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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一寸寸暗淡下去,仿佛纯白的棉布被逐渐晕染,厚实的云层时聚时散,湿气积压着,蜻蜓低飞,是风雨将至的征兆。
书生眼瞧着这雨一时半会儿还得酣畅落一场,倒也不执着于把自己在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耷拉下眼皮看看这坐在地上的泥浆姑娘,她人瘦瘦的,精气神却是他平生见过的女子中最充足满溢的一位,眼下嘴里还没有停止嘀咕,念叨些什么却听不真切。
倘若她果真是殷国那位靖王所通缉之人,他便真得考虑拿住她了… …
书生在袖拢里一阵摩挲,未曾发现任何尖利刀具,便连唯一能绑人的麻绳都在人家姑娘手里,这使他万分沮丧。
这当口儿,德晔猛然抬眼望住了他,双眸炯炯的,“喂,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在下、在下只是… …”
“好了好了,怎么还结巴起来。”德晔拍拍衣服站起身,眼睛转了转,倏地笑呵呵和他称兄道弟般的口吻,“小哥,还未曾请教如何称呼?我想过了,相逢即是有缘,我又救了你的性命,便是有恩于你,作为恩人我呢也不图你以金银相报——”
不待书生插话,她抱起双臂围着书生打转,一头转一头道:“过会子约莫还要落雨的,依着我说竟是速速进城为是,咱们回家换身干净衣裳,吃顿好的,接着呢,你便送我去庄王府。”
书生听得云山雾罩,这个小女子,自己被通缉了还大胆自己往城里头钻,实属反常。
“进城就罢了,姑娘却往庄王府去做什么?那里可不是闲杂人等能待的地方,虽说… …”看她这谈吐样貌恐非小户人家出身,却也难与庄王府扯上干系才是。
德晔是真心可怜书生,当然也存了自己的小心思,她朝书生俏皮地眨了眨眼,书生反倒呆致致的,被她拉着矮下.身子听她说话。
等叽里咕噜说完,书生都懵了,震惊脸道:“可当真?!只要在下带姑娘去一趟庄王府,缘缘便仍是我的?”
德晔就算没有把握此刻也不敢在书生面前露出来,半哄半骗说道:“骗你作甚,骗你有我什么好处么?便信了我吧,反正小哥你又不会损失什么,喏,绳子还你,大不了我失败了您再来上吊就是。届时必定不敢阻拦,要帮忙搬石头垫脚底下也不在话下的。”
确实,她是话糙理不糙,书生听着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寻常女孩儿家莫说亲眼见人寻短见,便是听见个“死”字也要白了小脸儿的,面前这位倒好,一本正经谈论起他上吊的事来,真真有些气人。
不过他毕竟仍是动摇了。
先前打起了送她去见靖王的心思,仔细想想难度未免太大,自己这身子骨,不晓得打起来有没有人家姑娘灵活还有的一说,最最要紧是他并不十分确定她便果真是靖王所寻之人,万一出了错,自己失望在所难免,招惹上靖王更是徒增祸事。
德晔便随着一道儿进城了。
庄王城自古便是个繁华的城市,纵然不能同几个帝都相比较,却也不失为个中翘楚。德晔自打进了城就目不暇接起来,倒不是她是村妇没有见识,委实因她被笼中的金丝雀般关在宁宫十来年,而今阴差阳错才飞入这花花世界,想要不兴奋不快乐是不可能的。
书生給她的散碎银子是好东西,糖人儿糖葫芦油饼子小炸糕她买了不知多少,吃两口便扔给书生另寻其他新鲜,短短半个时辰钱袋子就见了底。
把书生心疼的哟,脸都揪了起来,心话说日后不知是哪位倒霉仁兄娶这败家娘子,瞧这架势,真要有金山银山才能讨她尽兴吧?
“云卷姑娘,您看这天色也是不早了,银子也都花完了不是… …”
她回身瞅他,蹙起眉来,他咳了咳,耐心解释与她,“我们这不比大宁大晋,入了夜同大殷一般是有宵禁的,你看,路边都收摊了。”
德晔兴致仍高,但书生说得在理,她就只好跟着他先回家再说了,等明天天一亮就去庄王府。
走在路上,方才书生的话叫她十分在意,庄王城过去分明是受大晋管辖的,是从何时起呢?他们学起了殷人?
这个宵禁,没有夜市少了多少乐趣,裴若倾算是在晋国长大,他也同自己一般感知到其中的差异么。
靖王无波无澜的面容在眼前不住闪现,德晔拿手对着空气气恼地挥了挥,想他干什么?这个人一心要她死,她才不要想他。
“云姑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
德晔歪着脑袋笑容可掬,“凌哥哥有话直言。”出门在外,嘴巴甜一点总是好的。
凌玉倒怪难受的,指指前边的布告栏,因不存着拿她面见靖王的想头了,便也不藏着掖着,“云姑娘,你瞧见前头的布告栏不曾?我想那画上之人怕就是你了。”
德晔虎躯一震,不一会儿恰逢乌云飘来,这一片下起了雷阵雨,围在布告栏前叽叽喳喳的百姓们便相继离去。
她左瞧瞧,右望望,终于来在了画像前。
看到落款是靖王的印章,德晔身形一晃,立时手脚冰凉。
闪电划过,照亮她苍白的脸,这下凌玉十足确信靖王通缉的使女便是这位云姑娘了。一个婢女,却也识文断字?
