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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多事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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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鄂夫人凑近灯烛, 摸索着, 慢慢理好衣物, 一件一件放进行李。

    容安坐在她身边, 道:“额娘——”

    “嗯?”

    “您再帮我求求阿玛,带我一同去江苏, 好不好?”

    鄂夫人温和的笑了:“怎么?看人家普贝子去, 你也想去了是不是?”

    “才不是。我是——”容安笑嘻嘻在她耳边道,“替您看着阿玛。”

    “江苏太平富庶,又有你二舅在那边照应着,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之前弘普跟我讲, 苏杭出美女,大官儿们最喜欢讨来做妾了。您就不怕,阿玛给我添个庶母姨娘什么的?”

    “不会的。”鄂夫人说得笃定, 可嘴边的笑却渐渐黯了,“你阿玛, 是个固执的人。”

    容安以为娘会说:你阿玛是正人君子此类的, 可她却说,固执的人。这与固不固执有什么关系?况且, 阿玛哪里固执了?阿玛最是随和不过了。

    鄂夫人道:“好了, 不早了,早些睡,明日一早还要送行呢。”

    有个婢女进来:“夫人,庄王爷过府。”

    鄂夫人问:“是一个人,还是……”

    侍女见夫人欲问又不问,答道:“只带了位公公。”

    鄂夫人点点头。

    夜色中,允禄补服上那五爪金龙十分耀眼,鄂尔泰笑着一拱手:“见过庄亲王。”

    允禄知他是笑自己穿得郑重,摆摆手:“什么紫绶朱绂青布衫,颜色不同而已。”

    “慎言,皇上是要见怪的。”

    “我那皇上四哥才懒理会我这样投闲置散的宗室呢,说起他老人家,真是,你急,他更急,说走就走,我正吃人家席呢,收到信,大半夜就赶来给你饯行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今夜好风好月,二人便在假山上石亭里坐了。

    一旁张太监笑吟吟打开食盒对鄂尔泰道:“知道您喜欢——漾濞核桃,特意带来给您佐茶的,难得王爷的一片心意。”

    鄂尔泰问:“特意从云南运来的吧?”

    允禄道:“反正弘普他额娘也爱吃,顺手的事。”

    “不管怎么说,承情。”

    “我要承你的情,弘普的事,多亏了你了。”

    “放心,我会将他平安带回来。”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说起来,有今日这儿女双全,还不是当初你肯成全……”

    那漾濞核桃皮极薄,手劲儿略一偏差,便捏碎了,鄂尔泰慢慢攥住破了的核桃。

    允禄拿起壶来倒满两杯,拿起自己那一杯:“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几乎是滴酒不沾了,可今天这地方选得不对,临水对月,容易伤情,来,喝一杯吧。”

    允禄虽这么说,可想着,他未必肯饮,却见他拿起杯来,说道:“选在哪里,又有什么差别?‘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

    一饮而尽。

    允禄也一口饮尽,欲开口。

    鄂尔泰说:“以前的事,别提了。”

    “好好,不提不提。”允禄有些讨好地拿起一个核桃,“有道是,无仇不成父子,无怨不成夫妻,无欠也就不成朋友。替你剥个核桃,算补偿……”不一会儿又唠叨,“这南蛮玩意儿,怎么这么多沟沟壑壑?费这气力,比我们的到底好吃在哪儿阿?”

    终于剥好一个在手里,允禄看看自己的,又看看适才鄂尔泰剥在果碟里的:“哎?你怎么摘捡的那么干净齐整?我的怎么都碎成渣了?”

    鄂尔泰笑摇摇头。

    允禄问:“你怎么不吃阿?剥这一大堆?”

    一个声音道:“我阿玛只是喜欢剥,并不喜欢吃。”却在石亭外。

    鄂尔泰和允禄都回头去看,允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贤婿,来来来,进来替你泰山把盏。”

    原来是容安悄悄溜过来。

    鄂尔泰道:“这样玩笑也是随便开的?”

    “有什么,你不是一向喜欢珀硌么?早晚给你当儿媳妇儿就是。”

    容安忸怩了一下,也就进去了,当着允禄也不拘束,站在石桌边为他倒酒。允禄舔着脸从鄂尔泰面前的碟子里抓了一大把核桃仁儿,还卖乖:“你这个习惯好啊,这么麻烦的核桃,不爱吃,只爱剥?”

    容安道:“我阿玛说了,就是这份儿小心翼翼,乐在其中。”

    “诶呦——”允禄突然一捂牙。

    “怎么了?”容安问。

    “酸的。”

    鄂尔泰看他一眼,眉头微皱。

    允禄笑着拿起一个剥的完完整整的核桃仁,问容安:“像什么?”

    容安说:“他们说,像脑仁。”

    “不是脑,是心,你阿玛把心都给人家剥出来了。”

    “谁呀?”

    “王爷!”

    父子两个几乎一起出声。

    “呦——”允禄假装使错了劲儿,捏碎核桃仁儿,“心都碎了。”

    允禄是个好酒的,自己喝也拖到半夜,摇摇晃晃由张太监搀了回府去。鄂尔泰同容安送至门口。回来时见正屋里灯亮着,容安道:“额娘还没睡呢。”便当先推门进去。

    果然鄂夫人一直在候着,闻声起身:“王爷回府了?”

    鄂尔泰答道:“诶。”

    “这么晚了,就只为饯行么?”

