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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意气凌霄不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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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子澈要做什么,从未敢有人说一个不字,只有皇帝相劝时,他才会沉下来思量一番,反省自己是否真的有错。苏逸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庶出皇子,且是个晚辈,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开口。此时这晚辈竟当着他的面出言反驳,阻止谢玄回京之事,顿时令他火冒三丈,咬牙冷笑道:“不提拔他,难不成还提拔你?”

    “麟儿,怎么说话呢!”皇帝轻斥一声,将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三郎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陛下金口玉言,方才已经答应了的!”苏子澈怒目而视。

    皇帝睨他一眼,面上未见不快,继续方才的话道:“……可这谢清之原本就是朕钦点的状元,有这一年的历练已经足矣,况且,今日这朝中,也该有几分年轻的声音了。三郎,你觉得呢?”皇帝之意已然明了,苏子澈得意地笑了笑,“陛下圣明!”苏逸敛了神色,俯身拜道:“陛下所言,恕臣不敢苟同……”

    “陛下!边关六百里加急文书——”一声尖利的声音打断了苏逸的话,三人俱是一惊,但见郑德一路小跑疾奔而至,在皇帝身前五六步之处跪下,双手捧着一封书信。苏子澈望了皇帝一眼,上前接过书信展开,目光在纸上一掠而过,眉头随即紧紧皱起,附耳低言道:“陛下,北黎军队压境,守将刘思诚已于今晨同他们交战。”

    皇帝微微点头,道:“他们终是按捺不住了。郑德,去把陈安长、梁博、穆钦贤他们叫来,你们随朕来。”如此大事,皇帝竟似成竹在胸,苏子澈心思急转,不知此事跟嫁去黎国的姐姐有无关系,若是没关系,北黎的国母是宁国公主,黎国不顾两国间的姻亲关系兵戈相向,姐姐在黎国定然不好过;若是有关系,静和公主身为皇族嫡系,不可能做出叛国之事,可若非如此……苏子澈蓦然想起此前曾听谢玄提及北黎国事,国君昏聩无能,大将军只手遮天,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皇帝的背影,疾步追了过去。

    偌大的金殿之中不足十人,御前之人只有宁福海尚留在殿内,苏子澈朗声将信上内容念出,殿中人人面色凝重,皇帝环视一周,最后落于兵部尚书穆钦贤身上,问道:“穆卿可有良策?”穆钦贤稍作迟疑,道:“禀陛下,北黎大将徐天阁狼子野心,怕是谋划已久,那国君区至泰资质平平,定不会有开疆拓土的想法,说到底还是徐天阁在操纵此事。我朝边防虽固若金汤,但戍边之将刘思诚勇大于谋,与北黎交战,恐怕胜算只有五成。臣以为,为今之计,要先派出一名智勇双全的武将,令其率兵赴北疆,杀退黎国。”

    皇帝转眸看向陈安长:“陈阁老,你怎么看?”陈安长道:“老臣许是岁数大了,并不愿意看到战争杀戮。臣闻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之下策。况且我朝静和公主为黎国王后,将士们难免投鼠忌器,若是有一日,我朝与黎国交战之中,黎国蛮夷以公主性命为要挟,陛下当如何?”

    苏子澈看向皇帝,心里暗骂陈安长这老头好生狡猾,明着说什么兵家之道,可句句只言谋攻篇,北黎军队已经兵临城下,现在说什么上兵伐谋都为时已晚,他讲这么多,不过是要皇帝金口玉言给一句承诺,若是北黎的蛮夷打不过以公主做要挟时,宁舍公主也绝不能妥协。

    静和公主是皇帝胞妹,若是真有一日,黎国以静和公主的性命作为要挟,皇帝势必陷入两难之境,救与不救,都是不义。皇帝想起幼时经常缠着自己玩闹的小女孩,想起她娇弱温和的性子,心底泛起几分怜惜。黎国从来不甘臣下,纵然向大宁俯首称臣亦不免年年进犯,可自从静和嫁过去,这战事却是多年来的头一次……皇帝忽觉一道视线望着自己,循而看去,恰见苏子澈欲言又止,道:“麟儿可是有话要说?”

