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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殿内, 中央立着一对高大的木框镶铜镜面屏风,两侧分别搁置着朱红漆镙钿方香几, 桌面上各自摆的紫铜熏香炉正飘着袅袅的龙涎香气。
老皇帝捋着胡须,坐在殿上最高位的主人椅上,尽管眼皮有些耷拉, 但盯着太子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
“太子, 今日之事朕知道你受委屈了,但刺客既已移交京城治安司调查,你这边的人马就无需出动了, 朕誓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身着杏黄色四爪龙纹长袍的青年男子身躯微胖,面白无须,听完皇帝的话后立刻恭恭敬敬地行礼应道——
“谢父皇体恤,儿臣感激不尽!”
说完后,太子的眼眶还应景地微微一红, 似乎对皇帝特地过来探望自己十分感动。
“是儿臣不孝, 又让您担忧受累了!”
“无妨, 你是朕的皇子,安危系于天下,此事自然不能随便了结。”皇帝挑了挑眉, 又转头看着自己一直站着的小女儿, “绵儿,你不是一直挂念着你兄长吗?有什么话就赶快过去说吧。”
花绵连忙点头, 三两步朝着太子的方向奔去:“皇兄, 你没事吧?没让那刺客伤着吧?”少女盈盈如水的眸子隐含忧色, 只那么一望,唐宣德就缴械投降了。
“绵儿,东宫护卫众多,怎么可能让一介莽贼闯进来?你呀,真是担心则乱。”太子毫无疑问是个非常尽责的哥哥,他比花绵大了足足二十岁,是被已故的懿容皇后抚养出来的真正的天之骄子。失去母亲后,对年幼的妹妹出于一种移情作用,他将满腔柔情都倾洒在这个亲妹身上,十几年来如父如兄地照顾着小姑娘,可谓是呵护备至。
“可是皇兄宫里既然守卫森严,又怎么会被贼人闯入?”少女先前问了皇帝,没得到回答,这会儿又把同一个问题抛给了最疼爱自己的长兄。
唐宣德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很快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笑意:“这就要等那贼人招供才能知晓了,或许与宫中之人有什么瓜葛也说不定……”
皇帝在这时突然咳嗽了两声,开口便道:“太子此言还需慎重,宫中之人……是在指谁?有何证据?”
身着黄袍的老人语气轻描淡写,但空气却在一瞬间凝重起来。
“皇兄说的应该是那些玩忽职守的门卫吧……”花绵看气氛变得奇怪,有些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揣测。
毕竟区区一小贼都能大摇大摆闯入东宫,绝对是那些护卫的失职。
唐宣德也赶紧利落地跪倒在地:“启禀父皇,儿臣的想法正是如此!东宫前门、中门和内门守卫都视刺客于无物,想必其中大有缘由,还请父皇明察……”
老皇帝一手端茶,一手用茶盖拨沫,慢悠悠地啜饮一口。
“起来吧,堂堂一国太子,朕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跪下了,没点骨气。”
唐宣德脸色一红,只好讷讷起身:“谢父皇恩典,儿臣记住了。”
看着唯唯诺诺的儿子,皇帝心里不知为何好似堵了口气,阴晴不定地盯了他半晌,最后还是不耐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尽弄些虚礼,明日下朝时你去一趟治安司,一同提审那胆大包天的贼子!至于他与宫中有没有干系,还需证据出来了再说。”
言毕,他瞥了一眼花绵的位置,便甩袖而去,将兄妹二人丢在了宫殿中。
等皇帝的御驾彻底离去后,唐宣德才苦笑着对花绵道:“抱歉,绵儿,是为兄连累你了。”要不是幼妹替自己解释,皇上就不会生她的气。
少女只是摇了摇头:“皇兄此言差矣,这算得上什么连累?你今日本来就遭受无妄之灾,父皇刚才也是出于关心才会带我来探望你,只是……”
“兄长对父皇更像是臣子对君王,敬畏太多,亲昵太少。”
少女的声音清越如荷叶滚落的露珠,“叮咚”砸在太子心湖上,泛起一阵涟漪。
“绵儿,你不懂。”唐宣德白净的脸庞露出了一个让人看不懂的微笑,夹着点苦涩,更多的还是无奈。
“父皇首先是一个皇帝,然后才是我们的父亲。”
“而且我跟你在父皇心中是不一样的。绵儿,你可以在他面前任性妄为,撒娇赌气,但我不能。”
“为兄只要踏错一步,便满盘皆输。”
花绵看着平日里对自己总是温柔微笑的兄长,却在这一刻流露出晦暗不明的神情,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不过,太子显然也留意到了还在身旁的亲妹,那丝阴沉转瞬即逝。
“好了,绵儿,今晚就留在东宫用膳吧。”他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你上次不是夸颜良娣做的五色馅饼味道极好吗?今天正好可以让她给你露一手。”
花绵低低地应了声“嗯”。
她知道自己这位兄长所承担的压力有多么沉重,帝心难测,敌人四伏,太子这个位置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靶子,有多荣耀,就有多危险。
而且……按照小系说的“剧情”,那位郑贵妃的宝贝儿子,也就是自己的二哥——或许正在虎视眈眈,等待自家兄长露出破绽的时机。
翌日早朝,治安司负责初审的官员交上了书面报告。
皇帝接过奏折,翻看片刻,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哦?问了一天,你们得出的结论就是此人患有疯癫,且口齿不清,无法问出具体情况?”
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治安司查不出来,昨日巡城御史何在?”
