,慢吞吞干活,又慢吞吞下班。回到家里就研究周沙那本《哨兵通识》,沉迷于查英汉字典理解注释,连电视剧都不看了。
他简单地跟周沙说明了自己无聊的生活。。
周沙对高穹的回答不满意:“精神体老是跑出来,要不就是察觉到危险,要不就是太高兴了。”
“没什么可高兴的,我不高兴。”高穹说。
“是你的精神体高兴。你高兴它开心,它高兴你也会很放松,你别骗我,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周沙想了想,心中一动,“你跟章晓吵架啦?”
“没吵啊。”高穹想了想,“我抱了他一下,他看起来倒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周沙一下就坐直了:“你抱了他?发生什么不寻常的现象没?”
“哦,我知道这个,映刻效应。”高穹嘴角动了动,眉毛一耸,是个不明显的笑,“他精神体的力量被我引出来了。”
周沙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笑什么?”高穹警惕起来,“为什么笑得这么怜悯?”
“你真知道啥是映刻效应?”
高穹直接把书里的那句话背了出来:“指哨兵或向导第一次被心仪者诱引出精神体力量或完整精神体的情况。怎么了?”
周沙站起来,爽朗地拂了拂自己的长发:“哎呀……没想到你人高马大的,却是个傻瓜。”
高穹脸一沉:“什么?”
“对不起,你这病我帮不了。劝你一句,你要是不想办法把狼收起来,以后就别想跟章晓说话了。他怕这些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周沙蹦蹦跳跳地走了,看起来非常开心。
高穹脸上平静,心里却完全是糊涂的,他听不懂周沙的话。
但最后一句是明白的。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狼。那头灰白色的巨狼抬头注视他,嗷呜轻叫几声,抖了抖蓬松的皮毛。
“回去吧。”高穹看了看时间,应长河说的“半天假“已经结束了,章晓应该回来了。
这次那狼消失得很快,瞬间便化成朦胧的轻雾潜入高穹的身体中。
章晓回到文管委已经是下午了。他出了电梯就遇到应长河,应长河一脸严肃地让他到办公室里,跟他谈话。
在上午的例会中,周沙和原一苇反映了一件事。
寻找紫砂桃形杯的工作仍在进行中,除了第一次有章晓参与之外,后面几次他都没有随行。不随行的时候他只需要调整自己的原型机和别人的量产机的数据,再启动陈氏仪让持有量产机的人进行空间迁跃就行。原一苇和周沙去出外勤的时候,章晓就在文管委里整理去年的工作资料以应对检查,然后在规定的时间内再次进入保护域,调整陈氏仪,把原一苇和周沙接回来。
问题出在章晓调整数据的过程中。
以前他瞬间就能完成数据调整的工作,但最近几次都花费了很长的时间。
其中有一次,周沙和原一苇落地之后甚至发现实际落点距离他们的计划落点差了好几公里,正好落在一个集市上。
万幸的是,章晓不随行的时候欧得利斯壁垒就会起作用,两人在人群中穿行,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章晓听完,冷汗都冒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应长河抬手止住了他的道歉:“这情况其实挺常见,陈宜刚开始接手陈氏仪工作的时候还调错过时间,提前了好几年,后来慢慢熟练了就好了。但是章晓,我觉得你和他的情况有点儿不一样。你知道你为什么调不好吗?”
“知道。”章晓低声说。
他心情不好,情绪不高,而且每次周沙和原一苇进入保护域准备出勤,高穹也要进来掺一脚。他虽然只是站在一旁看,但章晓一旦意识到他在旁边,就会稳定不下来,生怕一不小心自己的精神体力量又再次溢出。
“我还需要很多练习,我会跟师姐说,让她帮帮我,我们俩可以一起做迁跃的练习。”
应长河问:“为什么不跟高穹练习啊?”
“……是你让我别跟他来往的。”
应长河头疼了。他沉思片刻,十分活泼地问:“今天和秦夜时约会感觉怎样?高兴吗?”
章晓冷淡地回答:“他放了我鸽子,没去。”
应长河:“……”
长叹一声后,他起身在办公室里绕圈圈。脸盆架上的水仙开得越来越多了,屋子里简直香得让人要晕过去。
“好吧,我答应你。”应长河说,“我把你和高穹编到一起,就跟周沙和原一苇一样,是一个固定的搭配。高兴吗?”
