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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绉听崔十娘贬斥白雪如为青楼女子,立刻意识到,尽管崔十娘学了一身不凡的武艺,不像寻常大家闺秀一样困守深闺,思想上却仍不够开明,流于世俗,便耐心解释道:“抱歉,崔表妹,这事没来得及跟你详说,让你有所误会。其实雪如姑娘并非风尘中人,她没有落籍,仍是良家女子,只是受邀到晟音坊做客师,为个别姑娘传授琴艺。愚兄也不是‘抢’她来,乃是‘请’,只要雪如姑娘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
沈绉为白雪如阐明清白身份,崔十娘愈加不快,口气不善道:“良家女子抛头露面已是不该,到那种下流地方,跟那么多不正经的男人厮混在一起,更是可耻。”
沈绉见崔十娘说话如此不客气,丝毫不顾及他人感受,当即皱眉道:“崔表妹,雪如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请你注意说话的分寸。不是每个女子出生后都衣食无忧,有家人宠爱,无人供养又无财产的女子,身单力薄,不似男子那般可以替人务工谋生,若无一技之长,只能为人仆婢以营生,或是沦落烟花,堪叹堪怜。雪如姑娘凭自己的琴艺养活自己,我以为和其他靠手艺吃饭的人并无不同,一样光明正大,立于天地之间。”
说完有些歉疚地望着白雪如,道:“对不起,雪如姑娘,我表妹年纪尚小,不谙世事,言语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说来都是我的错,本想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造成如此误会,真是抱歉。”
崔十娘听沈绉教训自己,还向白雪如道歉,登时就不乐意了,起身指着沈绉道:“姓陈的你什么意思?谁让你向她求情的?为了讨好一个青楼女子,不惜训斥我,还说我年纪小不懂事,我看你是被这狐媚子迷了心窍!”
好言相劝,崔十娘却听不进去,沈绉决定换一种方式,便面无表情道:“崔小姐,你说雪如姑娘是狐媚子,说明你也认可她的美貌,那你这么咄咄逼人地针对她,是因为嫉妒?”
众人登时愣住,陈七公子是不是喝多了?当着一个姑娘的面说她嫉妒另一个姑娘的美貌,有这么说话的么?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崔十娘登时气得花容失色,高声道:“就她这样也叫美?给我姐提鞋都不配!”
沈绉撇了撇嘴:“你姐美不美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被愤怒占据心田,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无法正常思考。你到北疆抗击北戎,我很钦佩,觉得你将来必定会成为一员了不起的女将,巾帼英雄。可现在我发现自己看走眼了,你不仅冲动易怒,更听不进劝谏,且无容人之量,这都是为将者大忌。难怪宁国大将军不准你留下,一定要崔小将军护送你回来,看来他早看出来你不堪大任,留下只会坏事。”
这话可是戳到了崔十娘的痛处,崔十娘一把抽出佩剑,指着沈绉,怒道:“你敢再说一遍!”
众人尽皆变色,纷纷相劝,除了崔进,冷眼旁观。
沈绉全然无视指着自己的剑尖,面不改色道:“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尽管动手。”
崔十娘被激,剑尖又往前送了送,喝到:“别以为我不敢!”
近旁的宋校尉等人见崔十娘不似作假,真动了杀机,忙起身抽刀拔剑,护住沈绉,对着崔十娘。
崔家的护卫也拔剑出鞘,站在崔十娘身旁。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崔十娘当然不是真想对沈绉动手,只是她从小就备受宠爱,说一不二,从来也没人敢当面顶撞她,一时被激怒,冲动拔剑,就变成当下这种双方对峙的局面。虽然有些后悔,却不知该如何收场。尽管是她先拔剑的,但是她万万不会先服软收剑,丢不起那个人。不由回头去寻崔进,希望崔进出面解围。
崔进却呆在角落里,只顾自斟自饮,仿佛对眼前的紧急情势视而不见。
沈绉扫了眼众人,把酒杯往桌上一扽,斥道:“干什么?我们兄妹斗嘴关你们什么事?酒足肉饱就滋事,朝自己人动手显本事是吧?赶明儿把你们全发配到北疆去打仗!”
