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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真话音未落,立时有一人凭空出现,一柄弯刀架在了他的颈上。少林讲究以禅入武,禅武双修,其棍法与拳法更是享誉武林,念真乃少林净空大师的关门弟子,武功自是不差,但他一言才出,弯刀即到,可见这人一直在附近,连他们的对话都听得分明。
他二人闲坐交谈,声音并不算大,稍远一些便无法听清。如此近的距离,藏着一个大活人,念真竟丝毫未能察觉,也完全未能做出任何防备,便是刀剑加身也未有丝毫响动。这等无声无息潜伏暗杀的功夫,江湖之中惟有天机阁才能做到。
苏子澈似乎并不知道眼前的动静,指尖拂过茶碗边沿,轻声道:“过得好不好,你不是都看到了么?何需多问。”他才刚说完,架在念真颈上的那柄弯刀立时近了一分,陡显一道血痕。念真目光未移分寸,神色未改丝毫,从容道:“实不相瞒,小僧与施主原有一段未了因,看来今日,便是了结之时了。小僧已是方外之人,凡胎肉骨留来无用,殿下如今想要,便拿去罢。”
苏子澈眉尖若蹙,轻叹道:“前尘往事飘零久,孤身早做沛离人,那些未了因,俱都忘了罢。更何况,异乡逢故知,不胜欣喜,我何曾想要取你性命?”言罢,仿佛察觉到了眼前的异样,声音微微一扬,“天府?”那人立时应了,执刀的手未有任何松懈。苏子澈略有些不悦,道:“休得无礼,退下。”得了吩咐,那人没有丝毫迟疑,一闪身便不见了。
“这些年来,但凡有认出我身份之人,皆是天府替我解决。”苏子澈缓缓起身,淡淡道,“秦王早已做枯坟,此间只余江湖客。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师父海涵。”
刀刃划破了皮肤,好在伤口极浅,念真低叹了一口气,问道:“敢问是如何解决的?”苏子澈一怔,答道:“我不曾过问。”念真迟疑片刻,道:“恕小僧直言。小僧多年前曾听人说,施主于天机阁有恩,北黎南疆两战,皆得其鼎力相助,天机阁中不乏身手高明之辈——方才那位身上戾气极重,施主为何非要与他同行?”
他一语未落,周遭杀意又起,只是这次无人持刀杀出。苏子澈淡淡一笑,道:“师父之意,是说他并非善类?”念真念了声佛号,道:“善恶自在人心。施主心如丹石,身边应有性柔如水之人相和,方能不失其心。”苏子澈低眉道:“师父多虑了。性不改,心不移,能改变自己的只有自己,原与他人无干——师父方才说到善恶,我记得《太平广记》中记载,薛道衡游开善寺,谓僧曰:‘金刚为何怒目?菩萨为何低眉?’答曰:’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可见不止是人心,世人亦有善恶之分,才使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那请教师父,我是善,还是恶?”
他神色闲适,语气也清淡,仿佛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一段故事:“我曾经血透重衣,手上沾满他人的鲜血;剑下的无数亡魂,都有在家乡苦苦等候的妻儿;我也曾设下埋伏诡计,亲手断送友人性命;甚至袖手旁观,致使知己含恨九泉;我背弃恩义,辜负为我耗尽心血的兄长;连家族名姓都不敢轻易告人,余生微茫如斯……”
他抬头望向念真,明知看不见,目光却分毫不移:“可我杀敌万千,为的是河清海晏;我手刃敌首,盼的是万国来朝;我巧设毒计,只因心中家国不敢忘;我冷眼袖手,是不忍折其风骨;我背弃恩义,远走他乡,意冷心灰,是因一生所求,不能得。”
苏子澈缓缓垂眸,寥寥数句平淡语,道尽半生蜉蝣事,这不由令他长舒一口气。三十载沉浮,一夕间道出,这等快意,只觉即便就此死去也无憾了。他再次看向念真,如同牡丹丛前那一望,目色似笑非笑:“我是善,还是恶?”
念真一时无言,他已起身离去,似是这一问从来不需要他来回答。
“替我问佛。”
耳畔话音犹在,他已慨然振袖赴夜色,身影寂寥又孤傲,一如当年离宫阙。
天府蓦然出现,不动声色地扶住他,步履徐徐地并肩朝前走去。
刚出寺门,便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含笑问道:“今日怎么了,耽搁了这么久?”苏子澈没有回答,径自在天府的帮助下上了马车,柳天翊上前扶住他,也跟了上来,在他旁边坐下,苏子澈道:“你怎么来了?”
