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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群山中的佣兵们还在炽热阳光下热血沸腾,远在大陆东岸的楻国京城却已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还差两周时间便到新年了。楻国人最是遵循旧例,每逢节日前,必要先将用作祭祀庆祝的大小物事准备妥当,又何况是一年中最为隆重的新年祭。因而,就算顶着凌冽寒风飘飘飞雪,大街小巷总也少不了忙着添新去旧过年关的匆匆身影。
不过这些繁杂琐事,都还影响不了皇家学院里的中学生。对于他们来说,眼下最紧要的,莫过于如何想办法顺利通过新年前的期末考试——这不仅仅关乎学院名誉,万一考砸了,那么接下来近一个月的假期中,可就少不了要常来学院自习补课了。
愈近年关,学院里紧张的气氛也越发浓厚,就连平时几乎无人问津的讲师休息室外都挤满了想要临时冲刺补补功课的学生,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直教人头疼不已。
幸好,今天是周日。诸位讲师早已带着甩不开的“追随者”们离校了,偌大学院内,除去少量住校生,就只余下学生会塔楼中加班加点忙碌着的干事们。
雕金绘彩的仿古式木楼内依旧温暖如春,仿佛有道无形的墙,隔绝了外界所有捉摸不定的冷热变换。柳絮般轻扬的雪花随着风吹来,沾到被灯光打亮的落地玻璃窗上,眨眼就融成了水滴,蜿蜒着划出一道道古怪涂文。
舜就这样立在窗前,静默地看着那些仿佛神来之笔的文字,目光却又似早就冲破了玻璃窗的阻挡,直射向更遥远,在阴云中更让人看不分明的,那座参天巨塔。
会长休息室永远大门紧闭。房中除了那座自鸣座钟有规律的齿轮声,听不到任何足以扰乱平静的响动,沉闷空气僵得就似房中唯一的那个人,那个穿着漆黑的纹金宫袍,束着白玉簪,脸上见不到一丝笑容的,帝国继承者。
在他身后的书案上是堆积如山的各式文书典册,大大小小怕不下百余份,丢得一片杂乱——这还仅仅是他忙碌一周处理掉大部分杂务后,才得以剩下的“重中之重者”。除了这张乱到一塌糊涂的书桌,房中其余陈设家具无不是一尘不染的,显然时常有人打扫,但却没人敢动那桌上的一分一毫。
自鸣钟的指针还在不停向前走动,分针转完一圈后,标志着正午的钟声准点敲响。12记悠悠嗡响方才停歇,雕花的厚重木门外就跟着传来了三下小心翼翼的轻击。
“……进来。”舜依旧背对着门,微阖起的眼中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将所有注意力都聚在窗外飞落的白雪上。
大门被人稍稍拉开一道缝,箭一般挤进个黄袍男子,年纪看着三十不到,满面红光精神十足,正是户部副阁主潘斌大人。这位掌管国家钱财的朝廷重臣脸上一片庄重肃然,但行走间异常轻快的步伐似乎透出点止不住的喜色。
他手中捧着厚厚一堆文书,几步走到桌边拿眼一瞧,看着满桌乱糟糟的书册直皱眉头,却也不敢多嘴,捡着最靠边的角落,闷声不响将新送来的文书又往上一堆,这才朝皇子躬身行礼道:“殿下,所有账目都清点完了,请您过目。”
“……嗯。”舜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仍不回头去看,便似他提及的账目也远不及眼前雪景更重要。
潘斌弯着腰等了半天,再没收到只言片语,不由在心里暗自吁叹:怎么殿下去了趟南国,一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话也不多说了,那张冷冰冰的脸简直比寒冬北风都让人心下发凉。
虽说他是太子一手提拔上来的,但毕竟还算不得心腹近臣,轻易不敢多问。想要找个可信的人打听打听吧,平素和殿下形影不离的侍卫长尽远却偏又没跟着回来,徒之奈何。
不过在他看来,太子殿下之所以会如此冷面相向,恐怕和前几天那件糟心事也脱不开关系。
就在上周末,殿下一路风尘才刚回京,那帮无事生非的家伙偏要紧赶着来找麻烦,在朝堂大加指责,说他以堂堂太子之尊竟公然混迹于南岛贵族圈,简直有失国体。这其中自然以因在大朝议上放肆胡言,至今还未得陛下首肯晋封刑部副阁主的左步大人最为义愤填膺。
