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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长夜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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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这样太危险了!”沃里克伯爵惊叫道。

    “我知道,”亨利摊开手,“可是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我……不是……不管怎样,我不准你冒这个险!”

    “而我不得不冒这个险,”亨利瞪了一眼沃里克,“什么时候轮到你冲着威尔士亲王发号施令了?你看到父亲刚才派人给我送来的信了吗?他命令我明日去西敏宫,当着全宫廷的面为我自己辩护,否则就立刻离开伦敦。我若是等到明日进宫,全宫廷都会听见那些莫须有的指控,而能够为我证明清白的人,不是与我关系太过密切别人根本不信,就是被国王驱逐出宫根本进不了西敏,或是二者皆而有之。他这是在警告我,要我立刻撤出伦敦,再做一次笑柄。理查,事到如今,我只能赌上一把了,若是输了,就输了吧。”

    “你是在拿自己的命来赌!”

    “是,”亨利平静地迎上他的眼睛,满意地看到自己终于把喜怒不形于色的沃里克伯爵惹得怒发冲冠,“但只是我一个人的命。我若不这么做,赌上的人命,怕是更多。”

    “你知道我不在乎!”沃里克激烈地说道,但是亨利的声音盖过了他:“可是我在乎!理查!你不明白!你们不明白你们在要求什么!我做不到,也不会去做。更何况,”他稍稍冷静了一下,“别太为我担心,如果没有九成的把握,我是不会去做这种事的。”

    他没有看沃里克,而是从旁边的椅背上拿起一件墨绿色的长袍,细细地查看。

    “我觉得这件就很好,沃德顿的眼光一向不错。”

    沃里克没有接话,他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消化什么难吃的东西。亨利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我说了,别太担心,理查。我只是去打另外一场仗而已。等到太阳再度升起,一切都会过去。”

    “你要回来,”沃里克犟头犟脑地说道,“如果你不回来,我就——”

    但他没有说完,威尔士亲王松开了那套长袍,一把抱住了他。沃里克能感觉到怀中那具瘦削的躯体在微微颤抖。傻孩子,你也在害怕,不是吗?他笨手笨脚地拍着亲王的后背想道,害怕面对未知一如害怕面对战场,只有九成的把握,还有一成的可能送命,现在的你,和十六岁的时候相比,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如果我回不来,理查,”亨利几乎是飞快地找回了自己的自控力,松开了伯爵,故作轻松地说道,“记得为我点一根蜡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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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尔伯特最讨厌雨天站岗了。

    雨水从各个方向向他发起突袭,他的帽子里全是雨水,头发上沾满了雨水,靴子里灌足了雨水,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地抗议,就连他的制服,哪怕在炉火上烘干,也全是伦敦发霉的雨水的味道。最令他窝火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就在几步路之外的门后,贵族老爷们烤着生得旺旺的炉火,在炉火旁边切他们肥的流油的阉鸡或是烤鹅,边吃边谈笑,看着窗外的雨水就像看戏一般,雨天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

    正因为如此,当吉尔伯特在这个雨夜看见一个人艰难地涉水走来时,他的内心居然有一些欢喜。这意味着一个本该在炉火边享受他的阉鸡的贵族老爷,为了拜见另一个贵族老爷,不得不把屁股从温暖的法兰绒座椅上挪开,和他一个小卫兵一样,接受雨水的洗礼。但当那人走到灯下,吉尔伯特不禁大失所望。那人穿着一件普通的修士外袍,腰间扎了一条麻绳,一看便知是一个倒霉的修士——看来是被他那不愿离开火炉边椅子的修道院长驱使,在大雨天里外出跑腿。

    “我要见阿伦德尔大主教。”

    吉尔伯特不得不让他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一是因为雨声实在太大,淹没了其它声音,而是因为这人讲话的口音实在太重,他一时间竟然听不懂他讲了什么。

    “我要、见、阿伦德尔、大主教,”那人一字一句地吼道,威尔士口音更明显了,“要紧的、事情,奇切里、主教、派我、来的。”

    “是什么事情?”吉尔伯特有样学样地扯着嗓子吼道。

    “关系到、亲王。奇切里主教、知道了、亲王的、计划。派我来通知、大主教。我这里、有、主教的、信件、证明我的话。”

