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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曾记夜半私语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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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进入冬月,长安城的草木已瞧得出明显的凋敝之色,天也是一日比一日寒冷,宫里已燃起了地龙。皇帝夜半忽然醒来,他仍是不惯与人同睡,侧身躺在龙榻上不许人贴近,背后传来南乔的呼吸之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分明。

    他默了半晌,而后披衣起身,刚掀起帷幔,值夜的郑德便迎了上来,轻声问道:“陛下怎么起了,可是要吃茶?”皇帝摆了摆手,神色间带着些疲累,道:“突然醒来,便没了睡意。”郑德忙取了件大氅,细细伺候皇帝穿上,道:“夜里风寒,陛下当心些。”

    皇帝应了一声,慢慢地踱步到窗边,道:“去把窗户打开。”郑德踟蹰不前,劝道:“这会子是一日里最冷的时辰,陛下前几日就差点受了风寒……”皇帝不言语,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郑德立马给了自己一巴掌,道:“奴婢多嘴!”皇帝不再看他,目光落在那紧闭的雕花窗之上,郑德意识到皇帝心情不佳,不敢再触其逆鳞,忙上前打开了窗户。

    才一打开,明净的月光便泄了一地,伴着寒风入殿,将金砖铺就的地面都映得发白。皇帝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不知千里之外的小弟此时是否睡得安稳,他那十几年来小心翼翼养在深宫之中的麟儿,连伴读挨了打都要难过好些天的麟儿,见到那些如山的尸骨时,心里会不会怕呢?会不会后悔去了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在生死之间挣扎不休?

    他也听过陆陆续续地汇报,更是知道西州城已下过数场大雪,护城河上甚至可以让人在上面来回走动了。

    北黎虽然失了大将,可一贯彪悍的军队也并不如先前想的那般不堪,北黎的右贤王区至明亲率十万铁骑,兵临城下,数度攻城。他们以游牧为主业,骑兵远比农耕为主的大宁出色许多,若是硬碰硬定然是两败俱伤,皇帝身在长安,并不能事无巨细地指挥前线,也不知西州城的将士们是怎样随机应变,来迎接北黎一次次的进攻。陆佑的奏章只言胜败与折损,北黎虽未讨到便宜,可如此僵持下去,也不知何年才能有个尽头。

    两国交战,本就劳民伤财,时日一久,定然会民不聊生。久战非明君之举,更何况,他又如何放心得下那个信誓旦旦要肃清边疆的儿郎。倒听说西州也有过主动出击,麟儿曾带着八百轻骑,剿灭了他们一支两千人的粮草队伍。

    只是回来后便受了一场风寒,军医到底比不得御医,他又是娇贵惯了的身子,许久不见好,最后还是皇帝遣了御医过去,日日悉心调理着,拖延了将近一个月才好。病过之后,人瘦了一圈,却越发精神了,白日里常与士兵在雪中比试,他功夫极好,陆佑在奏章里赞他武冠三军,无人能出其右,又不骄不躁,深受士兵拥戴。只是更爱饮酒了,西州城的酒家无有一人不识得他,常常是酩酊而归,任谁劝也不听,有几次醉得人事不知,都是被人背回去的。

    偶尔深醉之后不得深眠,夜半醒来,便立于明月之中,一望便是一夜。

    这种种事情,梦里相见,麟儿都没说。

    他想起麟儿小时候,似乎是在一个秋天,不知从哪宫的女官那里听了几则花妖狐魅的故事,一时既惊且奇,便让人去搜罗了好些乱力怪神的书册来,也不细究虚实,一股脑儿看了许多。苏子卿原是不知道此事,直到有一日晚上,他原本已歇下,宁福海却轻声将他唤醒,说是十七皇子来了,不待他细思小弟为何会这时候过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急急地朝他跑过来,带着秋夜的一身凉意,不由分说地扑进他怀里。