    苏子澈站起身来,豪气干云道:“若我大宁儿郎个个骁勇善战,将进犯之人屠戮殆尽,血祭青天,料来北黎也不敢耍什么花样。”皇帝淡淡一笑,点头道:“我大宁的将士,岂会打不过那区区蛮夷!”他到底还是回答了陈安长的问题,声若金戈,掷地有声,“陈阁老无须担心,无论何时,朕定会以大宁为先,不会让儿女私情坏了国家大事。诸卿家,对于此次出征之人,你们可有合适人选?”

    左相梁博禀道:“启奏陛下,北黎以游牧为主,骑兵之力不可小觑,臣举荐定军侯陆佑,陆将军一生戎马,有勇有谋,定能胜任这远征北黎之帅!”

    “陛下!”不待皇帝应答,苏子澈忽道,“臣以为远征北黎之帅,非陆将军莫属,只是……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答应。”

    皇帝隔着并不远的距离,清晰地看到苏子澈清透的眼睛里泛着熠熠光彩,他霎时想起方才苏子澈气吞山河的剑法,以及苏逸在旁所歌的诗篇: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心底的犹豫一闪而过,温声道:“是什么不情之请,说来听听。”

    苏子澈原本同其他大臣一般跽坐殿中,此时却起身跪于大殿中央,似有意似无意地想避开皇帝的视线,却又迫着自己直视皇帝,清越的声音异常坚定:“臣自幼随太傅研习兵法,又得陛下亲授武功,虽比之陛下仍望尘莫及,但是古人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佑身经百战,武功谋略在朝中无人出其右,臣愿率领骁骑营随陆将军左右,征讨北黎,驱逐蛮夷,守我大宁江山!”

    偌大的殿中落针可闻,皇帝的面色越来越沉,殿中诸人皆是惊诧不已,一时之间竟无人出声。北黎大将军徐天阁以而立之年叱咤朝堂,在黎国境内言出如圣旨,莫说什么一手遮天,就连北黎皇帝区至泰对他也是言听计从,以此看来,徐天阁必是一个智谋无双之人。苏子澈深得圣宠,又是皇帝唯一的胞弟,若教徐天阁得知他亲赴战场,定然九死一生。皇帝淡淡地看了梁博一眼,梁相立时领会圣意,禀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那黎国俱皆蛮夷,行事不择手段,秦王殿下虽然天赋异禀,到底无征伐经验,况且此役变数极多,危险重重,殿下年不过十六,实不宜冒此大险。”

    “梁卿所言甚是。麟儿,你听到了,军国大事非同小可,岂能容你儿戏?此事,朕权作未听过,你也休要再提!”皇帝沉声训斥,又道,“传旨,任命定军侯陆佑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即日率军赴西州,讨伐黎国,肃清边境。”

    皇帝与梁相话里话外,只当他是个孩子,苏子澈薄唇一颤,心底如盐渍滚过,他手中有天机阁,若用于战场之上获取敌情,则会事半功倍。但此事他不能言明,只想着亲去疆场为大宁尽一份薄力,也不枉兄长十年如一日的悉心栽培。哪知皇帝宰相都当他是年少无知,一味阻拦,苏子澈别无他法,只得盼望兄长给他几分信任,相信他这个弟弟不会成为陆佑的累赘而能助他一臂之力,于是俯首再拜道,“陛下,骁骑营将士日夜操练,骑术精湛,阵法娴熟,定不比黎国骑兵逊色。何况骁骑营本身便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威名,如此也算重回战场,他们经验丰富,骁勇善战,定能让陆将军如虎添翼。陛下,臣一片丹心为家国,求陛下成全!”