柳天翊笑道:“你平时酉正之前必定回去,从无例外,今日到了酉正还不见你,我便来看看。”苏子澈“嗯”了一声,道:“遇见一个故人,多说了两句话。”柳天翊目色深沉,凝视他道:“故人?”苏子澈神色未变,随口答道:“昔年慈恩寺里的一个小沙弥。”
柳天翊目色更深:“他认出你了?”苏子澈轻轻闭上了眼,没有回答。柳天翊深悉他脾性,见他如此便知那和尚非但认出了他身份,还好好地活着,当即怒道:“天府,你是怎么做事的?”
天府原在车外与车夫一起驾车,听到斥责立时擎开车帘,一脸莫名其妙,他反应倒也快,单膝跪在车门处不敢分辩,只偷偷看了苏子澈一眼。柳天翊当即了然,吩咐道:“那和尚留不得,天府,你回无相寺去,悄悄解决了他。”天府没有立时应下,仍是小心翼翼地看向苏子澈。
“不行。”苏子澈略略有些不悦,“佛门清净地,岂容你们胡来?”柳天翊沉默了一下,劝道:“他既然认出了你,我们便留不得他。眼下是非常时刻,莫要因一时之仁,将十年的辛苦付诸东流。”苏子澈愈发不快:“什么非常时刻?”柳天翊顿了一下,旋即笑道:“我的意思是,过去十年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怎么今日偏就有了例外?”
苏子澈蹙眉道:“那是因为从前不曾遇见故人。我这些天日日去佛前念几遍往生咒,你若是因我而杀人,倒显得我阳奉阴违,人面兽心。以后又有何颜面去佛前诵经?”柳天翊道:“不去也好。天机阁又不是没有自家的寺庙,你偏要去人多眼杂的无相寺。要不,以后就别去了吧?”苏子澈心下不快,对他的话是半个字也不能苟同,却又懒得同他分辩,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柳天翊沉吟片刻,妥协道:“也罢,从明日起,我陪你去。”
次日申正,苏子澈前往无相寺时,柳天翊果然与他同去。才刚到得寺外,柳天翊便觉出几分不对劲:此时已过了香客进寺上香的时辰,寺外理应没什么人在才对,今日却熙熙攘攘,热闹得很。稍微留神,便能发现这些人尽是些青壮年,个个身材魁梧,落足轻盈,显然俱是身怀武艺之人。且他们看似随意路过,但来来回回始终不离无相寺周围,苏子澈的马车一过来,他们的视线便有意无意地看了过来,像是起了戒备,暗地打量不休。柳天翊料得寺里来了身份贵重之人,心头隐约有些不安,暗悔今日之行有些鲁莽,该想法子劝苏子澈回去才是,又怕他生疑,心思转了几圈,什么话也未说,打算相机行事。
苏子澈看不到周遭情形,并不知今日的无相寺与昨日有何区别,依旧叩响了寺门。
开门的是一个小沙弥,寺门开了一条缝,他并未如以往般将苏子澈让进去,而是合十双掌,念了声佛号:“施主来得不巧,今日寺中来了位贵人,不便见客。请施主明日再来。”
苏子澈神色无澜,只道:“主持师父让我每日此时来佛前诵经,连续持诵二十一日,不得间断,今日恰是第二十一天。不管是哪里的贵人,我只诵我的经,并不妨碍他。”
早在苏子澈初来无相寺之前,柳天翊早已将寺庙上下打点过,香火钱捐了不知几何,只为着苏子澈能平心静气地诵几日经,了却这桩心愿。可眼前小沙弥面上的为难之色也并非作伪,柳天翊心底不祥之感愈盛,当下劝道:“佛在心中,不拘于俗礼,既然此处不方便,我们去普济寺诵经也是一样的。虽说稍远了些,但既然郎君有心,何惧路途之遥?”
苏子澈微微蹙眉,只觉不妥,对柳天翊道:“今日是最后一天,我不想功亏一篑。”柳天翊笑道:“礼佛贵在心诚,在哪不都一样,如何说是功亏一篑?”苏子澈不悦道:“我原以为你会帮我,哪知竟替外人说话,既如此,那便请你莫开尊口。”
柳天翊知他误会,未及辩解,但听见寺庙里有一声音自远及近,缓缓问道:“这般热闹,是发生了什么事?”柳天翊心里打了个突儿,立时去看苏子澈脸色,只见后者蹙紧了眉头,迟疑问道:“是谁来了?”