    苏子卿轻拍着他的小身子,温声问道:“麟儿,做噩梦了?”他虽年幼失恃,可这皇城之中,也没有人敢欺负他。

    麟儿儒软的声音在他怀里闷闷地响起:“哥哥,麟儿想你了。”苏子卿哑然失笑,将他从怀里挖出来,看着那双童眸道:“晚膳还是一起用的,这才分开多大会儿?”麟儿闭着口不肯回答,苏子卿转而去问伺候他的乳母,这才知道了缘由——那些志怪之书初瞧新奇,可麟儿年岁这么小,心智还未长成,字也不见得能认全,看得多了难免害怕,夜里竟不敢独自在长乐殿睡了。

    苏子卿笑了笑,帮麟儿褪了衣衫,让他钻到罗衾里来,温软地小身子贴着他躺下,手臂一伸便能揽到怀里:“麟儿看的那些,半数都是虚妄语,是有人闲来无事,杜撰出来的。更何况——”他拖长了音调,想了想才道,“帝王之家妖邪不侵,便是真有些妖魔鬼怪,也断然不敢进到这皇城里来。”

    麟儿仰着头看他,问道:“真的么?”苏子卿笑道:“哥哥何时骗过你?”麟儿偏头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没有骗过我。”苏子卿道:“那哥哥给你讲个故事罢,也算是一个轮回的故事。”

    听得怀中小弟软软地应了,苏子卿便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伴着玉枕中安神香的味道,讲了一个僧人的故事。*1

    说的是唐朝时候,东都洛阳的惠林寺原是光禄寺卿李登的宅院,玄宗末年安禄山作乱,攻陷东都,李登死于乱军之手。其子李源,素以豪奢善歌闻名,却因着父亲身死,哀恸万分,又见世道纷乱,遂立下誓言:不入仕、不嫁娶、不食肉。

    从此他便居于惠林寺中,渐渐地,便与寺中僧人圆泽相识。那圆泽学识颇丰,为人也纯正,两人相遇,皆有得遇知音之感,从此游山玩水,诗词相和,结为莫逆之交。

    一日他们相约游青城峨眉山,李源想从荆州沿三峡逆流而上峨嵋,圆泽想取道长安斜谷路。李源说什么也不肯,他既已绝意仕途,便不想跟长安有任何牵扯,连路过也不愿。圆泽叹道:“命数从来不由己,便听你的罢。”

    于是二人取道荆州,舟楫路过南浦时,一个身着锦裆的妇人正背负着瓦瓮汲水,一眼瞧去便知她有了身孕。圆泽望着她,忽然泣道:“我不愿走水路,便是因为她。”李源见状大惊,忙问缘由,圆泽道:“妇人姓王,怀孕已三年,我命里应是她的孩子,只因我不愿入轮回,耽搁至今,她才迟迟不能生育。如今既然见到了,便是避无可避,你用符咒助我投生吧,三日后洗儿时,若你愿意来看我,我便以一笑为证。十三年后,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我们再见罢。”

    李源悔恨交加,却也只能为他沐浴更衣,到了黄昏时分,圆泽圆寂,那妇人也随之产下一男婴。三日洗儿时,李源前去看望,那婴孩果然见他即笑,李源便将此事告之王家夫妇,由那王家便出资葬了圆泽。

    世事无常至此,轮回也历历在眼,李源心中悲恸,没有了游山的心思,独自回到寺中,将此事告诉了圆泽的徒弟,哪知那徒弟却说师父早料到会如此,已经交代过后事。李源更是悲恸,此后一直居于寺中,也不再游山玩水,待到十三年约期至,他便从洛阳动身去吴地赴约。才到寺外,就见一牧童扣牛角而歌,歌声从葛洪川畔传来: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李源循声望去,不知是喜是悲,便问他:“泽公,一别十三秋,你还好么?”