德晔是个理想化人,她总觉得自己逃出来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事实也确实如此。好比现下,她能够平安无事立在布告栏前思考:为什么靖王能够在庄王城放出这样的通缉告示?
庄王是对大殷妥协到了怎样的程度,曾经天下二分,晋宁相安无事,如今——大殷果真崛起了么,崛起到这样强势的地步,所过之处皆臣服,难道这才是她面临的现状。
她开始怀疑自己盲目的自信,庄王世子会帮助自己吗,同靖王为敌?跟裴若倾作对无异于站到整个大殷对立面,乾殊桓又不傻。
雨不住地落下,敲在脸上,德晔仰起脸来看着天空,只觉得无望。
裴若倾是个阴魂不散的存在,她心事重重的,夜里便做了梦,梦见了裴若倾满是伤痕的手臂,少年如花的容貌,唇角却挂着鲜血。
他看见她,狞笑着走了过来。
炎炎夏日,德晔清早醒来出了一身的汗。噩梦实在伤神。
凌府的使女闻声而入,她呆呆的,问什么也不说话,任由人扶起穿衣梳洗。一直到去花厅用早饭,凌玉早早便坐在那里等她,他是等不及恨不能她立刻就去庄王府的。
“云姑娘梳洗打扮后当真光彩照人。”凌玉倒不是纯粹捡好听的说,委实昨日的泥人叫人印象深刻。
有这般姿色,也难怪那靖王大费周章,不惜搅得整个庄王城不得安宁也要寻回佳人。
不知情的往往想法旖旎天真,德晔若有所思,随便吃了几口就没心情了,在凌玉三催四请下赶鸭子上架似的上了软轿往庄王府而去。
凌玉在后面满怀期待地挥手,“云姑娘,静候佳音——!”
事已至此,德晔便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打迭起了精神。此番一旦成功,她就能摆脱靖王了。
王府管家前去书房通传时,庄王世子乾殊桓正把亲妹妹乾缘缘拒之门外。
“哥哥,你就帮帮我吧,哥哥真的忍心缘缘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么?”乾缘缘哭得梨花带雨,拭泪的绢帕都被染湿了一截,“缘缘听闻那靖王膀大腰圆,生得粗鄙模样,其人更是残暴,仿佛、仿佛曾经活活坑杀三万人… …”
话到了这里,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珍珠,滴滴答答延绵不绝。
管家看得不忍,摇摇头却也无可奈何,敲了敲门,低声言道:“府门外有位姑娘求见,自称是少爷您的旧识,姓谈。”
一时寂寂。
好半晌,屋里陡然传出椅子倒地的声响,紧跟着,庄王世子风一般卷了出去。管家和乾缘缘都没来得及说上话他人就消失了。
德晔被请在门上的小房里等候传话的结果,保不齐里头是没有回音的,因而门上婆子小厮都不把她当一回事,只是瞧着人长得水灵,往世子爷的风流韵事上联想过去了,躲在一处叽叽喳喳个不休。
小房里本是仆从待的地儿,夏热冬冷,德晔枯坐着,心一点点沉下去。
报大名她不敢,一个模糊的姓氏,他懂不懂?两人并不算太熟悉,只是乾殊桓随父入京几回,宴会上他们见过的。
他大概钟意她吧,否则去岁为什么要向宁帝求亲?她脸皮是厚,但也不敢奢想太多,自己最终能平安见到外祖母那就是母亲在天上保佑了。
正祈祷着,打门上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把婆子们都吓了一跳。
好家伙,世子爷亲自来了!
门上人背光,德晔呼出一口气,徐徐立起身来。
“你… …”乾殊桓来时并不敢给自己太大的希望,直到亲眼得见,顿觉面前一片雪肤花貌,塞满了整个视觉。
一挥手叫众人都退下了,他双眼亮得可怕,这才道:“竟真的是帝姬你,我还只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话毕向她进了一步,想想不妥,怕帝姬吓着,便又退在了原地,不错眼只是把她凝着,仿佛她会凭空消失。
互相见过了礼,他太过热情,德晔略觉尴尬。
乾殊桓怕委屈了德晔帝姬,只想带她去花厅里说话。德晔却说不必,静了静,欲言又止。
乾殊桓揣测着问道:“帝姬是希望乾某为你置一妥当藏身处?”
视线仍是灼灼滚烫落在她身上。德晔帝姬先前落在靖王手里,裴若倾又忽然四处寻人,可不就是帝姬跑了么?她能来找他,他很庆幸。
外头树上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德晔垂眸看自己鞋面,没有底气,声音便低若蚊吟似的,“不是的,我是想去晋国… …”
“大晋?”
乾殊桓一窒,眼神逐渐黯淡下去,犹豫再三终是道:“晋国路途遥远,且难保帝姬此去将有怎样的结果。乾某对帝姬你... ...”他不觉得自己的心意需要隐瞒,直言道:“乾某愿迎娶帝姬,此生我庄王城在一日,便护帝姬一日周全。”
德晔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讪讪别开了眼,“我觉得——”
“你觉得如何?”
冷不丁,打门外响起一道叫人头皮发炸的男声。下一瞬,靖王闲庭信步般步入房中。
他无甚情绪地望住她,眼眸深邃,“澹台云卷,你叫我好找。”
“!!!”
德晔的情况可想而知,她在他出现的刹那便心如擂鼓心跳加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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