柳天翊还未作答,便听到小沙弥念了声佛号,对着来人细细解释了起来:“这位施主每日申末皆会来本寺诵经,只是今日贵人来前曾有过吩咐,贵人在寺中礼佛期间,不许其他香客入寺。”那人笑着走近道:“原来如此,我还道是什么事。贵人在此,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这位施主今日不能诵经,明日再来就是——”声音刚到跟前,立时戛然而止,那人咳了一声,而后竟突兀地转了语气,“礼佛诵经乃行善之举,这位……这位郎君既然来了,便请进来吧。”
苏子澈心中顿觉厌烦非常,微微一哂道:“未曾想竟有一日,旁人予我嗟来之食。”他敛了神色,转身道,“我们走。”那小沙弥觉得惊讶,不由问道:“施主不去佛前诵经了么?”苏子澈停了脚步,淡淡道:“佛在心中,不在眼前,何况我的眼前,本就空无一物。”言罢登上马车,徐徐地离开了。
小沙弥似有所悟,合十双掌对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微微躬身,念了声佛号。回过头见方才那护卫模样的人也望着马车的方向,似是随口问了句:“那是什么人?”小沙弥如实道:“那位施主是何人,小僧并不清楚,只知道施主来诵经的这些日子,香火钱皆是由天机阁出的,想来是天机阁中的人物。”
他身后另一个护卫道:“不过一个江湖瞎子,理他作甚。”那人笑道:“虽说是个瞎子,可瞧那通身的气派,却与当年的秦王颇有些神似。”另一个护卫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当下便问道:“哦?我之前听人说,秦王当年战死的时候,连个尸骨都没留下,下葬的时候棺椁都是空的!你说,他会不会根本没死?”
那人登时冷了脸,斥道:“闭嘴!这等事也是能拿来浑说的?!仔细你的脑袋!”他重重地甩了下袖子,道,“我去告诉宁中贵。”另一人登时慌了,忙扯住他的衣袖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不不不,我以后再不说了!你就饶了我这遭吧!”那人哭笑不得,骂道:“松手!谁稀罕说你的破事儿!”压低了声音,又道,“那人不光是气派,连相貌也与秦王有三分相似,主上若是见了他,一准儿高兴!”
马车之内,柳天翊悄悄放下了帘子,回过头见苏子澈神色凝重,不由笑道:“生气了?为这么个小卒子,不值得。”苏子澈抿了抿嘴角,脸色稍见和缓,却没有说话。柳天翊漫不经心地道:“其实我心底有个疑问,存在许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子澈闭上了眼:“那就别讲。”柳天翊沉默了下,过了一会儿道:“不问出来,到底横亘在心头,我还是想问上一问。”苏子澈颇有些不耐烦:“我未必会回答。”柳天翊趋近,在他耳畔轻声道:“你还记得至尊么?”苏子澈蓦然睁开眼,两道目光如寒冬腊月朔风吹雪,冷厉地射在他面上。
柳天翊心底一惊,旋即意识到他此刻什么也看不到,心里却未感到丝毫轻松,只觉细密的冷汗从鼻尖背后争相冒出,许久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
“至尊啊。那自然是……”苏子澈轻声一笑,唇齿间极轻极缓地吐出几个字来,“没齿难忘。”
柳天翊拢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继续问道:“你对他……你还爱他么?”苏子澈冷声道:“你真是愈发胆大了。”柳天翊忙道不敢,迟疑片刻,佯作不在意地问,视线却始终凝在苏子澈面上,生怕错过一点蛛丝马迹:“我只是好奇。你们毕竟是兄弟,至尊又亲自将你养大,当年你伤心欲绝,我半个字不敢提,如今十年过去了,不知道你对至尊的感情是否一如从前,始终未变?”
“怎么可能丝毫未变……”苏子澈淡淡道,“我曾经那么恨他。”一语道出,似乎勾起了无限回忆,他原以为自己早已淡然,如他对念真说的那般,已经释怀了,可是尘封数年的往事骤然翻起,他仍觉得心底有泪如倾,那记忆上的尘埃有如实质般落进了眼里,令他眼眶有些酸涩。
他太熟悉这种痛,彻心彻骨生不如死的痛,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刻入他的骨髓之中,再如何刻意忽视或故作淡然,也改变不了终此一生无法忘却的事实。
苏子澈眨了眨眼,不再回想往事,轻声一叹道:“我不恨他,不恨他们了。倒是你,从昨晚开始就不太对劲,今日又突然提起此事,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天翊眼睛一瞬不瞬,闻言微微一笑道:“也不算突然,我早就想问,一直不敢罢了。今日既然开了口,便容我一次问个痛快吧!‘他’是至尊,‘他们’是谁?难道你对艮坎离巽偷天换日之事一直怀恨在心?”苏子澈低眉道:“他们是为我好,我又不是不知好歹。他是至尊,他们……是他和南乔。”柳天翊提醒道:“孟南乔已经死了。”苏子澈陡然沉声道:“我当初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言外之意,死了算是便宜他。
柳天翊沉默下来,许久才道:“总听人说,眼睛看不到的人,心里都亮堂着,你呢?你可看清楚自己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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