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言论大家早就司空见惯,若照着往常也根本引不起什么波澜。却不想这回,太子殿下竟是动了真怒,转天就以在南岛无故遇袭之事为名,责令禁卫军协同警务部彻查除阁主以下各部大臣内是否和南国贵族有所勾连。
谁知不查还好,一查可就乱了套。
当今陛下不爱理政,国事多由诸位大臣决定,也使得其中自有交结勾连拉帮结派者,暗行隐秘之事,直到太子监管朝政后才有所收敛。今日大伙都来掀起了底细一看,嘴上说着这不该那不许,私下里哪个没收过南国贵族的礼物,只是价值多寡有所差别罢了。
其中尤以骂得最响亮的左步大人为甚。这位刑部大员平时极好交友,又自觉十分仗义,但有所求轻易不推脱,最是受到南国使者们的青睐,以至家族中也有不少外国姻亲。
虽说私下同他国贵族结交也不算多大个事,可一旦放在太子遇袭的前提之下,这要较起真来,就由不得人自说自话了。
朝臣中一时惶恐失声,连几位握有实权的阁老也不敢轻动。所幸太子并未打算在新年到来之际引发朝政动荡,只是惩戒了以左步为首的几个情节较重者,将他们贬黜至西南山中的骏城,未得诏令不可轻易回京。
清查这些涉案朝臣来往账目的工作让户部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此刻方才理顺,但等他匆匆交来后,太子殿下却又似失了兴趣,并不在乎余者究竟贪财几何了。
副阁主站在书桌边发了会儿呆,冷不丁瞅见窗前那冷面殿下竟转过身来了,赶紧又一躬身,借以掩饰自己懈怠的事实。
舜却没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只朝桌面添了新成员的书册堆瞥了一眼,又偏过头回望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顿了片刻,忽然低声问道:“玉王府,有动静吗?”
潘斌如实回答:“玉王殿下还是未曾出面,如今获罪者已离京西行,先前那些想要蹲守求他说情的也都散去了。”
“嗯……”皇子应了一声又不再说话,只看着窗外飘洒的雪花,心思也随之悠悠飞散。
自他回来京城已过了一周,正赶上年关将近,之前外出时积累的大批政务和学生会的期末统筹表单就似高山般乌压压倒了下来,忙得他只能天天奔波于学院和太子东宫之间,几乎没心思多顾其他。
京城里总是一派安宁祥和,就算这几天朝堂上因为骤然清查闹出点风波,但于平民百姓而言,至多不过几句饭后谈资罢了。两点一线的忙碌中,似乎什么都没变,却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学院里少了几个学生。界海仍是音讯全无的状态,再没人见过他,谣言者众说纷纭,却无一可信。他的同窗好友陆昂也因自家农庄发生灾变之事陷入窘境,不但附近农家纷纷搬离,甚至无人再敢去买他家生产的果汁,无奈只能变卖家产申请退学,随同父亲举家般往北方大湖边的故乡——云安城。
高三年级中,玉茗已长久没来学院。据说是因为上次和界海的决斗受了刺激,正拼命修炼神力,结合玉王府如今闭门不出的架势来看,八成倒是真的。这个浪荡公子愿意奋发上进,多少算是件幸事吧。
除此之外,时之歌书屋里竟也是一片冷冷清清,甚至于他每次想去看看弥幽妹妹都找不到人。界海自然不在,店长尤诺也没出现过,更别提那个一年都见不着几次面的大祭司冕下了……整个书屋只剩下不知寂寞的小傀儡蛋蛋还在尽职工作着。
就连太子东宫中也不复以往,多了个拿疗伤作为借口赖着蹭饭的水修士——菱,却少了……
潘斌在桌旁干等了半天,隐隐觉出殿下此刻似乎心情更差,哪还敢去催问。只是他毕竟身为凡人,怎比力量者仿佛不知疲惫的耐力,站得久了便觉得腿脚发酸,忍不住提了提膝盖,关节发出咯噔一声脆响,立刻将舜从乱麻般的思绪中引了回来。
“退下吧……”他轻轻挥手,副阁主这才躬身告退,迈开有些发麻的腿,以和来时截然相反的速度慢慢吞吞往外走。直到穿过大门走回木廊,他才靠在栏杆上长舒了口气,只觉背后都因屋内压抑的氛围起了层薄汗。
随着潘斌的离去,房间里再次陷入毫无波动的缄默。