宋校尉等人都是陈勉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都是人精,一听沈绉的话明白了,配合道:“是属下迟钝,属下喝多了。”说完把刀剑都收了起来。
崔十娘杏眼一瞪,朝沈绉道:“谁跟你是兄妹?”却也把剑收了起来。
沈绉伸手招过陈康,笑嘻嘻道:“好,咱们不是亲兄妹,你和老九总是亲姐弟吧?老九,你的小表姐就交给你了,好好把她哄开心。”
陈康瞧了眼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的崔十娘,不想去触这个霉头,便道:“那七哥你干什么去?”
沈绉微微一笑:“七哥要好好反省自己。”
崔十娘哼了一声:“算你有自知之明。”
沈绉眨眨眼睛,狡黠一笑:“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不要试图去跟女子讲道理,今天才明白这话的意思,不是讲不过她们,是她们压根就不讲理。”
陈康忍不住笑起来,被崔十娘一瞪,忙低头憋笑。
崔十娘又瞪着沈绉,道:“哼,你少含沙射影,说我不讲理,你还不守法呢,我再不讲理,也没有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沈绉干咳了一声,道:“呃,这个,说了不是‘抢’,是‘请’。”
崔十娘自然不信,道:“是‘抢’,是‘请’,你说了不算,要问白姑娘。白姑娘你说,你到底是被他请来的,还是抢来的?”
众人目光一齐转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白雪如,只见白雪如瞟了沈绉一眼,幽幽道:“他说是‘请’,那就是‘请’吧。”
没听到预想中的回答,沈绉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崔十娘对这答案也不满意,又道:“白姑娘,你不用怕他,实话实说。”
白雪如低着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柔弱模样,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崔十娘一听,感觉白雪如认命了,要屈从陈庾,忍不住道:“白姑娘,他叫人抢你时,你不是拿着剪刀要自裁吗?你还从绣楼上跳下来。为什么不说出来?不要怕他,自有官府为你撑腰。”
白雪如终于抬头看着崔十娘,凄楚道:“请问官府要如何替小女子撑腰呢?是能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还是能让他明媒正娶地接我过门?他曾当众说过,只要我从楼上跳下,他就放过我,可我跳了,他还是没放过我。我一个弱女子,落到他手里,除了认命,还能怎么办?难不成一定要把他送官法办,自己再悬梁自尽吗?蝼蚁尚且偷生,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要那一块贞节牌坊又有何用?”
崔十娘听白雪如说得心酸,有些恻然,转头问沈绉:“你把人抢来,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众人再把目光转向沈绉,却发现沈绉已经趴在桌子睡着了。
崔十娘咬牙道:“你可真会挑时间睡着。”
陈康不合时宜地将沈绉摇醒,道:“七哥,刚刚不还好好的么,这么快就睡着了?”
沈绉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道:“啊?我睡着了?我怎么不知道?啊哟,不行,喝多了,你快扶我去更衣。”说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陈康只得扶着沈绉去恭房。
沈绉放完水回来,发现在座之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的眼光看着他,顿时感觉不妙。
果不其然,刚坐下,黄校尉等人就道:“七公子,听闻雪如姑娘琴艺高超,曲艺精妙,我等仰慕已久,今日有幸遇到,能否让学琴姑娘弹奏一曲,让我等见识一下?”
沈绉有些莫名其妙,道:“你们要听雪如姑娘奏琴,自去问她,问我做什么?”
黄校尉等人异口同声道:“雪如姑娘说要问你,她听你的。”
沈绉多聪明通透,立刻明白白雪如的意思,生怕她赖上自己,忙从怀中掏出一张面额百两的银票道:“虽然雪如姑娘是客,不过规矩不能破,这一百两就当姑娘的辛苦费,还请奏五首曲子慰劳今天出力的这些将士。”
白雪如没有接银票,只是深深地看了沈绉一眼,就去给她安排的房间取来瑶琴,净手焚香,端坐后弹了起来。
白雪如的双手,纤长白细,十根葱葱玉指,在瑶琴上轻拢慢捻,翩然若蝴蝶起舞,涓涓之声便从琴上倾泻下来,闻者无不沉浸其中,心神为之倾倒。
一曲终了,再弹一曲。
曲终人却不肯散。
白雪如收起瑶琴,道:“小女子每日只弹两曲,多了便会有些心神不济,还望诸位见谅。”说完将瑶琴抱回房去。
众人意犹未尽,仍旧聚在厅中,无人离开。
白雪如再次回席,怀中又抱着一件乐器,揭去覆盖的锦缎,却是一架无人见过的二十五弦筝。
白雪如一双美目静静地如望着沈绉,道:“先生为何不问问,此筝为何在我手?”
