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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帝之死如炸雷一般,很快传遍大江南北,这也更加快了晋王李存勖决心灭梁的脚步。中土各藩王蠢蠢欲动,此时或是他们绝处逢生的良机,不过,觊觎梁地的势力,可不仅仅限于中土。
中原以北,乃是北方契丹的势力,此刻已至亥时,应是众人就寝之时,可是彼时,在契丹军营里却有着一场小小的骚乱。
“哼,我来找你们当家的,何故阻我?”说话之人一袭紫衣,浓眉利眼,一柄长剑别于身后,借着火光可以看清,此人乃是南禅寺夺剑的剑客高手,此时他周遭契丹士卒横七竖八,倒地不起,不过无一人伤及性命。
其余士兵见此人身手不俗,便也不敢再贸然出手,一个个举枪相向,叽里呱啦地说着剑客听不懂的契丹语。
剑客表情冰冷,却是心头厌烦,“…在说些什么啊…”
“停手!”正当场面陷入了僵局,终于出现了一个懂得汉人语言的契丹少年,契丹士卒人分左右,让出一个模样十三四岁,剑眉,一对凤眼,脸上稚气未退,一身契丹服饰的他对待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却是彬彬有礼,仿若中土的儒雅小生。少年朝两旁士卒训了几句话,五大三粗的士兵们连连点头,可见其身份特殊。而后他面上挂笑,上下打量了下紫衣剑客,再环顾一圈周遭倒地不起的士兵,而后作揖道,“我契丹勇士各个体魄健朗,骁勇善战,阁下竟可空手放倒我契丹勇士一十八人,看来应是唐手高手,不知深夜来此,有何赐教?”
剑客眉头一皱,心道这人年纪不大,说起话来比中土人更绕,更文绉绉,随即淡道,“我来找你们当家的,耶律阿保机。”
少年听了眼珠一转,随后惊道,“阁下便是当年的紫衣剑客!?”
剑客单眉一挑,随后沉道,“你个娃娃年纪不大,倒是知道的不少,看来你跟那阿保机关系不浅啊。”
“可汗乃是家父,”听闻剑客直呼耶律阿保机名讳,少年心中多少有些不悦,不过他对此人耳闻颇多,深知其不简单,便也只得以礼相待,“不如让晚辈给阁下引路。”
“家父?你?那个耶律阿保机也有孩子?”剑客搔了搔头,语出轻浮,仿若贵为一方可汗的耶律阿保机,在他眼里,与常人并无有不同,其迈着大步子,跟少年离开。
剑客的言语,在少年听来有许多挑衅的味道,可是其发作不得,因为贵为耶律阿保机长子的他,对眼前这个男人有太多不可置信的耳闻。听闻这个男人曾多次夜闯万军营中,十万契丹大军却也无可奈何,便连在契丹族当中,宛若天神一般的大祭司,也曾伤在此人手上…
“还有就是…”少年瞥眼偷瞧剑客的侧影,宛若一睹传说风采,“他曾从那个人手下救出父王,与那人单打独斗难分难解,那个…让父王咽下生平唯一一场败仗的人。”
营帐之内,一个身长七尺的巨汉正静候于桌案后,一个身躯健硕,目光射人的四旬男子,帐中无他人,此人正是如今的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机。
这时少年推开营帐,引进紫衣剑客道,“回父王,紫衣沙里带到。”
耶律阿保机微微点了点头,紫衣剑客这才从少年身边走过,还侧目盯了盯少年,再回首看看耶律阿保机狐疑道,“紫衣沙里?”
