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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澈恭请兄长圣躬万安:
一别累月,弥添怀思。长忆别时,明德门外,朔风凛冽。铁甲十万,旌旗猎猎,直指天南。孤城白刃,少年肝胆,鸣镝过后战鼓喧。夺旗斩将,平叛安民,舒尽昔年凌云意。可惜韶光壮志,留连不住,纵有清光千里相随,岭南异卉常开不败,亦难抵人间别离。
澈年幼失恃,年少失怙,幸得兄长垂怜,教养至今,更赐兵符,委以重任。澈近来常思往事。前尘旧梦,久萦于心,挥之不去。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思及随园先生语: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今日始信。澈生十有九年,富贵恩荣,生而有之;声名利禄,唾手可取。所堪求者,惟有一物。怎料千山万水,至死不能得。盖世间之事,皆如月之盈缺,难企长圆。
澈有一言,欲问兄长:澈离长安时,恰雪初霁,长乐殿前,雪满桃枝,而今时值三月,不知桃花开未?澈与兄血脉至亲,相依十九载,每逢春至,共摘桃花,共酿新酒,如今回顾,何等乐事。所谓人间清欢,大抵如是。年少轻薄,不知珍惜,今纵悔恨,为时晚矣。料想此去长夜冥冥,也难再觅清欢一二。
澈知人死之后,诸事皆散,然此生心愿未了,恐是难瞑。澈一生恣意妄为,辜负良多,最深负者,惟妇与子。得一息血脉留存,实为侥幸,望兄善待,视如己出。
兄曾言轮回之说,多为虚妄,无从稽考,然澈笃信至此,亦难更改。
若有来生,愿兄为日我为月,生生世世不相见。
昭元四年暮春
皇帝双眼一片通红,目光直直地盯着手中纸笺,仿佛要将纸上的一字一句铭刻到骨子里,以便沿着那绝然孤傲的笔锋,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将写信之人的三魂七魄追回来。他缓缓地抬起头,紧蹙的眉头带着浓重的杀意,竟让沙场上谈笑斩敌首的将领们心底发寒。
目光所及尽是披麻戴孝的骁骑军兵将,三军尽缟素,将凯旋的喜气尽数冲散了,他只觉这白色格外刺眼,像是冬日里飘落的雪,带着小弟深切的恨意,将他的心都冻住了。想到小弟,他眼底的怒气与杀意登时散尽,转头看向董良等人,问道:“你说秦王薨了,尸首呢?怎不见棺椁?”皇帝声音听来极是平静,仿佛所问之人与他无分毫关系。众将领闻言却皆是心头一震,红着双目垂视地面,无人应答。
他等了许久等不来回答,淡淡道:“太子,你奉朕旨意去迎接秦王回京,眼下这情形,你打算如何向朕解释?”苏贤跪伏于地,长安五月艳阳下,冷汗不止:“臣罪该万死,臣去迟了,未能护小叔父周全,只来及……只来及见到小叔父……最后一面。”
皇帝顿时怔住了,过了许久,目光缓缓地从骁骑军将士面上滑过,又落回苏贤身前一尺之地,轻声道:“你见了他最后一面?”苏贤低声应是。皇帝忽然退后半步,身子微微一晃,一行人吓得大惊失色,忙扶住他,宁福海颤声劝道:“陛下,这外头天热,咱们先回宫吧!有什么话……不妨回宫再问。这些将士们杀敌归来,赶了这许久的路,想必也累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是,想来大家都乏了,先去歇息吧,待回宫再……再论功行赏。”他转身缓步上了銮舆,起驾之时回首一望,满座衣冠似雪。他回过头来,似是疲累般支起额头,銮舆沿着长长的朱雀大街走过,一直行至宫墙深处,他的姿势半分不曾变。直到尚德殿门前,宁福海欲扶他下来时,才忽然开口道:“宁福海,你说……是不是朕非要麟儿去岭南,他在那边水土不服,过得不好,心里十分恼恨朕,所以……才要同朕开个玩笑,想让朕狠狠伤一回心,他其实……根本没有死?”
