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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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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约翰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理发师发出一声低叫,手中锋利的刀锋从英格兰王子尊贵的脖子旁边掠过。

    “抱歉,”约翰笑笑,看了一眼来人的号衣,转过头闭上眼睛,继续让理发师在他布满肥皂泡的下巴上动刀,“说吧,什么事?”

    那传令官立刻张开嘴,官腔滔滔涌出,流利得仿佛已经倒背如流:“您的兄长威尔士亲王殿下向您致意,大人,并请您今晚七点到冷港一聚。”

    “今晚七点?”约翰扬起眉毛,“在冷港?”

    “是的,殿下,那我是否能向亲王殿下回话说……”

    “我自然会准时的。”约翰咧开嘴,听见理发师又低叫了一声,刮胡子的时候实在不是大笑的好时机,“你就这样禀告你的主人。”

    他听见那人离开的脚步声,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出来。今晚七点!去冷港!这真彻头彻尾是亨利的做派,干净利落地下命令,决不允许有任何不服从,甚至连不服从的机会也不给。他刚从诺桑伯兰回到伦敦,今天早上在南岸找了家小酒馆住下,决定刮个胡子洗个热水澡,把自己拾掇得干净些,晚上去西敏宫面见父王汇报公务,顺便在王宫里为自己讨个过夜的地方。他第一百次哀叹自己的不幸,身为王子在伦敦连个寓所都没有,简直比格雷法学院的讼棍还要不如。

    不过现在想想,比起在王宫过夜,他更宁愿晚上在冷港借宿一宿。至少在冷港没有那许多繁琐规矩,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贵妇对自己耳提面命。不过任他也没想到亨利的耳目居然如此灵敏,他刚叫来理发师,亨利就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的住处,给他发了不能不接的请柬。

    他感觉到理发师结束了他的活计,正用清水和毛巾擦去下巴上的肥皂沫,便睁开了眼睛。有仆人立刻乖觉地递上镜子,他发现自己盯着一个深褐色短发年轻人——理发师过于尽职尽责地把他的头发理得比平时还要短——他的下巴干干净净,鹰钩鼻上方,粗重的眉毛下一双和头发同色的眼睛闪着顽皮的光。他笑了笑,挥手挡开镜子,示意仆人把钱交给理发师。

    “我今晚要去冷港,不进宫了。”他说道,“把那身长袍收起来,给我换一件别的。”

    如果不是要进宫,他才不耐烦穿那件华丽的长袍。仆人服侍他穿上短外衣和紧身裤的时候,他厌倦地想到,那还是父亲上个圣诞节送他的礼物。那天国王大约是因为威尔士的叛乱终于平息了,兴致出奇地高,居然难得地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责备他成天穿着太寒酸了,实在与他王子的身份不配。

    是啊,他想起自己当时毕恭毕敬地接过那份厚礼,幽怨地瞪着王后金丝编就的头饰,忿忿不平地想道,借钱防守苏格兰边境的又不是陛下你。

    当然,从那时之后,他的情势已经大大好转了。所以这些话,不提也罢。

    他瞥了一眼窗外,日头正盛,街上的小贩叫卖着稀奇古怪的产品。他又理了理短上衣的下摆,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毕竟现在离七点还早得很呢。

    五分钟后,约翰王子发现自己已经骑着马走在了伦敦的卵石路上,冲冷港走去。

    这天似乎是赶集日,狭窄的石子巷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大部分是包着脏兮兮的头巾的妇女,手里拎着吱哇乱叫的鸡鸭,大包小包的衣服,包在洗衣布里的面包。他能闻见街边面包房里传来蒸面包的香气,他的传令官骑马走在前面,扯着嗓门给他开路,而他自己则微微垂下眼帘,心不在焉的目光拂过他马旁的一溜儿面孔。木然的老妪神色淡然地退到一边;脸色敬畏的中年妇女,把身旁同样脏兮兮的孩子拽到自己胸前,扬起头看着他和他的马;还有正值妙龄的金发女郎,不忘搔首弄姿,炫耀她的身材。她们在沉默中退开,为他让出一条路。马蹄从南岸的卵石路上踏过,踏过卵石路上城市的污秽和繁华,踏过头巾下冷漠或敬畏或**的各色眼神,踏过一片寂静。

    要到冷港,乘船原是更为方便的。当年他的父母在此地建房时便考虑到这点,宁愿乘船来往于泰晤士河上,不愿让伦敦的污垢脏了他们的马蹄铁。父亲继位之后,这栋宫殿便归了亨利,他并不似父亲那样对伦敦的街道敬而远之,也并不介意沾上伦敦的污垢。

    约翰抵达冷港时,已经有点后悔自己来的太早。亨格福出来迎他,把他的马牵到一旁。不,亨利不在,他早上才从温莎回来,下午便出去了。对,他的确提到过今晚,他会准时回来的。亨格福比亨利年长许多,既是亨利的管家也是他的心腹爱将。约翰耸耸肩,询问亨利的去向。

    “殿下进城了。”亨格福简短地答道,眼中露出一丝无奈和宠溺。

    又进城了……

    约翰摇摇头,自己也自嘲地笑了出来。他和亨利八成是在路上错过了吧。亨格福口中的“进城”自然是指臭名昭著的南岸了,天知道亨利急不可耐地跑到那里去做什么。

    “这么猴急吗,亨格福爵士?你最了解亨利的,他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了?”

    亨格福摇摇头,眼中的宠溺化作忧心,“大人,你知道殿下一向不在意这些男欢女爱的事情。但是……我倒宁愿他是去找南岸的女人了。”

    是了,约翰内心暗叹,亨利是又与他那些同袍游乐去了。他在威尔士平叛日久,身边自然聚拢了一批同袍兄弟。若是这样倒也无妨,问题是他这些同袍都是些什么人!罪臣之子暂且不提,暗地反抗教会的贵族在宫中亦有一席之地,可是英国话都讲不利索的威尔士人和籍籍无名的小兵!这未免有些过分。父亲和大主教都为此教训过他,可亨利从不在意。

    “我但愿他能早些回来,”他说道,“可是别说这些事了,既然他一时回不来,我就在冷港里闲逛一会儿。”

    亨格福没再说什么,把他引入前厅。冷港经过国王和亨利两代经营,已经俨然有昔日萨伏伊宫的几分风采。但约翰的注意力并不在脚下的水磨石地面,也没注意天花上的壁画和墙边立着的盔甲。这些于他已经太过熟悉,提不起任何兴趣了。

    “亨利要摆宴席?”他惊讶地转向亨格福。大厅里枝形吊灯已经挂起,一百多支蜡烛投下晃动的光圈,光圈之下,长桌已经就位,长桌上折成王冠状的餐巾放在每一个位置上,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气,从什么地方若隐若现传来鲁特琴的低吟,“今晚?”

