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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从头便是断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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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子澈长舒一口气,这番话说完,竟莫名有种如释重负之感,若是今日来时他还盼着兄长的一心一意,此时已然不做奢求。他曾以为始终握在手里的东西,其实从不曾属于他。苏子澈想起皇帝一直以来对他的纵容与宠溺,想起初次与南乔起冲突时的漠然和后来陡然急转的强硬态度。

    他知道兄长始终是爱他的,这点毋庸置疑。只是这份爱太轻太浅,经不起任何深入的索取与碰撞,而他偏要不停地试探,试探这份爱的深度,以至于轻易看到了底线。

    纠缠到现在,可以说毫无进展。若是以成败论,那他可谓是一败涂地。

    皇帝叹道:“麟儿,昨晚朕宿在皇后的甘泉殿。”苏子澈眼中蒙上一层水汽,冷笑道:“陛下在解释什么?”皇帝凝视着他,道:“三哥不希望麟儿心生误会。”苏子澈只觉耳畔嗡鸣不息,周身如万蚁蚀骨般痛不可耐,他倒宁愿自己心生误会,至少误会解开后一切如旧,他望向皇帝,再开口时已有沉闷地鼻音,道:“若是麟儿非要逼得三哥做出选择,在我和南乔之前二择一,三哥会怎么做?”

    皇帝眼中掠过不耐之色,他不知道小弟为什么会这么偏执,他从未待一个人这么好过,也未对一个人这般包容过,若是换作旁人,便是只得一分也足以感恩戴德,偏生小弟从不满足,皇帝道:“麟儿,你为何一定要三哥做出选择?一定要三哥放弃一个呢?”苏子澈心里泛起微微的酸楚,他曾以为逼得兄长不得不做一个选择时,兄长必然会放弃南乔,可当皇帝问出这句话时,他恍惚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骄傲与自信仿佛是一个笑话,恍惚之间,他听到自己在说:“怎么,三哥不肯选么?三哥总是说自己喜欢我,疼我,可是现在,却连一个男宠都比麟儿更重要,三哥宁愿失去我都不愿失去他。”

    “朕从不舍得失去你,麟儿。”皇帝凝视着他,不解道,“为何一定要逼三哥在你们之间做出放弃?”苏子澈执意问道:“三哥不肯放弃南乔?”皇帝摇头道:“朕谁也不会放弃。”苏子澈冷笑一声,两行清泪倏然而落,他想起一首不合时宜的诗: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他之前曾对此诗存疑,宫怨之词多是不见君王方生悲恨,君前的一声悲歌,纵然情到极深处,可毕竟见到了日思夜想之人,又怎会乍然之间双泪落。

    而今,他终是懂了。

    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

    苏子澈后退一步,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道:“这大明宫有他没我,有我没他,陛下既然不肯放弃南乔,那……麟儿让步。”他深深地望了皇帝一眼,那眼里伤心绝然之下赫然是丝丝缕缕的不舍之情,他的目光在皇帝的眉眼之间反复摩挲,像是要把这张脸深深地刻入心底,可偏生泪水不绝,模糊了那熟悉到陌生的容颜。

    皇帝见小弟如此伤心,一时也是心疼难耐,他身上未带帕子,便用自己的袖子去拭小弟脸上的泪,只是还未触及那淋漓的泪水,苏子澈便一个利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麟儿!”皇帝在他身后焦急地唤了一声,苏子澈抬手挥了挥,倒像是跟兄长告别。皇帝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宫娥奉茶上来,他一把握住茶盏,用力之大几乎要将茶盏生生捏碎。苏子澈虽然将话撂下,但皇帝并不认为他从此便不再踏足大明宫,事实上,皇帝对苏子澈的了解比苏子澈自己更为深刻,他知道小弟是以这种方式逼自己做一个选择,也知道依着小弟心高气傲的性格,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这中间的曲折坎坷他都能预见,这一天的来临也并非全然在意料之外,然而当这一切开始发生时,他仍是觉得伤心。

    他不禁想,若是放弃南乔,是不是小弟从此便会乖乖地陪在自己身边,从此放下他深重的执念?皇帝叹了口气,深思却不由地飘远了。

    午膳时分,朝华殿又有人来,说是孟昭仪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吃食,万望陛下赏光。皇帝心里正为小弟与南乔之间的矛盾而心烦,自然不想去,谁知未过多久,南乔竟亲自来到了尚德殿。