“臣、臣在……”又一个倒霉鬼战战兢兢地跪了出来。
“你查出了来了吗?”
“请……请皇上恕罪!”巡城御史脸色苍白,俯下身子暗暗哀叹——兹事体大,就连治安司都逼供不出来,他一个巡逻的小官又怎么知道!这还真是无妄之灾啊……
“哦,你也不知道啊。区区一平民,手持凶器便能独闯皇宫,朕的臣子们居然束手无策,很好……”谁都听得出来,皇上这口吻像是风雨欲来,极其不善。
须臾,该来的还是来了。
“真是一群国之蠹虫!无能庸才!朕要你们何用?”
那本奏折被金銮殿上的主人狠狠一掷,“啪嗒”,正正好砸在了跪在最前面的那治安司长官的头顶,疼得他心里直骂娘,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这个案子说来其实不难,谁都知道那贼子背后必然有人指使,但能够隐瞒皇宫禁卫把人运进来,还丧心病狂地想靠一柄木棍袭击太子、谋害储君,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要是深查下去,肯定会牵扯到皇帝后宫纷争。而今上并非沉迷美色之人,自皇后去世便独宠郑贵妃一人,现在太子遇袭,拥有二皇子的郑贵妃毋庸置疑是首选的嫌疑人,可是皇上的态度究竟偏向哪边呢……
说到底,这就是个烫手山芋。掺和皇帝的家事,变数极大不说,而且动辄就是生死之灾。
群臣对此心知肚明,纷纷都安静如鸡,情愿被皇帝骂两句,也绝不牵涉其中。
看着平日里攻讦政敌、请粮要钱时喋喋不休,一到关键时刻就缩成鹌鹑的臣子们,皇帝不怒反笑。
“刑部尚书在哪?”
被提名的老头身体一颤,颤颤巍巍地出来了。
“朕命你协同治安司指挥使,在三日内查明此案。”皇帝直接下达了命令,“倘若在期限内找不出真相,提头来见!”
这下其他臣子不答应了。
“陛下三思啊,杜大人乃才高望重的两朝重臣……”
“是啊是啊,刺客已被擒拿,迟早都会真相大白,请陛下万万不可如此妄下命令!”
皇帝眉头一跳,他没想到这些刚才还明哲保身的臣子会突然站出来,力保这刑部尚书。莫非……
“陛下,谋害皇储之案固然紧急,但刑部和治安司调查还需要更多时间,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句话,顿时平静了整个嘈杂的朝堂。
站出来的男子身着一品官员的绯色长袍,腰间藏蓝色蟒纹束带上系着御赐蓝田玉,发如墨帛,眉若远山,眸似深渊,明明丝毫凶色也无,只是轻慢淡然,却叫人望而生惮,双股战栗,就算最顽劣不羁的人到了他跟前,也不敢有一点造次。
甚至连宝座上至高无上的皇帝,见他开口,也不得不慎重地坐直了身子,神情更加肃穆威严,似乎这样才能镇住对方。
那人相貌只算清秀,可一抬眸一颔首之间,尽是惊艳风华,正如古人所吟: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似竹之清雅,如玉之琳琅,这位朝廷重臣纵使无绝美之貌,却有卓然出尘之姿,清风朗月之态,十六肄业于当朝文坛大家,并获“管仲再世”的美誉,一入仕途,便平步青云,以碾压之姿从七品芝麻官一跃为内阁大学士,后又越级兼任吏部尚书,成为了皇帝的股肱之臣。
或者说,曾经的股肱之臣。
这位年轻的臣子手握重权,且手段高超,不仅在入内阁的短短五年间就收服了士林党,成为文官群体实际上的领头人,还凭借一己之力屡次通过群臣向皇帝施压,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首辅,膨胀的皇权被压制,撤除的相权逐渐复苏。
如果说皇帝是最上面发号施令的脑,那么这位首辅大人就是指挥手脚的执行官。
近年来,皇帝感觉自己做事越发束手束脚,内阁本来是专门为他设置的秘书机构,现在却变成了压制他的利剑,臣子们不再像以前一样百依百顺,反倒常常与自己据理力争。
“顾少元,你真是大胆!”朝堂之上,这个国家的最高领导目含愠色,直直地盯着那个清傲如松柏的绯袍青年。
顾青,字少元,出身寒门,现在官居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朝着皇帝微微躬身,声音清凉沉稳:“陛下息怒,臣以为,杜大人一生为社稷鞠躬尽瘁,治安司的指挥使杨大人也尽职尽责,陛下乃千古明君,忠臣难得,万万不能为了一时喜怒寒了众臣之心啊!”
皇帝确实可以随心所欲,但那是在皇权至高无上的时代。
可现今,太子无事,凶犯被捉,审案尚需时间,皇上却给负责的官员下了死令,这让一群学习儒家“仁义道德”的读书人抵触非常。
身为明主,怎么可以如此不仁?
皇帝自认是个明君,自然不会做那些逼迫臣子去死的昏庸行为。
顾青正是抓住了这一死穴,延缓了结案的速度。
下朝后,顾青被皇帝单独留了下来,叫到了勤政殿的书房。
而同一时间,准备了点心汤水,像往常一样去探望父皇的花绵,也走在了路上。
“也不知道父亲的气消了没……”少女轻轻叹气,美目幽微。
身侧的婢女盯着主子的侧颜,木然地想:公主殿下生得这么美丽,谁能真的生她的气呢?
就算是皇上,也绝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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