    话音落地,苏子澈叩首未起,殿内刹那间一片死寂,皇帝目如刀锋,划过少年戴着玉冠的发顶,令他越发心跳如鼓,若有芒刺在背。蓦地,皇帝嗤笑一声,苏子澈正全神贯注,恰将皇帝的嘲弄丝毫不漏地听入耳中,他还叩拜在地,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刹那间羞愤欲死,面色涨得通红,不待他再说什么,便听到皇帝不屑一顾地声音,冷冽又轻蔑:“朕若不成全呢?行了,莫要胡闹,诸卿家若无他事,都退下吧。”

    皇帝既下逐客令,几位大臣自然不会再留,片刻间殿中只余皇帝、苏子澈、苏逸及宁福海四人,一时间竟如浮华退去,剥开功名利禄的外壳,只剩下一个倔强的少年无助地跪在原地。

    “麟儿,起来吧,朕不会答应你的。”

    苏子澈想也未想,张口便道:“陛下不答应,麟儿就不起了。”皇帝冷哼一声,根本不信他此时之言:“如此,那你便跪着吧!”苏子澈猛然直起身来,怒气横生地瞪着皇帝,薄唇气得微颤:“三哥!为什么?”

    为何?皇帝怜惜地望着他,嘴角甚至有了些许笑意:“朕不过说你几句,你就如此沉不住气,若是到得战场,生死都是一念间,任何弱点都可致命。”苏子澈偏头想了想,认真道:“我沉不住气,只因为面对的是三哥,换作他人才不会这样,不信你去问问,我平日在骁骑营时是什么样子!”

    苏子澈每日行踪自有人向皇帝汇报,早已了如指掌,哪里用得着去问,此时听他提起也只淡淡一笑:“麟儿不要以为自己在洪灾中立了功,就可以独当一面了,战场残酷不啻三途地狱,你扪心自问,若亲眼看着自己亲近之人被敌人杀死,会不会失了方寸?”

    答案不必说,苏子澈默然不语,沉吟了许久。皇帝未再说什么,只对他伸出了右手,苏子澈并不是钻牛角的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便不会再做纠缠,他借着皇帝的手站了起来,眼神有些许的黯淡:“三哥若无其他吩咐,麟儿先告退了。”

    皇帝目送苏子澈离去,直到单薄挺拔的身姿渐行渐远渐无踪,才将目光转向苏逸,问道:“逸儿可是有话要跟朕说?”

    “臣愚钝,有一事不明,还望陛下明示。”苏逸道,“小叔父素有拿云志,论智谋、论武功,放眼朝中也是数一数二,纵有弱点,也远不至于致命,此次北黎进犯,小叔父只是希望跟随陆佑出征,而非做为主帅迎战北黎。小叔父锋利霸气,陆将军沉稳豪迈,二人若联手,定所向披靡,陛下为何不准了叔父?”

    皇帝看着儿子,淡然道:“朕方才已经作过解释了。”苏逸摇头道:“臣以为,陛下所言只是为了让叔父打消出征的念头,而非真正的原因。”皇帝眼中有了笑意,问道:“你以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苏逸躬身拜道:“臣不知,还请陛下赐教。”皇帝负手望向殿外,深邃的目光未有一丝情绪,缓缓道:“哪有什么缘由,朕不过念他年少,不想他涉险。麟儿虽然只是朕的兄弟,毕竟从小跟着朕长大,于朕而言,他与你们并无分别。”

    皇帝之言犹如惊雷,震得苏逸心神欲裂,他此时所思所想,是自皇帝登基以来一直空悬的储君之位,一句“并无分别”,难道竟是要传位于弟?苏子澈是皇帝亲手带大,三岁那年选伴读之事也是皇帝向先帝奏请,亲自考校入选的孩童选出艮坎离巽,去岁立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朝臣中便有人议论说皇帝欲传位于秦王,当时听到只觉荒唐,不想此刻……苏逸猛然回过神来,方觉自己已惊出一身冷汗,皇帝说完那句话就走了,宁福海也跟着皇帝一同离开,只剩下满地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棂处照进来,落于大殿的金砖之上。

    这个夏天还这样长,他却觉得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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