    苏子澈今日进宫之事他自是打听到了,便是苏子澈离开时神情有异之事,他也打听到了。他不同于苏子澈,不敢仗着皇帝的宠爱肆意妄为,当然是想方设法地表现出自己的温顺无害,皇帝不肯移驾朝华殿,他霎时便猜到这定与苏子澈有关,立即带上一应膳食,起身来了尚德殿。

    皇帝见他前来,并未刻意回避,连他做的膳食也提箸尝了口,道:“倒是清淡别致,你有心了。”南乔笑道:“臣一直盼着有一日能为陛下洗手作羹汤,而今可算是盼来了。”皇帝淡淡一笑,并未答话。

    南乔瞧着皇帝神色不愉,胃口似乎也不佳,有意与皇帝说笑几句,终只换来兴趣缺缺的几声敷衍,南乔搁箸轻叹,小心问道:“陛下似乎心情不好,是因为……秦王?”皇帝倒也坦然,淡淡道:“麟儿要朕在你和他之间做一个选择,他说这大明宫有你没他,有他没你。”

    南乔陡然一惊,险些将面前的杯盏打翻,立时起身跪倒在地,哀求道:“陛下,南乔绝无害人之心,不会与秦王殿下为难,更不会伤害殿下分毫,若是殿下看南乔不顺眼,陛下大可摘去南乔的封号,让南乔回到太常寺,哪怕是做一个最低等的乐工也好!南乔什么都不要,只求能侍候在陛下左右,求陛下成全!”

    他的额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皇帝盯着他的后脑勺道:“麟儿是朕一手养大的孩子,他的性子再没人比朕更清楚。他是执念了些,却毕竟心地纯善,不至于将人赶尽杀绝——南乔,你老实告诉朕,是不是私下里曾跟秦王起过冲突?”

    宫殿中之人个个噤若寒蝉,只听南乔声音颤抖却坚定地回答道:“天下皆知秦王是陛下最疼爱的兄弟,秦王一句话,便可决定南乔的生死去留!南乔深爱陛下,对秦王巴结不及,又怎敢暗里起冲突?南乔对陛下之心可昭日月,陛下明鉴!”皇帝盯了他许久,终是疲惫地一叹,道:“朕知道了。”

    南乔贴着金砖的手指颤抖不已,声音凄惶地哀求道:“求陛下开恩,不要将南乔赶出大明宫,南乔什么都不要,只求能留在陛下身边!”

    皇帝沉默许久,微微点头道:“朕知道了。”

    苏子澈从尚德殿离开后未直接回秦王宅,倒是去了长乐殿,屏退了一众侍候之人,房门在身后合拢的那一瞬,他顿时像全身失了力一般颓然跪倒在地,食指抵在唇间,刹那间痛哭失声。

    他从未想过将来的某一天会和兄长分开,他以为至多不过是他在西州的那样的两地相思,他以为兄长是爱他的,以为这份爱足以让他们相守至死。在今日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他一直深爱着的三哥会缺席他全部的未来。这份认知让他觉得恐慌,让他不知所措,这一生还有很长的路,他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继续走下去。

    苏子澈想起他的小时候,先帝总是耐心地对他谆谆教导,要他敬兄长,爱兄长,万不可与兄长闹矛盾。起初他懵懵懂懂,打心底喜欢这个疼他宠他的哥哥,可是后来出阁读书,兄长对他的宠溺之中多了几分严厉。孩子的心都是敏感的,苏子澈也不例外,在一次受了兄长责罚之后,他跑到先帝跟前哭诉,先帝耐心听完小儿子对兄长的抱怨,笑着哄道:“三哥身为太子,日理万机,若不是喜爱麟儿,哪里会亲自教导呢?”苏子澈偏头哼道:“那我宁愿他不喜欢麟儿!”