    那牧童答道:“李公果然是守信的君子,只可惜我尘缘未了,不能再与你亲近,只愿从此勤修不辍,日后定然相见有期。”他又唱起了一首歌,“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己遍,却回烟棹上瞿塘。”牧童且歌且行,渐行渐远,身形慢慢隐没在山林之中,不知去向了。

    此后又过了三年,李德裕上奏皇帝,道李源是忠臣之子,又极为孝顺,皇帝惜才,便颁赐谏议大夫一职,他却不肯就职,一直在寺中安心念佛,终年八十岁。

    苏子卿讲完此则故事,见怀中小弟久久不语,以为已经睡着,便示意宁福海熄灯,寝殿霎时暗了下来,只角落里还燃着几盏昏黄的烛火。

    怀中的小弟忽然一动,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颈,声音低低地问道:“哥哥,既然有来生,那是不是也有前世?”皇帝不知如何作答,只柔声道:“轮回之说自古便有,谁又说得清呢。听闻人有三魂七魄,又有谁真的见过。”麟儿沉默许久,忽而认真地问:“哥哥,你说前世的时候,我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苏子卿摸摸他细软的头发,心中怜爱非常,笑道:“为什么这么问?”麟儿在被子里动了动,趴到苏子卿胸前,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如果真有上辈子,那我们合该是一个人。”苏子卿不知为何,听闻此话后心头大震,良久说不出话来,麟儿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爹爹说我小时候谁的话也不听,只听哥哥的,有时候哥哥心情不好,谁都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还能把哥哥逗笑,嗯……麟儿也只有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安心,就像,就像……”他支吾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形容,立时笑了起来,“就像三魂七魄,原就是在一起的,不能分开。”

    昏暗的宫殿里,惟有那一双童眸熠熠生辉,曜若星辰,声音儒软却坚定地下结论道:“所以,我们原本是一个人啊……”

    回忆至此,再不能续,皇帝心中又怜又痛,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迫切地想要看到那个笑容明朗的小弟。他长叹一声,回身却看到南乔站在阴影处,静默地望着这边,见他转身便微微一笑,走上前来拥住他,道:“陛下若是睡不着,南乔为陛下抚琴可好?”

    皇帝看着他的狭长凤目,月下瞧来满是爱慕之情,缓缓点了下头。

    南乔展颜一笑,便去取来一把杉木琴,琴是伏羲式,木质松黄,岳山焦尾等皆为紫檀制,琴轸、雁足则采用白玉,琴身通体以小蛇腹断纹为主,偶间小牛毛断纹。龙池为圆形,凤沼作细长之椭圆形,以漆作赔格,琴面以微隆起之势成纳音。*2

    琴声悠悠,一如窗外流淌的月色,温柔地落在离人的肩上。

    清绝的月色映着染血的戎装,素白的雪地已经被数不清的将士和马蹄踩踏成硬邦邦的冰地,血污泥污混做一团。苏子澈急急跳下马,匆忙之下险些滑到在地,却也顾不得了,一看见陆离便疾声问道:“董良在哪?伤得要紧么?”陆离见他一身血污,也是唬了一跳,关切道:“殿下受伤了?”苏子澈一愣,胡乱摆手道:“不是我的血,董良呢?”陆离见他无恙,稍稍放下心来,宽慰道:“已经送回城里了,军医说未伤及要害,殿下且宽心。”

    苏子澈面色稍缓,神色间极为疲倦,低声吩咐道:“清点完伤亡,再排查一遍山中是否有余孽未清,若无意外,便安排人筑坛,择个良辰吉日登坛祭天。”陆离并未立即应下,迟疑道:“那些俘虏,殿下意欲如何处置?”六浮山一战,宁军俘获北黎右贤王及将军都尉等二十余人,给了北黎致命一击。苏子澈于此并无经验,也并不打算独霸功劳,道:“交给陆将军吧,若不是他带援兵从背后攻入,我哪儿还能好好地站在这跟你说话。”

    战场上弥漫的血腥味让他一阵恶心,这一场打了足足十天方停休的恶战,让原本幽静的六浮山变得横尸遍野,随处可见断臂残肢。若不是六浮山被积雪覆盖,北黎的粮草又被宁军付之一炬,找不到任何活物可食只能斩杀战马吞食雪水的黎军也不会这么快被击溃。