    吉尔伯特瞬间严肃了起来。

    “在这里等着,”他接过那人递给他的那封信,“我去禀告大主教。”

    他很高兴能进入暖意融融的室内烘一烘自己的身子,因此故意放慢了脚步,并不介意让那个倒霉的小修士多淋一会儿雨。当他终于不情不愿地把西敏宫的大门在自己身后关上的时候,那人从兜帽到衣摆,全都浸湿了水,看上去像披了一块黑色的抹布。

    “跟我来,”吉尔伯特说道,推开门放他进去,“大主教和国王都要见你。”他细细地搜了那人的身,除了一个贴身的圣物盒之外,什么武器都没有搜出来,便把他带往一条长廊,二人的脚步声在一片死寂中响亮得让人毛骨悚然。

    国王果然在,他斜倚在卧榻上,阿伦德尔大主教站在一旁,阴鸷的目光划过那披着黑袍的威尔士修士,停在吉尔伯特身上。“他没有武器,”吉尔伯特说,“我检查过了。”

    “走吧,”大主教命令道,“回去站岗。至于你,小子,”他把目光转向隐修士,语气稍微和缓了一些,“是奇切里主教让你来的?”

    “是,大人。”

    “主教在信上说,兹事体大,他不敢写出来,怕信件落到心怀不轨的人手中。那么你身为持信人,告诉我们,主教究竟知道了什么,亲王的计划又是什么?”

    “我所知道的,陛下,大人,都不过是主教告诉我的,”那人答道,“主教说,亲王唯一的计划,是想尽一切办法进入西敏宫,见到国王。其它的所有举措,都不过是掩人耳目。”

    “那么亲王见到国王之后,要做些什么,主教可有告诉你?”

    “主教的确说了,”那人的口音似乎不像刚才那么明显了。

    “他要做什么?”大主教急切地问道,卧榻上的国王也身体前倾,屏住了呼吸。

    “他要,”那人缓缓说道,“为自己辩护,既然没有别人肯费心为他辩护。”

    随着这些话,他一把扯下外袍,露出墨绿色的长袍,银质的项圈,和威尔士亲王苍白的脸。

    “你看见了,我没有带武器。”他说道,银项圈在烛光下闪着诡异的光。他没有佩戴兰开斯特家族的s形项圈,项圈上的每一节像极了一根针插在一个圆圈里。

    “你来这里做什么?”大主教恼火地问道,“国王已经说过,不允许你接近他十公里之内,你是把王命视为无物吗?出去!有什么话,是你明日不能说的,非要现在这样鬼鬼祟祟地潜入西敏。出去!不然我就叫人了。”

    “明日?”亲王低声应和道,眼睛却没有看大主教,而是盯着卧榻上的国王,“何必等到明日兴师动众如此麻烦?我正要向国王解释这件事。关于加莱港的守军,”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如果国王陛下能费心看看加莱港的财务支出,把它们与国库的支出做个对比,就会发现,我非但没有侵吞一丝一毫公款,反而有好些时候,公帑不足,还要我自己补齐。其实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是吗,父亲?”他松开手,任凭那一卷羊皮纸滚落于地,在湿透了的地上摊开,“毕竟,这就是我这么多年来在威尔士所做的事情。说起来,我似乎还是你的债主之一,你由国库拨给加莱的银币,不知有多少出自我的私库。”他自嘲地笑笑,“为什么要用这个蹩脚的借口来抹黑我呢?还有别的,那不知是谁告诉你的,我密谋要让你下台?父亲,您在知道这事之后可曾召我、召博福特、召沃里克,随便召哪一个牵连其中的人对质?你没有,你听信那报信人的一面之词将我们统统斥出宫廷,可是您哪怕允许博福特的求见,他也会告诉您,这是他的计策,我从头至尾毫不知情——直到您派人把我拦在西敏宫门外。陛下,父亲,我在你眼中就这么不堪吗?我在你眼中,就是一个为了那顶王冠,可以不顾念一切,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可以逼你退位可以对你不利可以举兵反叛的人吗?”

