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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之不及
夜深露重。
星城靠西边有条直达白港的人工运河,宽约十余米,堪堪能让两艘小型客船并排而过。这条河道的历史可以追溯至星城初建之时,当年的工程建设中需要大量用水,轨车来回输送总是太麻烦,大伙儿便合力开了这么条水渠,一来可以方便运输材料,二来还能就地取水,可谓一举两得。
但随着城市建设进度的前移,这条泛着泥臭味的河道却渐渐失去作用,被人遗忘在了角落。又因为引来的是海水,内陆植物也难以附地生存,便有好心人在这两岸栽起了白龙果树,年复一年,终将这河岸改造成了两排绿树掩映的长廊。每到秋季果实成熟,手掌般的树叶渐渐转红,河道边就会飘起无数手指般粗细的荧白果串,缠着火红根须,犹如鱼龙般随波曼舞,蔚为壮观,堪称星城独一份的景致。
舜就藏身在这片红与白的波浪中,他低伏着腰掩起斗篷,从光滑如蜡质的白龙树旁小心探出头,像个老练猎手似的盯着前方那幢铁一般深沉的小楼。
在他身侧,阔少爷朗尼死板着脸靠坐在虬根盘结的树下,因为多日没有好好休息,他眼袋已经泛起了青色,血丝多得同脚下树根一样——但这并非他拉长臭脸的原因。就在不久前,他舒舒服服泡完了热水澡正要休息,那该死的骗子竟毫无征兆地冲了进来,吓得他条件反射下死死攥紧了被子,差点没喊出声叫救命。
瞬间惊慌过后,皇子冷声催促他换衣去大厅,却没等他反应过来又甩门而去,留下他青白着一张脸莫名其妙。接下来的事更让人无语,他憋着闷气换了件深色长袍,刚下楼到客厅,就听到那只同样无故被人吵醒的白鸟在大呼小叫。
“烦死了烦死了!又不是本鸟梦到的,你自己去问她!”已经失了耐性的肥鸟直喷着粗气,缩在软软的沙发毯里,闭上眼睛不吭声了。
舜只能再度把目光投向身旁面露困惑的妹妹:“还记得什么吗?”
女孩穿着缀有浅浅紫花的丝绦裙,在沙发上坐得笔挺,小眼睛眨巴眨巴又犯了困,神游片刻后才像是记起了点什么,细声缓缓说道:“还有红树……白龙果,好多好多……”她别的都没多少印象了,对于吃的倒是记得清楚,真是馋嘴本色。
“白龙果树?”皇子对星城内外地形并不熟悉,立刻转头看向朗尼,抛去个询问眼色。
阔少偏着头犟着气,跟那骗子对峙了一分多钟,才昂起脖子鄙夷地指点道:“白龙树要在海边才能生长,星城里就只有西河道还种着不少。”
“带我去那儿看看……”舜也没对这半夜三更的扰人之举有半句解释,语气强硬地要他带路。
“开什么玩笑!我要睡觉了,才懒得理你们这帮古怪家伙!”他气得额上青筋直冒,转身刚要走,却被皇子一手拎住了后脖领。
“你……你干什么!?”他心中一慌,颤着眼角反手用力一拉,正巧把舜的斗篷也紧紧拽住了。
两人仿佛角力般互不松手,眼神交锋了几个来回,皇子便冷着脸缓缓把目光移到了那只攥住自己外衣的手上,再然后……然后他就被抓小鸡似的带到了这片红树廊道。
简直是暴力狂!幸好是个男的……他愤愤不平地揉着还有些发红的脖颈,瞄了一眼前方河道边在若无其事捞着白龙果的女孩,脑子里又活络起来:这位皇女倒是很文静,看着也挺可爱的,虽然不是他最喜欢的那类,而且年纪有点小……
不过,等明年那骗子登基后,她可就是长公主了,要是能趁着天赐良机求得芳心的话,那我不就是楻国的大驸马了吗!?到时候再回南岛得有多风光,嘿嘿……他脑里各种不良心思穿来滚去,眼神愈发猥琐,身旁的舜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怀好意,突然低声呼了一句。