    他跨上马背,并不迅疾地在雪地里策马行进,漠北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几如刀割,直吹透血迹斑斑的衣甲,冷到了骨子里。

    未进城门,已能听到城中百姓的欢呼之声,虽已过宵禁,然而满城灯火,无一人入眠。因着路面冰冻,一行人皆不敢疾驰,只握着缰绳缓缓前行,待到董良门前时,已是丑时一刻。房门紧闭,苏子澈立在门前,良久没有一丝动作,仿若一尊石像。

    许久,他一言不发地退了一步,转身去了。

    自始至终,被军医包扎好伤口的董良都在房中安睡,对外间曾有人来过之事一无所觉。他腹部中了一箭,苏子澈遥遥看见立时乱了心神,冲入敌军之中杀红了眼,出手狠辣凶恶如修罗,恨不能将黎军尽数寸磔。他并非薄情寡义之人,恰恰相反,他极是重情重义,对于在身边陪伴了将近十五年的董良,他们之间便如聚沙成塔般情分深厚,虽然名为主从,其实早已与亲人无异。

    那一箭看似凶险,所幸未伤及要害,只要好生调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苏子澈知道他无大碍,也放下心来,沐浴更衣后自去房中歇着,哪知这一歇便歇到了次日。酉时陆离推门而入,他还处于深睡之中,半张脸都埋在锦被里,只露出额头到鼻尖一条漂亮的弧线。

    苏子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还在长安,长乐殿的桃花一树一树地盛开,微风过处,好似下起了一阵桃花雨,那花瓣落到地上,颜色犹然如初绽。他一贯喜爱那落花,便不许人清扫,如此用不了几日,长乐殿的地上便铺了厚厚一层细软的花瓣。

    桃花一落,先帝的千秋节便到了,每年他都会准备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可有一年着实不知送什么好,便去央求兄长帮忙,苏子卿让他亲自作一幅画,他本是极不耐烦的性子,却因为想给先帝一个惊喜,硬是在书案前待了一个多月,画了一幅万国来朝的图画。苏子卿待他从来是耐心的,每日得闲时便来指点一二,画成的那日,苏子澈甚是开心,坐在案前细细审视自己的成果。

    其时正是午后,阳光微醺,春意融融,他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不小心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离了父兄,南征北战一生戎马,剑下斩过无数宵小,终于换来大宁的河清海晏,万国来朝。可当他旋师回京时,却在曲折坎坷的官道上失了途,兜兜转转许多年,直到他自己都老了,还没有找到归家的路。苏子澈霎时便吓醒了,睁开眼见兄长正看着他的画,瞧他醒来便笑道:“麟儿画的甚好,想来陛下看到定会开心不已。等三哥生辰时,麟儿也画一幅送我,好不好?”

    他的一番辛苦得到兄长的赞许,当即笑着应道:“等到三哥登基,我要送给三哥真正的河清海晏,万国来朝。”

    河清海晏,万国来朝……

    苏子澈缓缓睁开眼,安静的房间里,陆离站在榻边望着他,轻声笑道:“殿下醒了,三军将士可都等着殿下呢!”他睡了许久,忽然醒来神志还有些迷蒙,沉默半晌才应了一声,掀开被子起身。屋里的炭火烧得极旺,他更衣时也不觉冷,床榻的帷幔上挂着两颗鎏金螭龙香薰球,靠近之时可闻到其中沉水香的味道,这一刻边疆一室之中的安静祥和,就像他梦里许诺给兄长的一般。

    穿戴好衣冠,苏子澈望了眼铜镜,镜中人也冷肃地望着他,那双眉眼依旧如画,眼底却不似初来时那般纯净无暇,变得深沉而内敛。他面容肖母,惟有一双眼睛是随了先帝,也自然与皇帝相似得很,此时褪去眼中的稚气,便与皇帝更像了。

    一别八月余,三哥,你终于肯来梦里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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