    “是啊,”亨格福点点头,“否则他为什么急不可耐地把您叫过来,明知道您今日刚刚进城。”

    “宴席?亨利?”约翰不可置信地问道,“亨格福,你该不会告诉我他现在在宴席上大吃大喝没事了吧?”亨利那个所有宴席能推则推,推不掉,就端一杯酒,一脸严肃装作自己在守斋禁食的脾气,他也是清楚的,“想必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能让他在冷港里摆起宴席了。”

    “的确……啊,我不应该说的,大人。”亨格福嘴角挂着一缕狡黠的笑,“这是个惊喜,如果我提前告诉你,殿下大概会很不满意的。”他补偿般笑笑,又重复了一遍亲王很快就会回来,约翰可以自由地在冷港里活动之类的话,便消失了。从他离开的方向看,约翰觉得他是溜进了厨房。

    好吧。他有些泄气地想道,看来得等亨利回来才能知道答案了。他在脑海里迅速盘算了一遍最近的要闻,想凭自己找出那件亨格福神秘兮兮地不肯告诉他的事,然而徒劳无功。他在北境呆得太久,与伦敦、与权力中心少有交集,也并不知道近来有什么能让亨利都一反常态大摆宴席。就他上次听见的消息,最了不得的,不过是亨利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咨议会的领袖,把大主教一党赶出了咨议会,安插上自己的人马——可那是将近一年前的事情了,他总不会拖到现在庆祝吧。

    那会是什么呢?他头痛地想道,信手推开了书房的门,一屁股坐在了书桌背后的扶手椅上。从底下的厨房里传来烤野猪的香味,勾引得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亨利的书房和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胡桃木桌上堆满了羊皮纸,他拿起几张粗略地扫了两眼,认出了格雷法学院律师飘逸的拉丁文字迹,一看便知是请愿书和诉讼案。他的视线停在一份请愿书的页边上,又细细地看了几眼,窃笑着把它放了下来。在工整的拉丁文旁边的空白处,有另一只手信手涂鸦般写了一行潦草的英语:“文件交财政大臣”。

    亨利的字迹,他还是认得出来的。他来了兴致,在桌上那堆纸卷里翻了起来。亨利显然把他的文件分成了“已读”和“未读”两部分,在“已读”的一沓里,几乎每一张羊皮纸上都有他浮皮潦草的批注。他随手翻了翻,就看到一份的批注写着“给这个寡妇每年两磅二十便士的津贴”,另一份责令加莱港的副官调查士兵缺饷一事,还有一份上语气颇不耐烦地写道“已知”。他忍着笑把羊皮纸卷按原样叠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北境,他一样亲自审阅请愿书,但才不会像亨利这样,不仅每一份都认真看过,还用英语写了批注!用英语!他想象了一下亨利那些倒霉的,大概只会读写法语和拉丁语的小吏看到这些批注的表情,嘴角的微笑又扩大了一些。

    在房间另一边的小桌子上,摆着一张地图,地图上散落着几颗或黑或白的棋子。约翰伸了个懒腰,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拿起一枚棋子看了看。那枚棋子在他手心里冰冷而沉重,骑士僵硬的白脸面无表情地瞪着他,一双蓝宝石眼睛高傲而不怒自威,他立刻把它放了下来——奇怪得很,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眼睛。一个金高脚杯压住了地图的一角,金杯上蚀刻了东方式样的花纹。他皱了皱眉头。在威尔士驻军几乎花光了亲王的所有收入之后,亨利居然还保留着这么华贵的物事。按他平日的作风,这个杯子应该早进了某个贵族或大商人的私库,用来换取他兵士腰包里的银钱和嘴里的黑面包。他摇摇头,几乎能想象得出来亨利紧皱眉头,一手捏着金杯,一手在地图上推动各异的棋子,操演布阵。金杯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推开金杯,比刚才更加诧异。

    金杯后面的桌面上,随便地放着一个挂坠盒,从盒子上镶嵌的红宝石来看,想必价格不菲。他曾见到过这种挂坠盒,往往都在年高德劭的修道院院长的颈上,盒中放着圣人的一节指骨或是一缕头发。他用两根手指拎起挂坠盒的金链,在眼前缓缓旋转。挂坠盒的正面用与金杯一样的工艺蚀刻了十字架图案。那么这个挂坠盒和他记忆中那些事一样的,他想道。只是不知道亨利为什么会要一个圣物盒,又这样漫不经心地把它随处乱放。这实在太不像他的作风了。

    他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圣物盒的暗扣。金盒在他手中沉重而冰冷,金十字架上镶嵌的红宝石硌着他的掌心。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盒底铺着深红色的法兰绒,法兰绒上空无一物,但盒盖的反面却出乎他的意料,没有铺陈法兰绒,也没有镶嵌威尼斯的镜子,却嵌着一幅仕女图。画上的姑娘看上去年纪尚轻,眼睛蔚蓝表情甜美,精巧的头微微倾斜,薄唇微启,一派天真无邪。她金色的长发在胸前编成发辫。倘若人间有天使,大约便是这幅模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画师把她的鼻子画得偏大,给她精致的脸带来了一丝不协调。约翰这时已是一头雾水,这实在与他记忆中亨利的做派大相径庭,精致的杯子,昂贵的圣物盒,藏在盒中的仕女图。想必自己在北境待得太久,错过了太多。他待要合上圣物盒放回原处,却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了出来,将将握住他拿着圣物盒的手腕,另一只手摁在了他的肩膀上。

    “在看什么?”男人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感觉到那人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脖颈上,他肩膀上那只手加大了几分力度。

    “别闹,亨利。”约翰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一扭身灵巧地脱身,把圣物盒留在了另一个人手里,“亨格福说我可以随便看看。”