耶律阿保机淡道,“沙里乃我契丹语,是为郎君的意思。”
“紫衣郎君么…”紫衣剑客自己回味了一下,旋即咧嘴轻笑了下,“倒也不错。”
耶律阿保机三更就寝被扰,常人乃是死罪,他可没有和紫衣剑客玩笑的心情,他半眯眼,审视道,“阁下当年一袭紫衣,手持长剑,一连数夜夜闯我军军营,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一别八年,想不到阁下衣不改,剑不变,依旧一人一剑,视我契丹雄狮如无物。”
其实,耶律阿保机的言语中多少有嗔怒和责怪的意思,他与紫衣人关系微妙,是为大多契丹中人所不知,其大可私下来寻自己,可是紫衣剑客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给自己徒惹麻烦。
“好了好了,我来可不是听你发牢骚的,”紫衣人摆了摆手道,“当年你驻扎在三关时,我来倒还容易些,如今你一下子往北撤了这么远,我寻你当真难了许多。”
少年一怔,想来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父王耶律阿保机除了跟自己的母后,还从未如此善待过旁人。无需礼跪,无需请安,而且紫衣人言出不敬,一副与自己的父王平起平坐的样子,少年的心里莫名地对此人再多几分崇拜。
紫衣人回头看了看,再转头对耶律阿保机回手指道,“这是你儿子?”
“…是,此乃犬子,耶律突欲。”耶律阿保机一个眼神,耶律突欲心领神会,上前双手作揖道,“紫衣沙里有礼,在下对您的事迹早有耳闻。”
紫衣人瞥了其一眼,随后摆手道,“郎君就郎君,什么沙里沙里的,听不惯。”
耶律突欲的心中,对此人再添印象:毫无礼数。
其实耶律突欲贵为长子,其跟耶律阿保机一样,酷爱汉文化,推崇儒家礼学,紫衣人来此,其皆以汉礼相待,可不料紫衣人对此全不买账。
耶律阿保机示意耶律突欲退至一旁,而后对视紫衣人道,“阁下当年留下的威名,在如今也常有人谈及,不过一隔八年,你又在深夜前来,大多士卒还是认不得你紫衣郎君的,不知你今夜来此,所为何事?”
紫衣人双手抱肩,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汴梁城内有变,想必你还不知道吧。”
紫衣人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似乎是有意想吊耶律父子胃口,可是耶律阿保机也不心急,依旧半张眼看着紫衣人,就这样过了片刻,耶律突欲看看其父,再看看紫衣人,而后上前一步在紫衣人旁边疑道,“不知紫衣郎君说的,可是梁帝之死一事?”
“哼哼,不错…”正得意的紫衣人忽地一怔,旋即大皱眉头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家父也是今日方才得知。”耶律突欲一副儒家小生的模样,加之他身穿契丹服饰,倒是显得有几分怪异。
紫衣人心头忖道,“这朱家兵变,我应是第一批知晓之人,梁帝方猝我便快马赶来,想不到,这耶律阿保机竟还能在此之前便得知此消息,还真不简单。”
“哼,想不到紫衣沙里,也肯屈尊做这奸细工作?不过…”耶律阿保机挑眉沉道,“如今我契丹族内形式复杂,短期内,我还无再入中原的打算。”
“少废话,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算了,我特地离开中原跑来你这,自然也不单单是为了告知你这件事,”紫衣人摆手道,“…我要见他。”
耶律阿保机面色黑了黑道,“你夜闯我军军营,打伤士卒十数人,若让‘祭祀殿’的人知道,你可知会给我惹多大的麻烦?”
“我说了是来寻你的,是他们自己听不懂,而且你不是很崇尚汉文化么,那怎么你军营里的中原语普及得这么差?你是不是也该检讨一下。”紫衣人不屑道。
“哼,”耶律阿保机也不怒,只是道,“不过让我奇怪的是,识不得东西南北的你,是如何找到的我契丹大营?”
“……非是我识不得方向,只是夜间没有太阳罢了…”紫衣人不愿在此多费口水,再道,“是均王派人送我至营前,我知道欠你的人情还没有还,但是我今夜是来见他的,你该不会不允吧?”