章晓:“……不,不知道。”
他的脸有点儿热。心里头雀跃了片刻之后,他想到了高穹的想法:“不过他不喜欢和我搭档出勤。而且秦夜时那边……”
“不喜欢也得喜欢。”应长河大手一挥,“秦夜时不要管了,这是工作。你把他叫过来,我跟他谈。”
参与实验的研究人员震惊地发现,他们并不能触碰一周前的任何东西。通过迁跃回到过去的人,就像是一个时间线上的异类,他无法融入时间之中,因而无法接触时间线上的任何东西。
陈正和团队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曾经被提出,但从未被论证成功的假说,它来自瑞典物理学家欧得利斯某次异想天开的讲话。
在那场发布会上,作为特邀嘉宾上台的欧得利斯喝了许多酒。醉醺醺地说了一通开场白之后,他对现场的参会者说了一大堆话:“如果我们的世界里,此时此刻有来自未来的时间旅行者,很遗憾,我们必定看不到他,他也必定无法接触我们。因为已经过去的时间是无法被篡改的。如果一件事情发生了,那么它就固定了,永远、永远不可能更改。我们可怜的、兴致勃勃的旅行者,从未来降临此地。欢迎您——您能听到我的话,您是一个旁观者,但我们将永远不会面对面,永远不会交流。没有什么该死的先祖悖论,宇宙自爆炸之日起就不停走向死亡。它无法倒回过去,生活在宇宙空间里的所有人,我们所有人,也是一样。”
这是“已经固定”的时间和“正在进行”的时间之间,无法跨越的壁垒。
结束会议之后的欧得利斯因为酒精中毒被紧急送进了医院,他的这段话被记者记录下来,发表在一个讽刺专栏上,并且配上了一幅可笑的插图。
欧得利斯是一名酗酒的物理学家,这个被称为“欧得利斯壁垒”的假说被许多人看到了,但没有人当真。直到陈氏仪进行第一次试验迁跃之前,陈正和甚至没有想起一丁点儿和欧得利斯壁垒相关的任何事情。
它无法验证,因而毫不可信。
但只有它能解释空间迁跃之后的一切事情。
每一个使用陈氏仪的人都必须了解欧得利斯壁垒。但由于最近培训教材重新进行了修订,新的还没到,旧的又全被周沙碎纸之后卖掉换文管委购买日用品的钱了,因而章晓对它还没有丝毫了解。
应长河听了高穹的报告,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有两百个那么大。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招回来的这个向导居然能推翻一个科学理论。
虽然这个理论是带着浓烈酒气的。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高穹意识到这个消息对应长河来说无异于一个2000TNT当量的战术核武。他恰好也没了讲话的兴致,于是闭紧了嘴巴不出声。
“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应长河终于开口,“《吉祥胡同笔记》的相关线索我已经交到本馆,高穹,最后一次申明,你不能插手,如果你再去骚扰袁悦,我会正式考虑辞退你。”
“……我不是骚扰他,是因为修复小组里,我只认识他。”高穹说。
“随便。你说什么都可以,但绝对不能再插手,明白了么?”
高穹咬咬牙,潦草地点了点头。
“把原一苇他们叫过来。”应长河缓慢地摩挲着自己的光头,“章晓也要,我要给你们上一上欧得利斯壁垒的课。”
对章晓和高穹来说,这一天都过得异常的漫长。
章晓第一次听说欧得利斯壁垒,也是头一次明白当时自己碰到柿子时,为什么高穹看他的眼神会那么奇怪。
那是一种掺杂了震惊、困惑、抵触,又带着一些不信任的目光。
在应长河的要求下,原一苇、周沙、高穹和章晓都承诺绝对不将这件事说出去,这是文管委内部的秘密。应长河之后会带章晓回母校去找他的导师,研究一下这个问题的原因,但在有结论之前,所有人都必须守口如瓶。
因为陈宜事件,文管委被危机办盯得很紧,应长河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章晓很特殊,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他会立刻成为危机办的目标。
高穹提出的建议没有被采纳,又被应长河严厉警告,满脸不耐烦。当日章晓给他的一百块罚款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十块。散会之后原一苇和周沙出发到危机办开会,应长河继续给章晓开小灶讲解欧得利斯壁垒和先祖悖论,他无处可去,只好翻出新的任务派遣表,开始查资料。
他的下一次任务地点和时间都已经标出来了,这次要找的是一个明代的紫砂桃形杯(*)。这杯子造型十分精巧,是有名的饮器,高穹拿着那手绘的图像看个不停。
他很喜欢看这些文物,从照片上想象它们的触感,冒着被罚款的危险也要碰一碰它们。
这在他过去的生活里,是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打算早退的时候,恰好章晓也上完课出来了。他看上去有些失落,有些憔悴,远远瞥见高穹坐在会议室里也没有反应,垂头丧气地转身走了。
高穹捏捏兜里的三十块钱,正好够两个人在九哥奶茶里吃两份套餐。晚餐的套餐还送免费奶茶,很划算。
他正要招呼章晓,章晓的手机响了。
他闭上嘴,默默跟着章晓出门。
章晓嗯嗯片刻,挂了电话,回头才发现高穹就在自己身后。他一蹦三丈远,连忙从包里掏出药瓶子吞个糖丸,才敢跟高穹面对面讲话:“顺路吗?一起走?”
“你住哪里?”高穹问他,“坐地铁还是公交?”
“清华小区。”章晓说,“你呢?”
“不顺路,反方向。”高穹说,“请你吃个饭怎么样?有些事情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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