    “而你就溜进了我的书房,”亨利露齿而笑,在手上掂了掂圣物盒,“你总是不忘公事的。”

    “这是怎么回事?”约翰决心不理会亨利带刺的回答,“金杯,圣物盒,还有盒里那幅画。那个姑娘是谁?你的女儿?”他原本想问“你的情妇?”话到舌尖临时改了口。画上的姑娘还是个孩子,顶多十岁,不大可能是亨利的情妇——倘若他真有情妇。

    “礼物,”亨利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奥尔良公爵和他岳父阿马尼亚克伯爵致意并送上礼物。金杯,圣物盒,还有——哦,圣物盒里不放圣物反而放女孩的画像,大约是法兰西的习俗使然吧。这是他们的小公主的画像,意思十分明白了,不是吗?”他瞥了一眼圣物盒里面,“我能有这么漂亮的女儿!你真是高看我了。”

    “但我以为你支持勃艮第派。”约翰惊讶地说道,“你怎么会接待奥尔良的使臣,接受他的礼物?”

    “父亲接见了奥尔良的使臣,这是使臣送给威尔士亲王的礼物,父亲便把它们转赠于我。”亨利淡淡道,把圣物盒放回原位,挽起约翰的胳膊把他拖出了书房,像是担心他再闲逛下去会发现更多东西似的,“你也知道奥尔良人开出的条件,他们承认英格兰在加斯科涅的主权,我迎娶法兰西的小公主,公主的嫁妆是两万克朗。父亲觉得这条件已经足够,不过他一向不介意把我的终生贱卖。”

    “但你不是——”

    “我说服了父亲转而支持勃艮第人,仅此而已。”亨利叹了口气,“说不定等到勃艮第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之后,我又会转而与奥尔良打交道。法兰西的内乱是英格兰的天赐良机,我一定要从中得到最大的领土收益。可是为什么我现在提起这个?我又不是为此叫你来这儿。”

    “那是为了什么?”约翰立刻问道,“你的听差没有告诉我,亨格福又装神弄鬼。到底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能让你摆起筵席?”

    “亨格福不肯告诉你吗?”亨利随手扔下了挂坠盒,“那我也没有理由现在告诉你。等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笑了起来,颇像一个得意于自己拙劣恶作剧的三岁孩子,完全不顾约翰脸上那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后者又好气又好笑,转而问他邀请了谁。

    “你能猜个**不离十的。”亨利好容易止住了笑,说道,“就是往常那几个人:蒙塔古,塔尔博,斯克鲁普,阿伦德尔——”

    “这阵容就像你打算进攻伦敦塔一样,”约翰翻了个白眼,“你为什么不在花园里支起一座帐篷呢,你可以假装你又回到了威尔士,反正不管是在伦敦还是在卡那封,与你寻欢作乐的都是他们。”

    “相信我,我的大总管,在卡那封我们可不会寻欢作乐。”亨利收敛了他玩世不恭的态度,正色道,“正如你在诺森伯兰不会恣意妄为一样。呃,汉弗莱也从牛津赶了回来,而利德盖特师傅也乐意娱乐我们。如此阵容你可满意?”

    “托马斯不来吗?”

    话一出口约翰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亨利的脸色沉了下来,抽走了原先挽着他的胳膊,有点僵硬地答道:“托马斯不会来。”

    “亨利……”

    “我去看看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蹩脚的借口。找借口一向不是亨利的强项。约翰呆在原地迷惑不解地瞪着他的背影,大脑飞速转动着。亨利和托马斯闹崩是家常便饭,他早就习惯了。这两个人能为了最琐屑的事吵得鸡飞狗跳,也能在片刻之间重归于好,公平公正地说,虽然挑事的往往是托马斯,最后服软的也往往是托马斯,但亨利可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言归于好的努力。

    对,他有些自矜地想,费尽口舌让这两个冷着脸生闷气互不理睬的大爷言归于好这艰巨的任务总是落在自己的头上。

    所以这次他不在的时候又出了什么差错?他在脑海中捋了一遍自己知道的信息:托马斯结婚了,父亲把他从爱尔兰召回来,送到威尔士去给亨利打下手。莫非……托马斯又干起了抗命不遵的老行当,把亨利逼急了当着全军的面揍了他一顿?根据他对这两个人性情的了解,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自尊受挫的是托马斯,倒是没有什么关系。托马斯脾气火爆,但是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稍加安抚便能尽释前嫌。但如果亨利感觉自己被折辱了,那托马斯大概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正这么想着,看到沃德顿一溜小跑冲了进来。他和亨利的男仆不熟,小沃德顿的叔父是国王的宫内大臣,他自己也有望在亨利即位之后继承这个位子。

    “约翰大人,”沃德顿在他面前猛刹住,心急火燎地问道,“亲王去哪儿了?”

    “他大概在厨房里,和亨格福一起欣赏厨娘们叠的餐巾。”约翰信口答道,“什么事这么急?”但沃德顿径自从他身旁冲了过去,约翰听见他的软鞋踏在石头楼梯上的声音,混杂着另一种声音,马刺叩击地面的清脆声响。

    “日安,蒙塔古大人!”他转过头,冲那佩着马刺的人笑道。托马斯·蒙塔古,罪臣之子,他父亲萨利斯伯里伯爵在亨利四世甫登基时就因为密谋叛乱被杀,家产也被抄没,但小蒙塔古这几年在亨利麾下平定威尔士叛乱多有军功,亲王自己也对他青眼相待,想必重新拿回祖传的头衔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蒙塔古冲他脱帽回礼,询问亲王的所在。

    “我想沃德顿命人安顿好你的马之后便火急火燎地去找他了,”约翰有些厌倦地说道,“喏,他来了。”

    一股红色的旋风从他身边刮过,印证了他的话。蒙塔古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被亨利握住了手,被一口一个“亲爱的萨利斯伯里”弄得猝不及防,只好提醒亲王他还不是萨利斯伯里伯爵,以及他们半个时辰之前才刚刚在酒馆里分手。

    “而你无疑度过了很有意义的半个时辰。”亨利眨眨眼,“说实在的,当我看见你和那个妙人儿一起离开的时候,我和斯克鲁普打赌我们晚上一定见不到你了。斯克鲁普!我们刚刚才谈起你呢,你说说,萨利斯伯里可不是自制力绝佳,竟然能按时在冷港出现。”