舜又在窗前静立良久才转身回到桌边,拿眼一扫,那乱糟糟的台面让他本就阴郁的心情更蒙上了几层灰暗。他从不是个懒散的人,只是这些年因为那个人的存在,大小杂务极少有亲自动手的时候,久而久之,便连该如何整理桌面也有些棘手了。
又想到了那个背叛自己的人,他更觉得心里堵着口恶气,索性就这般坐下来,从同样杂乱不堪的抽屉里翻找出眼镜戴上,随手拿过新送来的账目文书,一目十行地扫了起来。
他看的速度不慢,却又非常仔细,绝不漏过一字偏差,渐渐地便入了神。他一本接一本翻着堆积如山的书册,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感到口干舌燥,下意识伸手往那个人习惯摆放茶杯的地方一摸,入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忽然怔住了,空握着那份一指厚的文书,目光却只能凝聚在桌面仅留着的余地上——那里不大不小,恰好,够放下一个紫竹茶盘。
自鸣钟再次响起。五次嗡嗡的低沉敲击回荡房内,昭示着傍晚的悄悄来临。然而窗外飘着白雪的天空下,却似乎再难分辨出,日与夜的交界了。
大雪落京城,沾得遍地湿湿冷冷,寒冬中最是这天气让人难耐。不过对于自小就在北联邦凛冽冰风中锤炼的人来说,京城这点抖擞雪花的寒意,还远远够不上“严冬”的标准。
作为半国有性质的顶级旅馆,冰泉酒店本就少有客人入住,在这数九寒冬中更是门庭冷落——幸好他们从来不靠客流量的多寡来维系经营。
六点才刚过不久,天已经漆黑一片了。雪花顺从了鬼祟阴风到处乱飘,似乎无孔不入,却绝对无法落进酒店最底层,那处隐秘到只有五个人得悉其存在的套房。
套房客厅内光线微暗。几盏淡黄色的荧光壁灯分散在各处,大理石壁炉里燃着滚烫炭火,映红了挂满相框的墙面,也照得尽远脸上全是闪闪烁烁的暗纹。
他仰躺在正中央那张绒布沙发上,身侧摆了张矮茶几,放了盏花苞状的魔能台灯。和火焰相比也强不了多少的黄光聚到他手中打开的杂刊,将那些依稀散出油墨味的文字逐一映入绿瞳。
这是昨日新发的南岛周刊。上面用大量篇幅绘声绘色地报道了在岩城举行的那场佣兵大会,配以威斯特侯爵独家授权的高清现场彩照,瞬间在岛内引发了一场全民轰动的浪潮。为能最先一睹世间最强者的风姿,无数人涌到报社争相抢购,以致周六当天就卖到脱销,连夜加印了十余万份才勉强补上空缺。
尽远手中这份当然不是加印版,只是因为京城路远,周日下午才刚送到。佣兵大会纵然热闹,无非是比斗排名,引不起他多少兴趣,只是那些照片中出现的几个熟悉身影却让他大感意外。
尤诺倒也罢了。他知道这位好友虽身为阿斯克尔少领主,却从小喜欢四处冒险,更和“卡罗”那位著名的女炼金师关系密切,去岩城凑个热闹似乎也不算过分。
但云轩和界海同时出现在擂台,就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了。他回京后也收到不少关于这个失踪学弟的消息,据说他突然觉醒了神力,一跃成为大祭司冕下新收的弟子,甚至还和玉茗邀约决斗过一场。
他原本将信将疑,但此刻看到这周刊上的彩照,怕是确有其事了。只不过,才短短月余光景,界海竟能站上岩城竞技场和人比斗,似乎也不落下风……这其中,恐怕那位冕下颇费了苦心。
尽远始终猜不透一向不理世事的大祭司为什么会对这个少年如此青睐,不过在他看来,此事堪称可喜。界海和舜关系莫逆,又有了大祭司冕下这层关系,将来定能在圣塔占据一分席位,太子登基后,也多少能襄助些……
他一想到至今还无法见面解释因由的皇子,心情骤然转低,盯着书页上那缠满黑色荆棘的少年身影,有片刻失神,大厅外就传来了几声不快不慢带着节奏的脚步。
老管家路易斯缓缓从漆黑走廊转进这片黯淡红光。他依旧套着得体的黑色管家制服,明明略带笑意的苍老面颊上,却又总似盖着一抹消不去的忧郁。
他刚进门就看向了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孤单身影,瞧见他手中还举着份报刊,无奈摇头:这么暗的地方看书可不是好习惯……他径直走到门边那排装饰柜旁拨动开关,天顶宝蓝色的旋花大吊灯瞬间照亮了整个大厅。
尽远早在他进门时便已回过神,一见到灯光亮起,顺势把那份南方周刊收好放回茶几,坐起身朝他望去,目光中带着几许问询。
老管家自然明了他心中所念,微微躬身回报:“小少爷,乐琉已经回来了,您要现在见她吗?”