    “住口。”国王喃喃道,他的双手在颤抖,“住口。”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相信我?这么多年你偏爱托马斯,我认了,你总是用各种理由挑刺指责我,我忍了。托马斯是你的心肝宝贝,是你的骄傲你的骑士之花,是您能够领着爱尔兰总管的薪水在伦敦花天酒地的宠儿。那我呢,我算什么?你防着我,就像你防着珀西,防着莫蒂默,防着所有那些背叛过你的、你怀疑将要背叛你的人。我是你的长子,是你的继承人!而你只听信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话,就把我放逐出宫廷,要夺走我的头衔我的名誉,”他喊道,宛如一只狂怒的雄狮,“父亲,我是不是不堪到这种程度,你甚至不能信任我不会取你性命?”

    他在国王的卧榻旁跪下,两人的视线相接了:安茹家的蓝眼睛和德·伯翰家的褐眼睛,一双眼中是呆滞漠然,一双眼中是哀伤愤怒。

    “有这样一个继承人,想必你很以为耻吧。”他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厌烦透了我,但愿能摆脱掉我?为了能摆脱我,你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包括,”他盯着卧榻上那人的眼睛,不放过一点微小的情绪波动,“雇人埋伏在我的房间里刺杀我?”

    蓝眼睛转了转,国王没有说话。

    “其实没必要这么麻烦,父亲,”亲王突然笑了出来,“何必再浪费国库的资财,雇一个连喝的烂醉的我都打不赢的三脚猫?你看,”阿伦德尔大主教往前一跳,亲王一把抽出国王悬在腰间的匕首。

    “这是什么意思,哈利?”国王哑着嗓子问道,亲王把匕首放进国王的掌中,冲大主教轻蔑地一笑,后者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我知道你可能拿不住它,”他温和地说道,右手握住国王持着匕首的手,缓缓上抬,国王的蓝眼睛追着那把匕首泛着寒光的尖端,仿佛铁块被磁石吸引,“不要紧,我会帮你的。”

    “哈利……”国王低喘着喊道,看着匕首的上移停了下来,稳稳地抵住了对面那人的脖子,他能感觉到动脉在剑尖不远处欢快地跳动着,亲王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苦涩的微笑。

    “你已经很久没有喊过我的名字了,父亲大人。现下真是个合适的时候。既然你觉得我作为继承人都如此不称职,那么有朝一日把英格兰交到我手中,岂不是自取灭亡?倒不如,抢先一步……你要真觉得我是个无君无父不懂得礼义廉耻的、犯上作乱的叛国者、教会的敌人,与其不情不愿地把王位留给我,倒不如就在这里,把我斩杀了算了,过错全算在我的头上。”他看着国王,褐色的眼睛仿佛有魔力一般,让国王移不开眼,“来啊,父亲大人,只需要稍稍用一点力——你的托马斯会成为国王。”

    房间里一片静寂,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消失了。国王的手在亲王掌中微微动了动。

    他感觉到匕首划破皮肤的刺痛,听见有什么液体“滴答”滴下,在墨绿色的长袍上绽开一朵妖艳的花。他闭上眼睛,疲乏得不想再看对面那人,不想面对自己失败的命运。理查王是对的……他在这当口儿不知怎地想道,他总是对的……

    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一股大力拉了过去,有什么人伏在他肩上哭泣,有什么陌生的声音低声啜泣。

    “对不起……哈利……对不起……”

    他浑身颤抖,就像刚身着重甲搏斗了一整天,全身都被疲惫笼罩。但有一件事情他必须弄明白。

    “几个月前,有个刺客……”他艰难地说道,“在冷港。是你……派去的吗?”

    “不,哈利,我以我的荣誉发誓,我压根不知道这事。”国王吸着鼻子答道,“我错怪了你,我的儿子,我是有时候对你太过严苛,但我从来、从来没有想要你死。”

    亨利垂下眼睛,发现阿伦德尔大主教已经捂着胸口退到了墙边,刚才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想必对他垂垂老矣的心脏是个打击。他自己脖子上的伤口仍然一跳一跳地疼,但这现在看上去,已经无关紧要了。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自己二十多年来说得最像句道歉的话。

    “我很抱歉,这样揣测您,父亲大人。”

    至少,威尔士亲王在国王的亲吻之下厌倦地想道,自己给沃里克省了一支蜡烛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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