    斯克鲁普微笑着,嘴里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约翰小心避开他灰色的眼睛,生怕被他看出自己眼中的怨念。他很难忘记自己几年前被这位斯克鲁普了不起的叔父,圣人般的约克大主教的叛乱弄得焦头烂额疲于奔命的狼狈样。亨利在那件事之后仍然把斯克鲁普引为心腹,这件事也令他不可思议。就他个人来说,他打心眼里不信任斯克鲁普,从他油光水滑的浅金色长发到他含着笑意的灰眼睛到他仿佛涂了蜜的舌头,似乎都释放着某种危险的信号。他奇怪亨利竟对此无动于衷。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身着威尔士亲王罩衣的传令官站在门口,高声报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的小弟弟汉弗莱只出现了一下就不见踪影,亨利满不在乎,认为那孩子必然是钻进了图书室。腰带十围的约克公爵和他的弟弟,身形瘦弱的科宁斯堡的理查并排而立,如同滑稽戏中的人物,坊间流言说公爵和他弟弟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还是错误的一半。年轻的阿伦德尔伯爵,阿伦德尔大主教的侄子,传令官还没喊完他的名字,伯爵就被裹挟在一阵旋风里从门口消失了,他们下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斜倚在桌子旁边,看上去惊魂未定,亨利站在他旁边笑着说着什么俏皮话,引得围观的一众人等哄堂大笑。相比之下,他们的博福特叔父获得的招呼中规中矩得多,亲王一本正经地问候埃克塞特公爵,顺便询问他哥哥温切斯特主教为何没有与他同行。温切斯特主教感谢殿下厚爱,比亲王大不了多少的公爵大人用一模一样的假正经语气答道,但他有公务在身,又是教会中人,不便参与晚间的游乐,更何况他觉得自己不在场,王子们更能玩得尽兴。亨利的威尔士军官们出现在门口时,传令官为了念出他们佶屈聱牙的名字,舌头似乎都快要打结了。有一瞬间大厅里充斥着威尔士腔调的英语,小舌音和弹舌音此起彼伏,亨利被包围在这些异国腔调之中,亲密地捶着一个胖骑士的后背,这后背的主人约翰·奥尔德卡斯尔爵士讲得一口流利的边地英语,是亨利在威尔士最信赖的副将之一。年轻的马奇伯爵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溜了进来,理查二世的继承人刚刚成年,前不久才从软禁的状态中脱身,尚处在亨利的监护之下,只悄悄寻了一个角落坐下,充满渴望又带着几分畏惧地地看着人群的中心。约翰费力地挤过人群,刚凑近了阿伦德尔伯爵,想问问他关于亨利和托马斯的事,却听见亨利清亮的声音响起,盖过了大厅中的喧嚣。

    “终于来了!欢迎!欢迎回到英格兰,理查!”

    大厅里霎时寂静一片。约翰霍然回头,只瞥见亨利的背影。他似乎浑然不觉大厅中的气氛诡异,只径自跑上前,没等门口那个高挑的身影握住他的手,便抢先一步,用自己殷红的长袍严实地裹住了那个身影。

    “沃里克,你终于回来了!”

    凝重的气氛被打破了,众人心照不宣地避开彼此的眼睛,谨慎地闭上嘴巴,看着亨利拉着另一个人的手腕把他扯入蜡烛光圈之下。

    “诸位,”他略微提高了声音,“朝圣者归来了。”

    他们这才喝起彩来,掌声和欢呼声中,方才那一瞬的凝滞似乎被遗忘了。沃里克伯爵理查·比彻姆斜睨了亨利一眼,默不作声。即使是站在一人之下的亲王旁边,他的高傲一样令人侧目。沃里克留着长长的金发和一部大胡子,被圣地的骄阳晒得黝黑的脸上,一双蓝眼睛如同被帷幔遮挡,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身旁的亲王则把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剪成诺曼式的短发,露出右脸颊一道浅浅的陈年旧疤。他像国王的其他儿子一样,继承了他们早逝母亲的褐发褐眸,而不是王族世代相传的金红发色和蔚蓝眼眸。市井闲言总是用这质疑兰开斯特王朝正统性。但如果说亲王的眼色与他的先祖不同,他的眼睛却和他们一样藏不住任何感情,现在那双眼睛望向沃里克,眼中满是崇拜赞赏,但约翰曾见过这双眼睛由温柔瞬间变为暴怒,和其他人一样,也不敢轻易撩拨亨利的安茹脾气。

    “所以,”他笑道,“这就是你给我留的惊喜?一个撒拉逊人?”

    “别傻了,”亨利翻了个白眼,“理查,你还认不认识这个目无尊长的小家伙?”

    约翰把抗议的话生生压了回去。称他为“小家伙”简直太过分了。虽然他比亨利年轻两岁,但他的身形可与“小”这个字完全搭不上边,事实上相比起曾经被人用“苗条”来形容的亨利,骨节粗大的他可算得上庞然大物了。

    沃里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足足一分钟,摇了摇头。

    “不认识。”

    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亨利最先绷不住笑了起来。沃里克高傲的面具突然消失了,约翰倒在他身上笑得喘不过气。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理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而你还说我是个撒拉逊人,”理查反唇相讥,“不过是我刚回英格兰没剪头发和胡子而已!你等着,我明天就叫理发师过来。”

    “理成亨利的样子吗?”