“麻烦你了,路易斯,快请乐琉小姐先进来吧。”他听到这消息精神一振,立刻站起身转过沙发,面朝着大门等待来者光临。
路易斯应了一声,转头朝门外轻呼。不一会儿,高跟皮鞋落地的尖细脆响远远传来,一个穿着黑白色女仆制服的窈窕少女很快出现在灯光下。
女孩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板瞧着挺瘦,胸部倒没缩水,和紧束的纤腰一笔,就尤显得突出了。她微低着头,半眯着眼,略显疏离感地立在门边,浅灰色的长刘海遮挡住她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似在不停喃喃的小嘴,却又听不见半点声音。
这名为乐琉的少女自出现后就一声不吭立在那,便似全无关系的陌生人,连个正眼都没给尽远。不过他也早就习惯了对方的冷漠态度,不以为杵,硬是露出个浅笑打起招呼:“乐琉小姐,天气这么不好,又麻烦你专程跑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女孩听到他的寒暄之词也毫无反应,依旧开合着嘴不知默念着什么,目光更变得呆滞。
老管家见她还是闷着头不说话,只能轻咳一声指示道:“乐琉,你先把今天的情况都跟小少爷汇报一下吧。”
“是……”小女仆这才像拨动机关般有了反应,不紧不慢念起报告来,“玉王府今天还是毫无动静,有人在后街鼓楼巷撞见王府内采买食材的胖厨子阿炳,据他酒后所说,大部分聘请来的厨师和园丁都已被遣散,不知详细内情……”
“被贬至骏城的五名犯官已于今日乘坐飞艇离京,聚在王府外求见的家属也随同散去了,皇帝仍未对此表达看法,其余朝臣的情绪目前还算稳定……”
“今天圣塔内有新消息,太子提请对心灵修士枯荣的审查已被核准,但因枯荣本人已久未现身,要正式执行审查流程,预计还需一周时间……”
乐琉机械的汇报声到此为止,转瞬变回了缄默侍女的样子。
尽远听她说罢又道了声辛苦,心中却稍显失望,因为这和昨天得到的情报相比,实在没有太大差别。
自回京后眼看已快过了一周,有关玉王的调查却仍毫无进展。如今他身份尴尬,为了避免加深和舜之间的误解,大部分时间他都只能藏身在冰泉酒店,通过情报负责人乐琉获得想知道的一切。
他对于在自己母亲手底下默默无闻工作着的人们并无太多了解。包括眼前这位作女仆打扮的冷漠少女,若没有老管家的介绍,乍一看还真难让人相信她竟是指挥整个京城地下暗线的情报头子。
他既是有求于人,自然想拉近些关系,平日也以朋友相待。只不过,乐琉却似乎对他这陌生的“少爷”很有抵触情绪,除了公事公办的汇报,再吝付只言片语。
洛维娜夫人在京城暗中布置的情报网大到让他心惊。虽然那些暗探几乎都是没有力量的凡人,大部分甚至不清楚自己暗线的身份,但这毕竟是天子脚下,圣塔庇护之所,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无数探视的目光。他还真想不出自己那位神通广大的母亲,究竟怎样不露痕迹地,在圣塔巡查者的眼皮底下将暗网经营到这般规模……
尽远发散中的思绪渐渐飞远,半晌没有出声,门前立着的少女却失了耐心,停止默念微微躬身道:“若无其他吩咐,乐琉告辞。”
她也不等“少爷”应允,转身就要走,被终于醒过神来的尽远又给叫住了。
“实在抱歉,乐琉小姐,刚才想起了别的事……”他先道了声歉意,仔细思量后才又问道,“玉王府那些已被遣散的家仆还有人见到过吗?”
“并无相关情报。”
“是吗……那名胖厨师为什么能留在府内?”
“他是王妃的远房表亲,身份不同。”
“原来如此……”尽远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事似乎透着点诡异,却又无法从中推断出任何结论。虽然明知玉王和南岛新教派长老莫雷迪亚互有勾结,甚至可能是幕后主使者,但若无充分证据,以他现在尴尬的处境,怎能叫舜相信他的话?
念及此处让他不由泄气,心里却又实在放不下那个人,还是忍不住追问:“乐琉小姐,学院内……还有什么新消息吗?”