耶律阿保机面容严肃,半晌过后,其缓缓站起身,乍看之下几乎高出紫衣人半个身子,其开口道,“罢了罢了,既然你要见他,倒也无妨,至于你应我的两件事,第一件很快便有你可还之日,一年之内,我契丹族内会有大动静,所以离开后,我要你在八个月…不,半年之内务必赶回我这里,助我平定乱党,若是事成了,你便还清了一半人情。”
剑客蹙了蹙眉,答道,“好,一言为定。”
耶律阿保机点了点头,旋即对一旁的耶律突欲道,“你带紫衣沙里去换装,他这身行头太惹人注目了,然后带他去‘鬼牢’,交给萧月大人,其余的事便不用你管,赶快回营睡觉,明早你还有骑射和礼仪课,以后深夜无事不要四处走动,明白吗?”
“孩儿知道了,”耶律突欲施了一礼,给紫衣剑客让出身位道,“紫衣沙里,请。”
紫衣剑客瞥了瞥耶律阿保机,勉强道了声“谢谢”便也离去,他完全可以看出,耶律阿保机今夜气色欠佳,便是今夜没有他的深夜打搅,耶律阿保机此时也尚未入眠,只因契丹部落中,正酝酿着一场空前浩劫。
天佑三年(公元906年)十二月,痕德堇可汗卒,遗命推选阿保机为汗。在契丹的传统制度当中,可汗每三年重新选举一次,如今的耶律阿保机已在位五年又六个月,还有半年,他的连庄便要结束了。可是明显地,耶律阿保机对可汗宝座的渴望绝非三年六年可以满足的,他想终身为王,并且像汉人一样,采取王位世袭制,成就一个万代基业。
与此同时,契丹族中也在衍生着一股股反对势力,过去数年间曾有小规模的冲突和叛乱,皆被耶律阿保机压制下来,可是这股反对势力或可容忍其两度当选可汗,但是绝不允许其连续三届皆为可汗,半年之后,若耶律阿保机不肯交出可汗宝座,势必会有一场血雨腥风,而在耶律阿保机而言,他根本无让位之意…
耶律突欲给紫衣人头前引路,在这个少年的心中也是免不了的忐忑与兴奋,“紫衣沙里…这个传说一样的男人就在我的眼前,当初他就是用这柄剑打伤的大祭司,连天神都奈何不了此人么?”
“还有萧月大人,”到了鬼牢深处,一个一袭布几乎裹住全身的身影出现,此人身量不高,只能隐约看到一双幽怨的眼睛,“这个人在契丹当中好像谜一样,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道自从他到了这里后,以前父王绞尽脑汁都难以镇压的‘鬼牢’囚犯,再未有一人逃脱生事。”
契丹族中有石牢和地牢,用来关押寻常犯人和俘虏,可是在‘鬼牢’当中,关押的皆是身手不俗的高手,周围有契丹萨满教独有的阵法,一旦触动,会直接由祭祀坛的人直接发动秘法将其灭之。
牢头们拦住耶律突欲道,“少主,前方不适合您再深入了,请回吧。”牢头言语深沉,紫衣人瞥眼一看,明显感觉得出能在这里做事的,皆非寻常士卒。
紫衣人一步步走下‘鬼牢’台阶,在深入的过程中,他看到了被数条常人胳膊粗细的锁链锁死的大汉,被数条恶犬围绕的囚牢,每深入一层都有更加险要的陷阱和机关,到处都布满着他看不懂的奇怪文字所组成的阵法,虽然乍看之下四下人迹稀少,但他的本能察觉到,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杀气。
走了不知多少台阶,面前出现一道附有异兽图案的铁门,从牢狱的布置上来看,紫衣人觉得已下了十几层,这时那个被称作萧月的人递出一件事物,紫衣人瞥眼观瞧,那是一粒通体紫红色的丹药。
“含着它。”
这股声音,应情应景,实在很符合此地的气氛,冷漠骇人,不过接过丹药的紫衣人单眉一挑心头忖道,“女人?”