    “理成亨利的样子。”

    理查一本正经的回答又惹来了一阵大笑。亨利用一只手草草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另一只手攥住理查的手腕把他拉到了长桌旁,摁在了自己座位右边的凳子上。约翰在亨利的左手边坐下,埃克塞特公爵坐到了他旁边的空位上,其他贵族和军官次第落座,汉弗莱不知什么时候凭空冒了出来,溜进末座,眼睛四下乱转不知在看些什么。

    亨利的厨师为了这次难得一见的筵席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烤鹿肉、野猪肉、烤孔雀次第而上,五颜六色的啫哩组成奇异的图案,白糖做成的摆件,圣乔治屠龙的形象栩栩如生。但由始至终,这筵席的东道主都没有动过刀。哪怕长桌末端威尔士人和边地士官喝酒划拳的声音已经足以把天花掀翻,他也没有冲他们的方向看一眼,却端着一口未动的酒杯,皱着眉头,专心致志地和沃里克聊天。

    “亨利和托马斯究竟出什么事了?”趁着亨利沉浸于谈话之中无暇他顾的机会,约翰压低声音问埃克塞特公爵。

    “很复杂,”公爵摇摇头,“就我知道的,先是亲王不满意托马斯的婚事——你也知道托马斯是个什么德行,为了钱娶了我哥哥的遗孀你们的姑母萨默塞特公爵夫人,后来还有闲言碎语提到萨默塞特死前托马斯就已经开始频繁出入格林尼治府邸。我哥哥温切斯特为此气得发疯,亨利也一样恼火,和托马斯大吵一架。”

    “为了什么?”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公爵的眉头拧了起来,“似乎是对于我哥哥的遗产分配起了分歧,温切斯特主教坚决不退让……”

    于是他便把亨利当枪使。约翰冷冷地想道,让亨利出头去和托马斯争执,真是符合亨利·博福特的性格。不过话又说回来,亨利自己对托马斯的婚事想必也不尽满意。托马斯的新娘比他大了一轮且不提,亨利想必也不愿看见托马斯通过婚姻继承大笔财产得到足够与自己分庭抗礼的经济地位——尤其是在托马斯凭籍国王的宠爱,已经获得了足以与亲王分庭抗礼的政治地位之后。

    “亲王还指控托马斯行为放荡不端……你知道的,这件丑闻之前,托马斯已经弄出了一个私生子。”

    约翰忍不住瞟了一眼亨利。他居然会指控别人道德不端?要知道亨利前几年便因为成日在南岸出没而臭名昭著,沃里克在离开英格兰前就劝过他好几次要爱惜自己的名声,可亨利每次都哈哈大笑地打马虎眼:“当然了,理查,等到时辰到了我肯定会的。”但他从来没说过“时辰”究竟是什么时候。甚至托马斯的私生子——严格来讲,作为把他引上邪路的人,亨利自己也负有不可推卸的道德责任。不过约翰太清楚亨利了,知道他向来惯于把道德责任甩给别人。

    “还有别的?”

    有的,埃克塞特公爵点点头,而且这次更加严重。托马斯婚姻上的矛盾尚属私人恩怨,后来法兰西两派遣使寻求英格兰支持时,二人又起分歧。

    “想必托马斯支持阿马尼亚克派。”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想,托马斯总是和父亲的想法一样。在他的右边,沃里克夺过了亨利手上的银杯,用指头蘸着酒水在橡木桌子上画起了什么,两人的头几乎碰在了一起。阿伦德尔伯爵好奇地凑了上去,他的脑袋从沃里克茂密的金发中露出一角。沃里克的声音含糊地钻进约翰的脑子里。

    “……取道西西里……约翰娜女王为我们举办了锦标赛……回来的时候我经过了波斯和拜占庭……”

    在大厅的另一侧,科宁斯堡的理查正试图和他的小舅子马奇伯爵搭讪。汉弗莱抓着一块烤肉啃得自己满脸油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士官们扔骰子。

    “不仅如此,”埃克塞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在议会上公然抨击亨利的政策,说他支持勃艮第既不符合英格兰的利益,也违反了骑士精神。他还称勃艮第公爵为乱臣贼子,明知道亲王正打算迎娶勃艮第的一个女儿……”

    “于是他们又吵了起来?当着议会的面?”

    没有,埃克塞特公爵皱着眉说了下去。国王插手干预,支持他的次子,但这却更激怒了亨利。

    “父亲一向偏心托马斯。”约翰幽幽地说道,“但亨利才是他的继承人。”

    “我听说国王私下里斥责了亲王,”埃克塞特压低声音,“既然我们谈到了这个,我不妨对你坦诚相待,约翰。国王认为亲王太过于倚重我们——我和温切斯特。他并不喜欢这样。”

    “这么说父亲还是抱着他的老一套?‘私生子不可信任’?”

    埃克塞特的笑容有些苦涩:“你可知国王新修订了继承法?从今往后有权利继承英格兰王位的只有他的儿子、女儿和他们的子嗣。并不是说我们有过任何觊觎王位的想法,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法案是针对谁,实在令人心寒。”

    “西吉斯蒙德皇帝热情地接见了我们……他也为我们举办了锦标赛……他还记得国王,一直向我询问关于国王和你的事情……”

    利德盖特正给汉弗莱朗诵他的诗歌,有个威尔士人喝醉了,拿起亨利放在墙边的威尔士竖琴弹了起来,亨利抬起了头。

    “卢艾林大王的故事。”他耐心听那人用五音不全的粗哑嗓子伴着琴声唱完了两个小段,把注意力转回沃里克身上,“威尔士的冗长民谣堪称世间一绝。”

    “他倘若不想让亨利受叔父的影响,当初便不该让他在叔父门下受教。”约翰有些尖锐地说道,“亨利一向重视你们的意见,我也一样,这是为了英格兰的福祉,我看不出父亲有什么可抱怨的。”

    “正是在关于英格兰的福祉的问题上,他们意见不一。实话实说,约翰大人,现在宫中并不太平,贵族们结为朋党,互相攻讦。”

    “为什么?只是为了我们究竟应该支持阿马尼亚克还是勃艮第?什么时候法兰西的政局能够左右英格兰的朝堂了?”

    埃克塞特摇了摇头,把声音放得更低,在一片喧嚣声中,约翰几乎听不见他的话,只能靠他嘴形的蠕动猜测他的意思。

    “亲王去年起代替国王执政,锐意改革,削减王室用度,支持学院自治,排挤诸如阿伦德尔大主教和威斯特摩兰伯爵等老人,把咨议会换成他自己的亲信,人皆目之为‘亲王的咨议会’。但是如今国王身体好转,想要夺回权力,父子间必然滋生龃龉,所谓到底支持哪一派,不过是个导火索罢了。不过,”他想了想,摇摇头,“也不是说真就无关紧要了。国王看中了阿马尼亚克派归还阿基坦主权的承诺,亲王看中了对弗兰德斯的贸易往来。他不知磨了国王多久,才说服他不情愿地同意自己的主张。阿伦德尔伯爵很快就会率一支雇佣军去支援勃艮第。但他若是失败——亲王在宫中的日子,怕是会很难过。”

    “你也许记得,东方的皇帝在尼科波利斯之后到过英格兰造访宫廷……他还记得你……”

    “你方才说贵族们结为朋党……”约翰的视线扫过大厅,罪臣之子,废王的继承人,对国王怨恨难消的私生子,亨利一手从威尔士的群山间提携出来的将领……

    “我猜亨利会问你的意见,”埃克塞特显然猜出了他在想些什么,“不然他就不会没等你进宫就把先你叫到冷港。相信我,国王不会高兴的。”

    “尼科波利斯实在是给基督教世界丢脸,”亨利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着实把约翰吓了一跳,“皇帝陛下怎么说?”