    先帝愣了愣,柔声道:“麟儿,万不可出此不肖之言。爹爹此生别无牵挂,惟是放心不下你。朕的这些儿子里,数你年纪最小,性子最傲,又没有娘亲在旁照看,爹爹恨不能护你一生无虞。可是爹爹老了,待以后没有了爹爹,三哥就是你最亲近的人。”

    那时苏子澈犹然不甚解意,困惑地问道:“为什么以后会没有爹爹,爹爹会去哪儿?”先帝笑了笑,并未着意解释:“爹爹总有老去的一天,不能永远陪在麟儿身边。再者,麟儿也会有自己的妻儿,这才是爹爹想要看到的。”

    “麟儿和哥哥过的幸福,是爹爹最大的心愿。”

    那一刻,先帝不再是翻云覆雨的九五至尊,没有一言定乾坤的王者之气,只是一个逐渐老去的父亲在劝慰自己受了委屈的小儿子,可惜那时的苏子澈太小,抓不到父亲言语中的重点,清脆的童声却如金石相撞:“如果爹爹不再陪着麟儿,那麟儿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那时先帝怎么回答来着,苏子澈撑着额头,几乎绞尽了脑汁,却怎么也记不起。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脚步散乱地走到床榻前,一头栽了下去。他多想立时提剑斩了南乔,又怕此举会令皇帝一生都对南乔念念不忘,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懦弱、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他真是恨极了现在的自己。

    苏子澈在长乐殿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唤来亲近的宫娥侍候着净手净面后,在长乐殿的繁茂的桃树下立了许久,方缓缓离开了这里,他不知道这一去此生还会不会回来,可是他知道,即便会有回来的那一天,这里的一切也会变得跟记忆里不一样。便如他一直信赖依赖的兄长一般,在他以为两人终于可以相携到老时,给了他致命一击。

    仲夏的阳光不消片刻便能让人汗透衣衫,他却觉得这阳光仍是不够暖,照不进他寒冰一般的心底。

    刚回到秦王宅,苏子澈便召来长史鹿鸣,让他拟一封自请前往封地出任刺史的折子,那鹿鸣原是秦王宅的门客,因着智谋过人,被拔擢为秦王长史,掌管王府政令,苏子澈甚少过问府事,秦王宅大小事宜皆是他负责。苏子澈跟皇帝的那些纠葛,除却兄弟两人无人得知,旁人只看到皇帝对小弟的偏爱与宠信,只看到苏子澈对今上的忠心不二,鹿鸣亦然。

    鹿鸣知道自家王爷与皇帝最是亲近,在宫里的日子比在王府还多,乍然听闻他要拟这折子,不由地多问了句:“郎君好端端地,为何要去封地?”苏子澈面色灰暗,勉强一笑道:“长安纵有千般好,却不再是我的长安。”鹿鸣听他这般回答,更是困惑道:“郎君生长在长安,又立下赫赫战功,放眼整个长安城,有几人不识郎君?又何来长安不再之言?何况郎君素来与陛下情分深厚,大宁历代王侯之中,也就只有郎君一个世袭罔替的亲王,可见陛下对您十分地上心。郎君便是奏请就藩,也不见得陛下会舍得让您去。”

    长安自然无甚变化,可长安的人却变了,若是长安的人也未变,那便是他一直有目无珠,十数年的相处,竟到此时方识得皇帝的心。皇帝心里之人何其多,他不想同旁人一起争抢皇帝心里那一点可怜的立足之地。

    思及此处,苏子澈面色微沉,眼眶蓦然一红,背过身道:“你无须多问,折子拟好直接上奏陛下即可。”

    鹿鸣见他似有不耐,也不好再劝,于是领命去了。苏子澈默然立了良久,方缓缓地在榻上坐下,侍女为他倒了一盏奶酪,他怔怔地喝了半盏,忽然道:“把冰盆拿出去,有些冷。”正是仲夏最热的时节,外间日头明晃晃地照得人睁不开眼,他忽然说冷,自是将侍女唬了一跳,唯恐他是受了风热,当下便道:“郎君躬安?让大夫请个平安脉可好?”

    苏子澈摇摇头,他此时心神飘忽如悬旌,反而有些麻木,原来一个人痛楚到了极处,竟是这般感受。他以手臂支着额头,默默地看着香薰炉里的袅袅青烟,这香丸以数十种香料调和而成,中有一味极珍贵的龙涎香,此时闻来,这一味香竟压住了其他诸多香料,芳冽的味道清晰地萦绕在鼻尖。

    苏子澈面色沉闷地望着那只香炉,忽地站起身来,在侍女惊讶地目光,一手推翻了香薰炉,细白的香灰霎时洒了满地,香味却是愈发浓烈了,顷刻间盈满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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