    一直随侍的仆人添岁插嘴:“王爷提他们大格格的婚事呢……”

    没说完,鄂夫人就不快地打断:“女儿家婚姻大事,怎好对外宣说?何况贵为郡主。”

    “关乎咱们小少爷……”

    “胡言乱语!”鄂夫人又打断,“容安才多大,念书学礼是正经。”

    “你知道王爷性情,贪几杯,随口玩笑的。”鄂尔泰对添岁道,“没事了,下去吧。”

    鄂夫人不再言语。

    鄂尔泰道:“别操劳了,早点歇着吧。”

    容安打着哈欠起身:“阿玛额娘早歇,儿子告退。”

    他走后,鄂夫人拿起包好的包袱:“知道你不愿意累赘,这些是日常用的,随身带着。”

    鄂尔泰应了一声接过来,道了声:“早点歇。”从旁门出去了。

    天蒙蒙亮,书房中的灯也亮起来,鄂尔泰起身洗漱毕了,看见昨晚的包袱,解开来,里面的东西,细细腻腻,一如女人家的心思。他叹了口气,一并取出,打开书橱的门,都放了进去,只拿起床头的那只石枕,重装行囊。

    外放赴任前,循例,皇上要亲嘱一番。鄂尔泰又入养心殿。雍正说完正事,也问了问家事,诸如,家中可曾安排好?带什么人随行伺候?忽然想起一事——随着鄂尔泰步步高升,有关他的传言也是热火朝天——听说,他没妾氏。

    这太不可思议了!雍正心里一直在嘀咕——朕这么勤政这么寡欲都有三宫六院呢。

    鄂尔泰有子,这说明他生儿育女方面与常人无异——不过只有一个独生子实在是太少,也可能有点问题?但是这个实在没法问,就只有一问另一个:

    雍正轻描淡写的:“夫人可是善妒?”

    鄂尔泰道:“臣妻知书达理,宽怀敦厚。”

    雍正心底非常失望,本以为只要他一个‘妒’字出口,马上就说他像房玄龄,管他敢不敢承认,旁人就会顺势夸自己像唐太宗阿……不是好听阿谀,实在是,继位以来诋毁多,赞誉少。

    失望之余雍正还是好奇,只好直截了当:“那,你为何不纳妾室?”

    “因为……”

    鄂尔泰对皇上今日的刨根问底很是无奈。随口就能编出一个理由,但是对待君上,他不肯搪塞,道:“我答应过她。”

    谁?当然是鄂夫人。这还不是惧内?不让男人纳妾,还不是善妒?

    赴江苏的车马刚出城门,八百里告急策骑而入。

    贵州苗乱终起!

    作乱的不是九寨黑苗,而是黔东的白苗。

    杨名时当众虐杀苗王子,在苗人中可谓点起一把冲天大火。人人怒不可遏,可偏偏苗王黎蝰却全无反应,只是封寨闭门,状如缩头之龟。五色苗人虽是共尊黑苗,可私下却是各怀心事,家家都想统领全苗。眼看着黎蝰软懦,正是力压群苗的好时机,白苗的理老便在这时发难,立即得到其余三苗的响应。

    杨名时正等这个时机,这一来正中下怀,讨伐苗蛮可谓是不遗余力,亲自赴黔督战,勒令贵州提督将本省重重布防,从西调来云南一镇兵马,又向东借来江西一镇兵马,以三省敌一族。苗人也十分彪悍,双方抗衡拉锯,直从冬天打到隔年初春。

    云南毗邻贵州,战况不断传来,黎螣一日躁过一日。

    这一日天还没大亮,一声嘶喊贯通整座山庄——

    “不好了!”

    仓促的脚步杂乱无章,一道道门窗纷纷推开。

    高天海边系着衣扣边出门:“出什么事了?”

    紧接着好多人从四面八方聚到前堂,都在问:“怎么了?”

    报事庄丁跑得气虚,刚喘了一口,被一双手狠狠撅住肩膀。

    黎螣急道:“是不是苗寨……”

    “大哥,大哥——”高天海强拉开他,就凭他的手劲儿,一个激动能把人肩胛骨捏碎了。

    庄丁几乎要哭出来:“二爷出事了,您出去看看,要不行了!”

    “什么?”

    田七、水牛、大鹏……高天海记得,每一个都是上次跟随陶榔去缅甸的人,只是——

    只有七个?去了一百二十个庄丁,回来七个……难道,只剩这七个?

    每一个都负着重伤,满脸的血泪。他们都是铁打的汉子,他们不会为伤痛而哭,他们哭的是——

    停在他们中间的,是一张草草扎起来的竹床,躺在上面的,是——不不,那不是陶榔。

    陶榔有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而这一张脸,肿得根本找不到哪里是眼睛。

    陶榔躺在床上,周围站着垂头丧气的大夫,和悲愤的庄众们。

    五镯夫人从外面进来,众人纷纷让开路,她走到床前:

    “阿榔,起来。你说过,要唱着哈赛篦,赶着大象,带我们穿过孟连最险峻的高山。”

    “誓死……捍卫……山庄……”

    这是这个年轻豪爽的摆夷人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怎么回事?”高天海流着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七哽咽着说:“缅族人,都是缅族人!他们出动了军队,放火烧,活着的只有我们几个了。”

    “我们的人呢?”黎螣吼了一声,“我们在缅甸的人呢?”

    田七摇了摇头。

    黎螣暴怒:“我们在缅甸有那么多玉店、茶店,难道落了地,安了家,就不顾山庄,就不顾义气了么?”

    田七更用力地摇着头,眼泪凶猛地涌出来:“都……死了。”

    黎螣愣住了。

    “都死了?”高天海喃喃的,“一千多人,都——死了?”

    “阿榔——”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是陶老爹,六十岁的铁汉,腰杆不曾弯过,可走到门口,整个人向下瘫去。

    陶驭风多年前曾受过内伤,伤了元气,这么多年一直气虚,只怕是架不住这泰山压顶般的重击。

    五镯夫人快步走过去:“三叔!”她扶住他肩臂,“这口气,您不能泄,我要您等着看,一千三百条命,一命抵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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