“这是?”看着丹药,紫衣人狐疑道。
“解毒丹。”言罢这名被尊为萧大人的神秘人物,抬步踏入了异兽铁门,铁门打开,方才看清,这扇门足有十寸厚,紫衣人有意碰触了下铁门,发现这材质的坚硬程度,便是自己,也无斩开的把握。不过更让他好奇的是,这‘鬼牢’明显是契丹中的一大重地,单是看这阵势和人手,便知每年耗费在这里的人力物力绝不简单,可是牢狱看守的重任,怎会交给一介女流?
但紫衣人志不在此,而且这个萧月脚步之快,明显也无闲聊之心,紫衣人也知耶律阿保机绝不会害他,便含住丹药,再行深入。
接下来的几层里,紫衣人眼中看不出与上面有何不同,但是本能告诉他,这几层都要远比上边更加森严,若不是修身高手,这里的杀气便足以令常人窒息身亡。终于,二人行至一机关铜门前,萧月示意紫衣人背过身躯,而后铜门处的一块机关铜盘上左右转了数次,随着‘砰’!地一声巨响,铜门缓缓打开,敦实而厚重。
“你有一炷香的时间。”萧月立在一旁,没有进去的意思,只是伸手递给紫衣人另一粒丹药。
紫衣人踏步入内,看了看铜门心里嘀咕,“门自己打开了?上面的好似是玄铁,怎么最后一层却是铜门?”
进了门,这间囚室却是全然另一幅景象,没有枷锁,没有杀气,相反的,这里干净整洁,铁牢间可见契丹人所用上好的兽毯,被子,铁牢中的人刚刚点燃烛火,照亮了漆黑的房间,铜门合拢,紫衣人朝后看了看,下意识地摸了摸铜门,他没摸出什么特别之处,但却给他很大的不安感,一种‘这门斩不得’的不安感。
“寒室简陋,招待不周,老友莫见怪啊。”这抹声音像五月的春风一样,沁人心脾,温和而附有磁性,又有些慢条斯理,仿若于牢中人来说,这里并不是囚禁他自由的地方,而是一个他心中的田园。
“怎么样,这里还住得惯么?”紫衣人左右看看嗤笑道,“倒也有趣,我今夜在那舒适华丽的帐篷里看到了耶律阿保机那张哭丧的脸,却在这么个鬼地方看到你这么怡然自得。”
“他最近烦心事比较多,谅解一下吧,”牢中人点罢烛火,又缓缓沏上茶水,“把解毒丹吐出来吧,离开的时候用萧小姐给你的另一粒。”
紫衣人皱了皱眉,吐出口中丹药,那原本通体紫红的丹药,如今已黑如石墨。
再望向门外,如此看来,此处牢狱,怕是连鬼魂也难出入自由…
“鬼牢…”紫衣人不禁皱了皱眉,心头忖道,“…这个鬼地方…插翅难飞。”
“你我多年不见,干嘛一脸愁相?来来来,看看我今日刚刚收到的茶海,是那个可汗从临安得来的,也可谓千里迢迢,整个契丹只有这一件,坐下尝尝吧,”牢中人跪坐下来,伸手请到,“寒舍器具不全,不如就用你们那里的礼节,我们跪坐饮茶吧。”
紫衣人叹了口气,缓缓摇头跪坐下来,将长剑放置一旁道,“那这茶海如此难得,那个笨可汗为什么要给你啊?”紫衣人轻吹茶水,细细品味。
“我们五年前打了个赌,他输了。”牢中人缓缓饮茶。
“哦?赌的什么?”紫衣人饶有兴致。
“当日我断言五年内,中原霸主大梁会有内乱,梁帝朱温性命难保。”
“…你果然已经知道。”
“行将就木,这是他咎由自取。”
…………
梁帝之死,正以迅雷般的速度传遍大江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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