沈绉不知白雪如用意,道:“许是她送给你了。”
白雪如有些失望,问道:“先生为何不问问无双姐姐?”
沈绉仍是不解,道:“听说无双姑娘早已从良嫁人了。”
白雪如轻轻一笑,有些凄然道:“先生离开后,无双姐姐和倩儿就被阳二公子接走,说是王公子替其赎身了。后王公子在游湖时,因酒醉失足,落水溺亡。王家来人诘问,据说无双姐姐和倩儿因自责而吞金相殉,追随王公子而去。王家怕担上逼死人命的罪责,就把这事压下去,悄悄把王公子尸首带回京城安葬了,对外只说无双姐姐已改嫁。”
沈绉皱眉:“还有这事?”直觉告诉他,事有蹊跷。
白雪如继续道:“说王公子为其赎身,我却是不信。以无双姐姐的性情,绝不会同意王公子为其赎身,更何况先生已经为她谋划好了将来。”
沈绉点头:“她确实没理由在那个时候离开晟音坊。”
白雪如又道:“最叫人起疑的是,无双姐姐走得匆忙,什么都没带走。我以为,无论如何,她都会带走先生送给她的这架筝。”
沈绉叹了口气,道:“他们三人应该都是枉死的,所幸凶手也未得善终,逝者已矣,徒叹奈何。”
在场众人听到沈绉和白雪如的对话,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明所以,却都意识到一个事实,陈七公子与雪如姑娘是旧识,这么说来,雪如姑娘来到船上,还真的是“请”,不是“抢”。
崔十娘更是一头雾水,问道:“无双姑娘又是谁?”
陈康也问道:“七哥,你说的那个相好就是无双姑娘?六哥说无双姑娘色艺双绝,一直想寻机会去见见她呢,可惜竟死了。”
众人闻言全都羡慕地看向沈绉,想不到美若天仙的雪如姑娘跟七公子是旧识,就连色艺双绝的无双姑娘也是七公子的相好,啧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崔十娘脸色很难看,恨恨地瞪着沈绉,难怪他说沦落烟花的女子也“堪叹堪怜”,原来是有个相好的烟花女子。
沈绉并不理会众人的各色眼光,默默地接过二十五弦筝,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调了调弦,就动手弹奏起来。
弹的是《平湖秋月》。
众人有些惊讶,没想到七公子会弹筝,还弹得特别好听,只是筝曲听起来特别悲伤,让人有种想哭的冲动。
一曲弹罢,沈绉起身回房,约莫一炷香时间才又出来,手中拿了卷写了字的白纸,吩咐兵士将一个桌案摆到船头去,又将一些时鲜蔬果装盘摆上,并点上香烛白蜡。
众人见七公子要遥祭无双姑娘,又围了过来。
沈绉展开手中白纸,声音低沉地诵道:“大魏开元四年九月某日,半师半友者虚闻汝丧已近十月,不及周年,乃衔哀致诚,具时蔬若干,水酒一杯,弦筝一曲,告汝无双姑娘之灵:
吾与卿相识,如冥冥有定,吾不能护卿安享天伦,而卿救吾于危难;吾授卿二十五弦筝,冀助卿得脱水火,惜卿未离深渊,先自殒命。呜呼哀哉,芳龄早逝,怎不令人唏嘘!
相识日短,交浅言未及深,言谈间欺诳隐瞒,非吾所愿。予自长戚戚,卿自坦荡荡。卿之为人,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星日不掩其辉,花月不夺其色。奈何天道有失,世事无常,花原自怯,难禁狂风;柳本多愁,突遭骤雨!及殁,未晓卿何时离魂,亦不知埋骨之所,凭吊无处,致祭无门,此予之痛也!惟恨苍天之不公,命运之无情。
仙云既散,芳趾难寻,孤魂有梦,空室无人。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湿台阶,清辉难照玉臂;雨落庭前,兰室再无琴音。呜呼,予何所悲,予何所愁!叹卿仇冤未申,身死不瞑,予惟《平湖秋月》一曲以告,江水悠悠,此恨曷极。呜呼哀哉!尚飨!”【1】
沈绉诵完,将祭文在烛火上点了,秋风习习,一缕纸灰飘落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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