“什……什么?”阔少正在走神中,完全没留意他说了什么,慌里慌张转回了头,就被皇子随手一拽拉了起来。
“再试试看,能不能闻到点迹象。”舜盯了那座小楼半天都没见任何动静,有点按捺不住急性子了。自从刚才妹妹出人意料地跑来跟他说又梦到了尽远,他一颗心就没再安稳下来。他身在异乡漫无头绪,硬拖着朗尼才找到这预见中的小楼,却又心有顾虑不敢轻举妄动。在和弥幽确认过尽远尚无危险后,他便用幻术隐身在侧,暗中观察等待时机。
虽说是半夜三更,远处的主干道上还有不少开着敞篷机车呼啸而过的贵族子弟们在聚会玩闹,但这独栋小楼里却是安安静静,连灯光也没有,就似荒废一般。
那家伙到底遇上什么事了……难不成是被人困在这楼里?他心中本就焦虑不安,再转头看到阔少那张想入非非的猪哥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可不管对方有没有义务帮忙,把人一拽就要他继续干活。
朗尼虽然满心不愿,但看皇子那张黑似锅底的脸,不敢在这关头去触他虎须,撇着嘴无声诅咒了几句,还是运起神力一闻。那股熟悉的清幽香味又冲进了鼻头,勾出他满心苦涩,他又没胆子对那罪魁祸首抱怨,只能咬着牙按下心中悸动,努力分辨起周围的杂乱气味。然而几分钟过去了,潮湿夜风里除了常年盘亘的烟草味、土腥味和果香味,什么特殊痕迹都没有。
“没闻到。”他徒劳试了一会儿便放弃了,干巴巴回了一句,又臭着脸靠在树底,不愿去自找麻烦。
虽然舜早已预见到会是这个结果,心里还是些微有点遗憾,他又细细扫视过那幢小楼,不想再干等下去,回身走到河边朝女孩方向轻呼:“阿黄,过来一下。”
“干是嘛?”肥鸟慢条斯理吞着女孩剥好喂来的白龙果,抖了抖羽毛把小眼珠一瞥,却半点没有过去的意思。
“来帮个忙……”皇子瞅着它那副赖皮德行,止不住暗自恼火,但这事他自己无能为力,也只能求它来做。他知道这懒货没见到好处绝对使唤不了,也不犹豫,直接开出了价码:“三顿金鼎阁海陆全席。”
“嗯?”阿黄听了这话,眼珠一转又打起了小算盘:金鼎阁是皇家的御膳餐厅,专用于举办宫宴和招待外国使者,寻常人可无缘一饱口福。只不过以它多年的蹭饭经验,那里饭菜做工倒是极考究,但大多都用蔬菜做主料,而且味道嘛……
它深觉寡淡地砸吧砸吧嘴,皇子见它半天不吭声,又加了筹码:“再加三顿白鹭亭的四时风月套餐。”
“再加六顿!”肥鸟毫不客气地翻了一倍,瞟见皇子拉下了脸,理直气壮地喝道,“还有小弥幽呢!”
“……行。”舜故意纠结片刻才应了下来,看着肥鸟得意地扇扇翅膀飞到他肩头,心里冷笑,这痴傻肥鸟自以为讨了便宜,但他可没说兑现的时间……
“你叫本鸟干嘛来着?”阿黄立在他肩膀理了理羽毛,见他默不作声又急着催促了起来,仿佛完事了就能吃到预想中的美餐一般。
皇子既然定好了酬劳,半点不客气地使唤起它来:“过去查探一下,学着鸽子叫几声,看里面有没有反应。”
“什么?居然让睿智如本鸟学鸽子叫!?真是丢鸟啊……简直太离谱了……”肥鸟骂骂咧咧嘟囔了几句,却也没赖皮,拍拍翅膀朝那小楼飞去了。
一旁的朗尼难得看到那骗子吃亏,抽着嘴角拼命忍住笑,真觉得出了口恶气。他对那会说话的白鸟也非常好奇,最初还以为是只高智力的变种,但看到楻国未来的统治者竟也对它客客气气,不由揣摩起它的真实身份。
该不会是哪个高阶狂信者变化而成,专门保护皇室成员的吧……他远望着白鸟盘旋在小楼四周咕咕乱叫,觉得很有这可能,又暗暗留了心,别去得罪了这位高深莫测的“变形者”。
阿黄傻呆呆装了半天鸽子,见那小楼里还是死气沉沉没有半点声息,又气鼓鼓飞了回来,直朝皇子抱怨:“搞什么名堂!那屋里根本就没人嘛,真是浪费本鸟宝贵的时间!”