宁福海轻叹一声,他知道皇帝几个月来一直牵挂着秦王,前段时间听说秦王受伤,已是心疼得食不下咽,此时本是欣然出城迎接秦王,孰料迎来的竟是噩耗,心里只怕会更加难受。秦王薨了是多大的事,便是给骁骑军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造此谣言,可眼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难怪皇帝起疑心。他斟酌片刻,道:“陛下先前遣了太子殿下过去,具体情形如何,一问太子便知。”
皇帝蹙起眉头,又慢慢展开,道:“你说得对,太子忠厚,想来不会同麟儿一起胡闹,具体情形……待朕一问便知。宁福海,让太子来见朕。”宁福海躬身应是,走出去没几步,又被皇帝叫住,“把艮坎离巽也给朕叫来。”
他起身下了銮驾,行至尚德殿门前时停下脚步,抬头细细看起来殿内外陈设,仿佛是初次到来一般,要将眼前事物都看个遍。他记起去岁春来时,他在这里同朝臣议事,原本应该还在路上的小弟便是从这扇门进去,人还未至,先唤了声“三哥”。也是这一扇门,苏子澈站在门内,明明泪湿眼睫,面上尽是不舍,仍是决绝地说“这大明宫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而后一个转身,从这里踏了出去。
也许便是那一日,他骄傲倔强的弟弟撂下狠话,伤心地从这里离开,从此再没有回来。
皇帝步入殿堂,他从未觉得这个宫殿如此冷寂,如此寥落。尚德殿分明跟往日并无任何不同,这天下也与昨日无任何差别,可是麟儿不在,他便觉得浩浩乾坤,竟有些空落落的。
他坐到御案后面,将苏子澈的绝命手书放在案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执意想从中看出些破绽来,以证明这本非苏子澈笔迹,或者书信内容是假的。
死生不相见,你真狠得下这个心,麟儿?
宁福海轻声道:“陛下,太子殿下和四位将军来了,在殿外候着呢。”皇帝头也未抬,依旧看着眼前的书信:“让他们进来。”宁福海躬身欲去,皇帝又道,“慢着——让太子一人进来。”
苏贤进来行礼罢,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贤儿此行辛苦了,跟爹爹说说,你都见到了些什么。”苏贤沉吟片刻,索性全盘托出,道:“孩儿是五月初九到荆州,小叔父虽是重伤在身,精神瞧着却还不错,他特地交代了孩儿三件事。申正时分,小叔父开始昏迷,意识不清,戌时末,便去了……”
皇帝平静地望着他,神色如无波古井水,不见丝毫涟漪,待苏贤说完,他才缓缓问道:“他交代你的三件事,都是什么?”
“第一件事,小叔父托孩儿照顾好王妃和她的孩子,以及艮坎离巽四位将军。这原就是孩儿应做的,即便小叔父不吩咐,孩儿也不会教他们受了委屈。第二件事……”苏贤话语一顿,膝盖一曲便跪了下去,“小叔父命孩儿转告陛下,请陛下杀了南乔。”
他说完这句话,偷眼看了下皇帝,见他仍是神色平静的模样,心里竟是忐忑不已,他知道自己该继续说下去,可余下的话,却让他有些开不了口。皇帝蹙眉催促道:“继续说。”苏贤只得低声续道:“第三件事,小叔父命侄儿在他去后,将……将尸首火化,骨灰撒于回京途中。”
皇帝神色仍是平平淡淡,没有明显的怒气,也不像是风雨欲来时的平静,只听他问道:“挫骨扬灰,麟儿这么恨朕……贤儿,你是旁观者,都说旁观者清,你告诉朕,朕是不是待他不好?”苏贤声音发紧,道:“小叔父出征前,陛下也曾问过孩儿,是否冷落了小叔父。当时孩儿的回答是,不管陛下是否真的冷落了小叔父,只要小叔父觉得冷落了,那便是冷落。陛下所问,旁观者恰是无法回答,惟独身在其中之人,才能回答陛下的问题。”
“这样啊……”皇帝叹了口气,“那这三件事,你都答应他了?”苏贤摇头道:“孩儿答应了小叔父前两件事,这第三件事……孩儿不敢答应……”
皇帝沉默片刻,问道:“那是谁?挫骨扬灰是何等恶毒行径,就不怕遭天谴?”苏贤低声说了个名字。皇帝又问道:“你是亲眼看着他去了?”苏贤愣了一下,方意识到皇帝在问苏子澈,他低头道:“是,孩儿亲眼所见,赵太医当时也想尽了法子,可惜……小叔父一向敬爱陛下,想来他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陛下太过悲恸,还请……陛下节哀。”
皇帝淡淡道:“你错了,他恨不得朕痛不欲生,随他而去呢。”苏贤惊诧万分,当下跪伏于地:“陛下!”皇帝冷冷地看着他:“你怕什么,莫说朕不会随他而去,便是当真随他去了,你是储君,到时候继承大统,该高兴才是。”苏贤重重磕了一个头,道:“孩儿绝无……”
“行了。”皇帝有些不耐,打断他未出口的话,“别说了。”言罢拿起案上的茶慢慢吃着,殿中一时沉寂下来。
直到一盏茶吃完,皇帝方又淡淡开口:“你退下吧,宣艮坎离巽进来。”苏贤躬身退下,皇帝又道,“等等!——不见了,让他们各自回府歇息吧。”苏贤不敢多问,只低头应是,走到殿外时清风徐来,身上一阵凉意,方知早已汗透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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