    “他无疑还在期待西方的救援,”沃里克答道,“土耳其人围攻君士坦丁甚紧。说到尼科波利斯,我在巴黎见到了布锡考特,有幸拜读了他刚完成的回忆录。”

    “他怎么说?”

    “他自然说土耳其人的战术让欧洲的骑士损失惨重,虽然西吉斯蒙德皇帝抱怨这一切完全是法国人的傲慢造成的恶果。我请巴黎的师傅为我抄写一本他的回忆录,也许在今年没有过完之前你就能亲眼看看布锡考特的说法。”

    “法国人的傲慢造成的恶果?”亨利笑了起来,“说得好,为这句话我要敬皇帝一杯。”

    大厅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想起了克雷西和普瓦捷的人们纷纷举杯,沃里克把亨利拉到一边,前者在亨利提议举杯的时候就把手伸进了袖子里似乎在掏些什么,现在终于掏出了一个小木盒。

    “我在耶路撒冷的时候,苏丹派了一个使者来见我。”他说道,“一个改信者的后代,同情基督教徒却又惜命不敢改宗。他给了我这个。”

    亨利打开木盒,脸色严肃。

    “这是——”

    “真十字架的碎片,”沃里克说,拍拍亨利的肩膀,“送你了,你比我更值得拥有它。西吉斯蒙德皇帝原本还想送你些什么,不过我建议他,等到和你见面的时候再把礼物给你。”

    “皇帝还在筹划东征吗?”

    “是。”沃里克的眼中毫无笑意,“虽然我认为他如果要进行下一次东征,东征的目标可能就不是土耳其人而是他自己的同胞了。你知道威克立夫的异端传得多远多广吗?即使在匈牙利我也能见到他狂热的拥趸。”

    “理查,”亨利叹了口气,“我们别谈这个行吗,你不知道我这里有多少同情威克立夫的人。”

    “那不一样,”沃里克犟头犟脑地说道,“约翰·胡斯的诉求和托马斯·蒙塔古的诉求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倒觉得他更像约翰·奥尔德卡斯尔,两个人一样危险——”

    “理查!”亨利低声喝道,“别这么说他。”暴怒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被强压了下去,“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我知道得很清楚,亨利。”沃里克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我在匈牙利亲眼见到,亨利,你听我说——”

    “亨利!”另一个粗哑的嗓音响了起来,亨利眼中的怒火略微平息,转过脸发现喊他名字的人正是他们方才讨论的对象本人,他似乎刚把那士官从竖琴旁边赶走,现在一只手护着琴,一只手冲亨利挥舞着,“这家伙唱得太难听了!过来,表演一曲!”

    亨利露齿而笑,抛下沃里克,从长桌上一跃而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奥尔德卡斯尔身边,抢过竖琴。

    “谁要听?”

    环绕着他的那群人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喝彩声,亨利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修长的指头拂过琴弦。

    mirie it is while sumer y-last

    with fugheles son

    沃里克静静地走到他身后,蓝眼睛里仍没有丝毫波动。

    平心而论,亨利并不是一个好的歌者。他的声线过于低沉,在颂歌中充当伴唱,尚能勉强充数,但哼起欢乐的小调,总是多了一丝不祥的沉郁。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了他的哼唱,又是一个,直到整个大厅似乎都回响着温和的嗡嗡声。

    oc nu neheth windes blast

    and weder strong

    ei, ei! what this nicht is long

    and ich with wel michel wrong

    soregh and mue and fast

    亨利抬起眼睛看着沃里克,雄狮的暴怒已经褪去,他看上去人畜无害。

    “soregh and mue and fast,亨利,”沃里克温和地说道,“为什么不呢?”

    “时辰未至,理查,”亨利缓缓道,“夏天还没有过去,为何这么迫不及待,要召来逆风?”

    “我现在反而希望夏天不要过去了,”沃里克认真地说,“你若是突然改弦更张,我还怕是不能习惯呢。”

    “哦,理查,”亨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你今晚说的这么多话里,只有这句是我喜欢的。也许你可以试一下,偶尔丢下你假正经的面具,荒唐一回?每次邀你出来,都得以我的名誉起誓不会有女人在场,实在令人厌倦……难道你在东方,也没有碰见什么令你倾心的公主之类?”

    约翰看着亨利和沃里克走进了书房,前者的一只胳膊搭在后者肩上。接下来亨利大约就要扯出地图,逼着沃里克回忆起他朝圣路上的所有见闻,记下耶路撒冷、波斯、拜占庭、神圣罗马帝国和法兰西的宫廷琐事,而沃里克只会答非所问地提起他参加了多少锦标赛,赢得了多少冠军,击碎了多少长矛。亨利曾说沃里克是全英格兰最有骑士风度的人。“而我是最缺乏的,”他当时笑吟吟地补上一句,“我就从不参加锦标赛,可是我长了脑子啊。”

    他记得亨利这么说的时候,是他多年前圣诞节时从威尔士回到伦敦,在冷港的炉火前饶有兴味地讲述沃里克的丰功伟业,表演他起初是怎样穷追猛打,缴获了那反贼格兰道尔的军旗,差点生擒了他本人,却在威尔士人集结队形之后被打得溃不成军,逃也似得溜回了蒙茅斯城堡。当时亨利在什鲁斯伯里受的重伤新愈,脸上一道长疤在炉火映照下狰狞得宛如古代故事中乘着长船劫掠的海盗。他就顶着这样一副狰狞面容手舞足蹈地掀沃里克的老底,后者则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大杯蜂蜜酒,一脸好脾气地看着他的独幕戏,时不时黑插嘴添加一些细节,惹得听众们哄堂大笑。