少女顿在那想了几秒,维持着机械声调回答:“户部的副阁主潘斌今天去了学生会,有人看到他携带大量文件,想必这次清查终于有了结果……此外,先前抱病在家的宿管员叶婆婆已于今天正式离职,隔壁凤鸣道里有传言,说是犯了癔症,并无确切情报。”
“癔症?”尽远有些意外,那位婆婆他曾见过多次,看起来精神矍铄,怎么会突然发了癔症?
不过和玉王暗藏的阴谋相比,这实在谈不上重要,他虽然奇怪也没再多问,谢过女孩的帮助后,又目送她一声不吭地消失在阴暗过道。
老管家路易斯不知何时已从酒柜取出一小瓶陈酿的葡萄酒,等他转回身便举着酒瓶笑问道:“小少爷,今天是难得的初雪,您是否要去中庭赏赏雪夜风光?”
尽远此刻心绪繁杂,压根也没提起赏雪的念头,但看着老管家那张殷切的脸,又怎忍拒绝,只能答应了下来。
两人带上装入藤框的酒具,相随着朝内侧围廊走,绕过几层回旋石梯,再打开暗门,眼前却是设在酒店侧楼中层的一个露天温室。
温室里种满了寻常可见的野花矮草,大多来自他的故乡奥莱西亚领。各色小花杂乱铺陈着,不显出任何独特氛围,竟似在乡间直接辟出的一块露营地。
尽远看着那些似乎熟悉又更觉陌生的故乡花草,恍惚有些触景伤情,却没来得及多想,又被老管家的轻呼打断了思绪。
路易斯早在中央圆桌边铺好了餐巾,又摆上酒具,正比着手势请他过去。枪卫士沉默着缓步上前坐下,老人知道他不喜多饮,只倒了小半杯,便放下酒瓶侍立在侧。
尽远端起酒杯轻轻摇晃,看着那杯中散着浓郁芳香的红酒,却怎么都提不起兴致,勉强缀了一口又放回原处。
这一周几乎毫无进展的情报调查显然令他相当失落,老管家看在眼中,却也无力改变。他虽然非常乐见于小少爷多接触家族事务,但也知道尽远目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警醒那个人……眼见他郁郁寡欢的样子,路易斯也觉得心里堵了块软木塞,只想找个办法分散他的注意。
“小少爷,您刚才也看了新出的南方周刊吧?”老人记起方才他在暗光下还举着书刊,便顺口聊了起来,“要说这岩城,最近可真够热闹的。那么多强者云集一处,真是看得我一个老头子都觉得胸膛里涌出股热血。我就想啊,要是您也在场,最少也得拿个亚军回来!”
尽远可不敢如此自夸,微微摇头应道:“您可别小看了岩城的佣兵们,以我的实力,进入决赛不会有问题,再往上就难说了。”
老管家见他肯搭茬终于松了口气,颇有自信地笑道:“小少爷您太过自谦了,要说起对岩城的了解,老头子可比您想的要清楚许多……”
尽远听他话中有话,正觉得疑惑,老人却又立刻转移了话题:“小少爷,您看这份周刊要是送到京城来售卖,会有销路吗?”
“销路?”他不知对方为何有此一问,略一思索觉得可行,轻轻点头道,“京城里虽然也有报社,这类带彩图的杂刊倒是从未见过,只要价钱合理,应该有不少人愿意尝试……陛下对这些新奇东西最感兴趣,如果能得他首肯,余者就不足为虑了。”
“您说的正是。”老人又何尝不知其中关节,多此一问不过为引开注意罢了,等到尽远面带着疑惑抬头看来,他才哈哈一笑解释道,“瞧我这记性,都忘了和您提一句。这南岛周刊也是咱们家的产业,连带着南岛日报和京城的东方日报,还有威斯特家的环岛影业,咱们都是占了不少份额在内的。”
尽远听得一愣,转念想想又释然了:能悄无声息在京城布下这片暗网,区区几份新闻报刊简直是不足挂齿。
老管家看他的表情似乎有所缓和,稍稍有了些兴致的样子,立刻又介绍起新闻产业的详情,言谈中不乏有趣的奇闻轶事。
他静静听着这些从未经手过,却又与他脱不开关系的家族产业,偶尔问答几句,渐渐地,终将原本悬在半空无着落的心暂且压了下去。
一老一少的身影安然停留在这片无人打扰的小小绿野。鹅毛大的雪花依旧从空中不停落下,带着潮湿阴冷,但却总有那层透明的护罩挡在上空,将所有不该闯入的寒意,尽数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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