它泄愤似的用力扇着翅膀,又飞回弥幽肩头讨要吃的,把要账兑现的事也忘记了。舜又盯着那楼前铁门半晌,终于下了决心,一把拉住朗尼,在幻术遮蔽下几个大步来到门前。
他打量着那扇历经风雨锈出斑斑红色的铁门,正琢磨着该怎么入内,忽然竟听到里面传来几声细碎轻响,立刻精神一振,毫不犹豫地抽出长刀往那铁锁上一劈。精工铸造的魔导武器如切纸片般断去门锁,他一脚踢开大门,拉住阔少衣袖便闯了进去,借着刀上附着的红色魔光照明,直奔声音来处。
朗尼才一进门又下意识运起神力闻了闻,果然有那绿毛小子的味道,不过更多的居然是……是洛维娜夫人身上的幽香气味!难道说这屋子的主人……也是夫人的狂热粉丝?他心中对尽远是否安然无恙完全不在意,倒是和那未曾谋面的屋主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脚下便稍稍一滞,差点被皇子拉得摔了一跤。
“专心点!”舜皱着眉头斥了一声,把那土财主拉得更近,两人几乎是前后紧贴着跑上了二楼,竖耳再听那阵声音,却已消失无踪了。
“闻闻看。”他斜举着长刀凝神听了几秒,仍是毫无动静,朝朗尼使了个眼色,阔少板着面孔嗅了嗅,指着左前方低声回道:“那边最浓。”
皇子即刻扯着他继续前行,两人一问一答,边走边嗅,终于寻到了尽远养伤的那间卧室门外。他正想照样破门而入,竟发觉房门居然是开着的,不由心头一跳,立刻双手握刀,侧身撞了进去。
房间里似乎没人,窗帘拉得密不见光,一片黑暗中除了浓浓的药剂味道,还透着点血腥气。舜也是生死场上搏杀过的人,对这味道尤其敏感,当下就泛起了一股冷颤:难道已经出事了?
他不敢耽搁时间,催促着朗尼继续嗅出气味,直把他当成了训练有素的警卫犬,跟着那条无形线索紧追而去。
小楼外路灯昏黄的巷道里,老管家路易斯套了一袭黑斗篷,拿面巾遮住脸,只余下那双好似寒光薄刃的细眼。他背负着尽远从据点后门一路奔逃,虽然重压在身,还是精神奕奕半点不见疲态。
他素来睡得很浅,方才听到那阵突然响起的鸟叫声就深觉不妥,赶忙叫起尽远撤离。这处秘密据点就建在河道旁,他本该绕过小巷钻进那红树遮蔽的运河里,借冰之力顺水而下,但小少爷重伤未愈,他不敢冒着伤口发炎的危险去碰那条泥水河,只能抄远路迂回。没多久他就敏锐感知到身后有人在追踪,他不清楚那人到底是谁,但在这个时间点,可绝不会有哪位友人不告而访。
尽远也同样披着黑斗篷,手里紧握那根崭新的黑铁长枪,靠在老人肩头默不作声。他的双腿堪堪恢复了点知觉,还无法正常站立,更别提行走奔跑了,也只能依靠老管家的帮助赶赴下一处密道。他此刻还在想着刚才那几声鸟叫,总觉得异常耳熟,好似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小少爷,身后有人跟来了,你抱紧些,我使个小手段。”老人沉着嗓子叮嘱了一句,反手在巷口阴暗处洒出片片冰霜,贴着地面结成一条透明的滑溜冰带。他迈着大步往前走了没多久,便听到身后因为骤然摔倒发出的惨呼声,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专捡着阴暗小道走,脚步片刻不停,冰片陷阱也排得一路不断。
尽远听到那声惊呼,心里却是咯噔一下,骤然紧张起来。他根本不用多想就分辨出了声音的主人,正是让他深感厌恶的朗尼·威斯特——那该死的南岛土财主。可这家伙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他心中瞬间浮起了疑虑,再一想不对,这废柴除了有钱什么能耐也没有,肯定是舜不知用什么手段查出了线索才找到这里来!那刚才那声鸟鸣……不正是阿黄的音调吗!?
他这下真的慌了神,要是在这里和舜碰上面,他该怎么解释这一切?他满脑子浮起种种可怕后果,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老人立刻感觉到了他的异样,急忙偏过头轻问:“小少爷,是不是病痛又发作了,我先给你拿药。”
他伸手就要往腰带里探去,却被尽远急声阻止了:“路易斯爷爷,你马上……找个有光的开阔地放下我……”
“什么?”老管家愕然僵住了手,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机械般运作的脚步也为之一顿。
“是殿下追来了……你放下我之后……立刻用神力朝我攻击!”枪卫士斩钉截铁地说出自残的命令,让老人瞬间沉默,眼皮一阵乱跳却不知该怎么办。
他很清楚小少爷虽然嘴上不说,心里真不知有多在乎京城的身份,要是在这和太子碰上了面,只怕……可要让他为了假造对立身份,去伤害自己视为骨肉的孩子,他,他怎么下得去手!?