    他打了个呵欠,看来去世界尽头走了一遭并没有让沃里克的秉性有什么本质的改变。那边厢,埃克塞特公爵已经拉住了路易·罗伯萨,让他把自己带到自己的房间去。亨利离开之后,大厅里的人已经少了许多,阿伦德尔伯爵在亨利和沃里克一起离开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利德盖特和汉弗莱早就一起消失了,约克公爵倒是还在饕餮剩下的鹿肉,但他弟弟理查已经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年轻的爱德蒙,几个下级军官,还没有完全醉倒,正大着舌头喝酒划拳。约翰的目光在奥尔德卡斯尔身上停留了片刻。尽管一向嘲笑沃里克的智商,他这次不得不承认自己和伯爵有着同样的观点。奥尔德卡斯尔是一个洛拉德派——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在兰开斯特家的朝堂上,洛拉德派的支持者多如牛毛。毕竟当年威克立夫起家,靠的就是祖父兰开斯特公爵的约翰·冈特的支持。若真要细数,沃德顿、亨格福、蒙塔古、阿伦德尔伯爵,甚至托马斯和亨利,都或多或少地倾向威克立夫的教义。但是倾向是一回事,狂热地相信罗马的教皇——考虑到教会大分裂的现状,应该说是罗马、阿维尼翁和比萨的教皇们——是魔鬼的化身,教会是应该被摧毁的《启示录》中的巨兽,就太过分了。而这只是奥尔德卡斯尔那偏激思想的九牛一毛而已。

    天知道为什么亨利会把他引为至交……他第一百遍疑惑于亨利的择友标准,几乎没注意到路易·罗伯萨用不甚标准的英语喊了自己的名字。

    “约翰王子,殿下想现在见您。”罗伯萨的父兄都曾作为雇佣骑士在英格兰军中效劳,他亦不能免俗。这年轻的埃诺人自什鲁斯伯里之后开始为亨利效力,深得亨利信赖,穿上了英格兰的服饰,适应了英格兰的饮食,娶了英格兰的太太,却总也摆脱不掉自己的埃诺口音。

    沃里克大约是溜去睡觉了,书房里只剩下亨利一人,他站在桌子后面,一只手撑着桌子,一手揉着太阳穴,低着头细细研究面前的地图,地图上的棋子比约翰早些时候看到的又多了几颗。

    “你来看,”约翰小心地把门在身后关上时,亨利眼皮也不抬一下地命令道,“理查这次朝圣,途经了法兰西、西西里、耶路撒冷、波斯、拜占庭、神圣罗马帝国,受到所有这些国家宫廷的款待。而他所能告诉我的,最多不过却是他打赢了多少场比武大会。”

    “打赢了多少场?”

    亨利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凡是参加了的都赢了,也算是扬我国威了。罢了,对理查的要求不能太高。”

    “你要找人探路,就找专业的间谍。”约翰笑道,在亨利对面坐了下来,“你明知道找到去耶路撒冷的路大概就得花掉理查全部的脑子了,还想让他帮你刺探沿路?”

    “原本觉得朋党之争什么的他反应迟钝察觉不到,路况总能告诉我一些吧,”亨利抬起头,愁眉苦脸地答道,“结果呢?他好像除了跟着向导走,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别笑了行吗?”

    “若是别人出了这种事,想必是要被你骂得半死了。也就理查走运,还能全身而退。”约翰笑得喘不过来气,“何止全身而退!你还为他办宴会接风洗尘!”

    “他至少到达了上帝之城,把他的纹章留在了圣墓,取回了圣物的碎片,这倒也足够。”亨利摇摇头,恢复了镇静,“再说,他回来了我也很高兴。我已经让他加入咨议会了。”

    “明天理查要进宫了,父亲会高兴听他讲讲朝圣的见闻的,毕竟距他自己的朝圣之旅,也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而已吗?”他喃喃道,“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十五年前,当时父亲就如同现在的沃里克,是名满天下的比武冠军,是金红长发英俊潇洒的兰斯洛特,是富可敌国的兰开斯特公爵的继承人。可如今他是个未老先衰的国王,龟缩在深宫之内,甚至无法自己执政,更罔谈提枪上马。

    “父亲一直想要东征。”亨利最后终于开口。

    这不是约翰预料之中的话,他继续闭紧嘴巴,等着亨利说下去。

    “尼科波利斯战役之前,勃艮第公爵原本想要拉上他和奥尔良公爵同去。”亨利说道,有些烦闷地捋了捋头发,“父亲似乎有种错觉,认为如果他当年去了,联军就不会败得那么惨。这些年他总是说,等到国内平定了,他就要带一支军队东征。现在国内倒是平定了,可他如果带军向东,怕是连多佛都到不了就得被送回来。我倒是觉得,现在与其东征,不如先把教会大分裂解决了,选出一个新教皇是正经。”

    “亨利,你知道父亲乐见教会大分裂,这对英格兰有利。”

    “可这对正统信仰无利。”亨利反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选出三个教皇,让他们互相缠斗,他们就不会有空余的时间和精力对英格兰指手画脚了。这么说来,父亲的确得感谢大分裂才对,否则我们现在已经因为处决约克大主教而被罗马绝罚了。”

    约翰有些不安地动了动,但亨利似乎并没有指责他的意思,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才不会像现在这样,阿伦德尔大主教擅自扣下绝罚令,父亲还把约克大主教带血的锁子甲送给教皇,附书一封。不过打那之后,他愈发想去东征了。大约是想赎罪吧。”

    “父亲还发誓要修三所修道院呢,”约翰淡淡地说道,“他似乎从来不考虑钱从哪儿来的问题。”

    亨利明亮的褐色眸子扫了他一眼:“我今年已经很努力地为你筹措军饷了。”

    “我知道,我没有怪你什么,亨利,天知道你想筹到钱一样困难。我的处境自从诺森伯兰死后已经好过多了,你上次奉王命在苏格兰一番劫掠也颇有成效,他们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大动作。再加上父亲把他的一些产业的监护权给了我,我的经济状况也好了许多。”约翰说道,“总之,我今年欠的债比往年少了不少。”

    “从伦敦商会借了一些钱,从亨利叔父那里借了一些钱,又削减了王宫的用度,其实还是能筹出不少的,”亨利微微一笑,“我知道为了最后那条父亲很生我的气,说我和议会联合起来反对他。”

    “你有吗?”

    好吧……他又说错话了不是。

    “去年阿伦德尔大主教说服父亲通过了火刑法案,”亨利再开口时,突兀得似乎换了话题,“惩戒洛拉德派,又借口搜查异端思想,想要干涉牛津大学。我先是当着他的面试图救下那异端巴德比,又支持考特尼校长反抗阿伦德尔的权威,已经令他深深不快了。而父亲自即位起便对阿伦德尔言听计从,他近年身体日益衰弱,但对大主教的倚重并未减少一分。”

    “你现在已经把阿伦德尔踢出了咨议会,”约翰提醒他,“他能碍你什么事呢?”

    “他要碍我事,根本不需要通过咨议会,别忘了他可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当年约克大主教叛乱尚有那么多人云行景从,坎特伯雷的影响力,比约克还要大得多。更何况他把国王摆布于股掌之间。”

    “率先捐弃前嫌投奔父亲的是他,为父亲涂油加冕的也是他,殚精竭虑巩固父亲统治者的还是他。父亲信任他无可厚非。”

    “我明白,”亨利说道,“我与他意见总是相左。若是平日,我敬重他的威权,暂且妥协也无所谓,但是这回,一是事涉洛拉德派,若是大加株连,我的朋友们必然遭殃,二是——他居然在对法政策上反对我!”

    最后那句话音中委屈多于愤怒,约翰只得轻咳一声压下笑意,亨利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一向觉得对法开战一无是处。”约翰辩解道。

    “那是你没见过我对法开战,”亨利气呼呼地坐了下来,“我会让你好好看看的。但我能肯定,按照父亲那种做法,肯定毫无所得。”

    “哦?”

    “阿马尼亚克派虚情假意派人求援,言语中暗示可以把阿基坦主权如数归还。等到骗到了军队打赢了胜仗,他们的地位巩固了,翻脸不认便是。布列塔尼条约,签订了多少年啊?法国人遵守了其中哪怕一条吗?这么简单的道理,父亲怎么会不懂呢?”亨利说道,显得颇头痛,“还是说他和叛党打了这么多年仗,现在突然渴望和平了?他当年可是为了换取丹麦对英国的支持,愿意亲上加亲让我娶菲利帕的小姨子为妻的。”

    “你知道这些法国人都是一个德行,勃艮第和阿马尼亚克一样靠不住。”

    “我不向勃艮第要求什么领土,他也没有给我领土权益的画饼,”亨利淡淡道,“他手上握着低地的宗主权,我支持他,他解除对英格兰贸易的封锁,而我们与弗兰德斯的贸易线对英格兰的财政至关重要。另一方面,我与他的女儿成婚,可以拉拢他,以图长远。更何况,勃艮第家的经济状况比阿马尼亚克家好多了,把军队雇给他,不需要担心他不发军饷。”

    “但你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了,父亲绝不会允许你‘图谋长远’。英格兰负担不起全面开战。”

    “可父亲却觊觎阿基坦全境!”亨利的语气不耐烦起来,“我说他是个笨蛋!我如果打法国,绝不会从阿基坦入手。”

    “你会从哪儿入手?”

    “诺曼底,”亨利不假思索地答道,“哈弗勒尔,瑟堡,布雷斯特。法国人年年从这些港口出发,劫掠英格兰沿海,把村庄付之一炬。他们登陆威尔士支援格兰道尔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而要进攻诺曼底,我必然得拉拢勃艮第公爵。”

    “但勃艮第公爵是个谋杀犯。”

    “这又怎么样呢?”亨利露出了一丝苦笑,“父亲大可以如此指责别人,可他自己的良心难道是干净的?我是娶他的女儿,又不是娶他,奥尔良公爵是不是被他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求他帮忙,只要他袖手旁观不干涉,这符合他的利益,他人品好不好,与我何干?说到谋杀,他们尊贵的疯国王陛下,还曾经把妻子的情人装在麻袋里扔进塞纳河呢,父亲还不是整天要我娶他的女儿!”

    约翰抬起头,注视着亨利的眼睛:“你和亨利叔父谈过了吗?还有埃克塞特叔父?”

    “亨利叔父支持我。”亨利答道,“至于埃克塞特叔父,他对他哥哥言听计从。”

    “那么阿伦德尔伯爵他们呢?”约翰问道,突然意识到了那些棋子的含义。一枚黑子盘踞巴黎,东边的白子虎视眈眈;黑主教在坎特伯雷假寐,白主教在温切斯特织网;黑国王在温莎堡中休养生息,白国王(为什么是国王?)在伦敦城中呼风唤雨;黑骑士和白骑士的势力相互交错,英格兰成了棋盘,埃克塞特口中的朋党就是棋子。他的目光瞄向北方,看见一枚孤单的黑棋子杵在爱丁堡,另一枚黑棋子占据了瑞比——威斯特摩兰伯爵的大本营。

    “我的同袍们支持我,”亨利低笑道,“哪怕我要带着他们去攻打地狱,他们也会支持我的。可是托马斯支持父亲,汉弗莱,喏,他整日埋首书堆,对什么都没有意见。”

    “那么你呢,约翰?”

    他看着北方,空荡荡的北方。苏格兰和法兰西签有所谓的“古老条约”,必然支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阿马尼亚克派。威斯特摩兰伯爵,他在北方的监护人,瑞比的内维尔家族的族长,老狐狸只在乎自己在北方的势力,法兰西什么的与他无关,他也爱惜自己的羽毛不会轻易表态。珀西家族已然树倒猢狲散,北方的两股势力相互抗衡了几个世纪,如今似乎只剩下他这个七年前被空降到北方的大总管,和枝繁叶茂的内维尔家族了。

    “你会支持我吗?”

    他犹豫了一下,从一旁的盒子中取出了一个棋子,骑士的长矛弄得他手心有些发痒,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下午那个白骑士,那个长了被废黜的理查二世的眼睛的白骑士。

    白骑士在“伯威克”几个字上方稳稳地立住,横刀跃马,象牙的脸上面无表情。约翰直起身,看看棋子,又看看亨利。

    “我还能支持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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