“抓紧时间……”尽远见老人半天没反应,也不知舜什么时候会追上来,忍不住催促,终于引来老管家一声长叹。
“好……好,小少爷你……你自己,要保重身体……”他颤着声音说完这句,两个飞跃站到了巷口路灯下,刚放开尽远就抖抖索索弓起了背脊,仿佛一瞬间苍老数载。
他不敢回头去看,定了定神便鼓起全身力量,冰雪神光即刻淹没了整片巷道,无数冰刺冰枪仿佛不耗费神力似的,拼了命往尽远四肢射去,却终究避过了要害。
枪卫士拄着铁枪勉强站立,眼看冰刺袭来,也凝起一层神力光盾相抗,还把舌尖一咬,故意淌了满嘴鲜血,做出激战已久的样子。两股神力剧烈碰撞了几个呼吸,他正因体力衰弱有些支持不住,就听身背后传来一声惊呼:“尽远!”
终于来了……他顿时松了胸中死扛着的那股劲,神力光盾闪了几下瞬间崩溃,他的身影也随之淹没在如潮的刺骨寒冰中。血花伴着碰撞碎裂的冰屑洒得飞扬,他身上被滂沱寒意吞噬,几乎都体会不到多少冰剑划过肌肤的痛感了,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淡淡喜悦,伴着那声惊动天地的凄厉呼喊,整个意识渐渐沉入黑暗中。
“尽远!”舜眼睁睁看着那抹绿发身影冰霜吞没,只觉得自己也身处于寒潮迭起的旋涡中,透着心的冰冷。黑衣人一击得中立刻抽身而退,他却哪还有心思去追,撇下朗尼飞一般扑向那团冰雪风暴的中心。
虽然施术人离去后冰剑攻势已停息,但巷口周围依旧寒气升腾,铺了满地的冰霜。他全身鼓荡着紫光抵抗寒气侵袭,随手把长刀直插进地面,半跪着将地上昏迷的枪卫士揽在怀里,看到他似冻僵尸体般毫无血色的面庞,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下惊骇中疯狂响起的心跳。
“尽远……尽远?”他急呼了两口白雾,颤着手贴近他发紫的薄唇,聚起散乱到四肢百骸的感知力,终于触到一点微弱呼吸,这颗心才算稍稍落了地。
他没有片刻迟疑,一把扯下斗篷裹在尽远身上,又掀开腰部的衣服内衬,从里兜摸出枚发着灼灼白光的小球。他伸出食指在侧边的长刀锋刃上一抹,将流出的鲜血滴在那光球上,霎时间明光如炸裂般喷涌四溅。他立刻将小球往尽远嘴里一塞,捂着他嘴巴停顿了几秒,直到白光从斗篷内渐渐浮出,这才跌坐在冰地上,激起一身毛刺疙瘩。
那人……到底是谁?尽远怎么会跟他交上手的?既然这么危险,又为什么不回来找我!?连串的疑问轰鸣在他脑海,他不自觉咬紧了下唇,目光在那持续不断的光明神力辉映下,更显模糊不清。但他始终没放开攥住的那只僵化冰手,直到觉得手掌渐渐柔软起来,才闭上了眼,喟叹出郁积的白烟。
朗尼躲在巷内看着他泥塑般坐在地上,也不知那绿毛小子到底是生是死,只觉得气氛凝重压抑,打了几个寒颤就想离开,又怕人回头怪罪,磨磨蹭蹭地来回踏着步。舜此刻又恢复了冷静,耳听得身后犹豫不定的脚步声,顿时弹身而立,双手抄起尽远抱在胸前,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去找辆机车。”
阔少瞧他一袭绣金黑袍立在灯下,衬着那头乌黑长发,只觉得腾腾威压扑面而来,禁不住又是一个冷战。他巴不得立刻回家,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正要走,想想还是回头多嘴了一句:“去哪儿?”
“……东郊使馆。”舜看也不看他,抱紧了怀中人,跃身跳上道边矮楼的屋顶,朝弥幽所在的小楼方向直奔。
妹妹梦中所预见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幸好这最后一刻自己终于赶上,否则……他铁青着脸把牙齿磨得吱呀乱响,黑瞳中的森森杀意几乎压住了所有迸发出的怒火,只余一点挥之不去的侥幸。
经过这一场遭遇,他已经感到南岛的情势绝不简单,收起了所有漫不经心,打算彻彻底底将这前后因果翻个朝天:不管幕后之人是谁,敢伤我的人,就永远别想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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