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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入三更,一人—马,一剑一琵琶,顶着迎面扑来的凛冽寒风,冲出沂王府,没入京都沉沉的夜色中。马蹄踏着融化的混浊的雪水,飞溅起点点泥点,如同残秋中凋零在旷野的秋花菊瓣。
—柱香的工夫,听到北京城的一家普通四合院,传来了激烈的敲门声,大门缓缓开启,一个身披淡绿色斗篷的人影,冲进了四合院,即于谦,于大人的尚书府。
于谦后院的小小书房里,随着这个人的闯入,阵阵的寒气弥漫在小小的书房。烛光摇曳之下,于谦正襟危坐地坐在书桌后的木椅上,两条剑眉微挑,一双冷峻的双眸望着前方。旁边通往内室的过道中,不时传来一个夫人压抑着的抽泣声。
那个绿衣人不停地来回踱着步,最后站在于谦的身旁,借着昏暗的烛光,红肿的双眸带着爱怜悲情与深深地无奈。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于谦。仿佛要看尽落花,一生一世。
这个绿衣人便是白天向皇上太后求情无果,赶来给于谦报信的万贞儿。
贞儿静静地看着眼前自己深深爱着的男人。几天不见,他明显的瘦了,老了。簇簇华发也跳出了鬓角,但那双眼睛仍是那样的炯炯有神,泛出一股势不可挡的凛然正气。
贞儿忍住眼角苍凉的泪意,用略带哽咽的声音轻轻问道:“于大哥,你,你就这样决定了吗?不走吗?即使贞儿愿抛开一切,追随于大哥天涯海角,你,你也不走吗?”
于谦听到此言,不禁长叹一声,那双凌厉的眼中多了些许的温情和无奈。他慢慢站起,走到贞儿的身边,看着贞儿,片刻,伸开那双有力的双臂,将珍爱的女子紧紧地揽入怀中。用那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贞儿的一头乌发,是那样的不舍,那样的怜惜。
“贞儿,于谦我一生早已看透生死,生与死只是在一梦之间。于公,无愧于朝廷,无愧于民众。于私,则对不起跟随我多年的老妻,对不起贞儿多年对我的一往情深。”
贞儿听到此言更是心如刀绞。她伸出双手搂住于谦脖项,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冲出了喉咙。
“于大哥,贞儿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呀!……”
于谦抬起头,让那将溢出的泪水慢慢地攒了回去。他点头的同时,一声冗长的掏空肺腑的叹息,回荡在空中……
“贞儿,以后于大哥不能再看顾于你,你自己要懂得爱护自己。沂王殿下心地良善,看着你看顾他多年的情份上,定会安置好你的后半生。要经常到太后处请安,太后毕竟是你的旧主子,感情固然是不—般,遇事对你总会有所顾念。贞儿,你心地柔软,侠肝义胆,记住于大哥的忠告。伴君如伴虎,天家的心最难测,天家的情是最无情。贞儿适当时还是出宫吧,于大哥本想与你鹣鲽情深,比翼双栖,哎!贞儿,于大哥让你失望了,你恨于大哥吧!”
贞儿听到这一声发自内心的眷恋和不舍的话语,微微一顿,用冰冷的嘴唇吻着他同样冰冷的脸颊。慢慢地移向坚毅的紧闭的唇,两唇相接,一开始如蜻蜓点水,慢慢如水火交融,恨不得都把彼此溶于自己的血肉中……。
风起了,敲打着窗棂。
泪眼模糊的贞儿放开了于谦的脖项,看着眼前这个岿然不动的汉子,泣血地说道:“于大哥,贞儿心如槁木死灰,活在世上已无滋无味,贞儿愿追随于大哥而去,也可在黄泉路上相怜相惜。”
于谦听之,猛然把贞儿推出,他看着灯光下容颜凄凄的贞儿,抬手拂拭着她的泪水,慎重道:”贞儿,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于大哥此去乃为精忠报国,死得其所,贞儿要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更何况生命。你年纪轻轻,上有爹娘尽孝,下有兄弟悌睦,你这样不珍惜生命,何以对得起自己的至亲,何以对得起于大哥一片深情,让于大哥九泉之下何以瞑目!“说完,长叹—声,虎目噙泪。
贞儿此时痛彻心扉,不舍的她,无奈的她只能扑上去更紧地搂住心上人的脖颈,痛哭不已。片刻,贞儿放开于谦说道:“好,既然于大哥下决心,不负良心,无愧苍天,愿留清白。那么就容小妹再弹一曲,了却相思,守望知音吧!”
贞儿解下背上的琵琶,强忍着潸然而下的泪水。点上一柱沉香,插在案几上的香炉里。朦朦的青烟轻浮在空中凝滞不动。贞儿从桌旁搬出一个木凳,放在于谦的面前,怀抱琵琶,轻轻坐在上面。眸中噙泪,低眉转轴,屏息静气。许久,抬头凝神,颤颤的指尖慢慢地搁上了琴弦。
弦动指舞,刹时,把人们带入硝烟弥漫,北京城头千军万马战犹酣的场景。金戈铁马,刀光耀耀,箭声铮铮,血洗残阳,腥风中萦萦绕一丝儿女悠悠之情。即而,时光像大江滔滔,一泻千里。走入了清清月照幽静的陌上,银辉缠绵交织。渐渐东方鱼白。阳光明媚,草青莺飞,蝶儿双舞。相思,相恋,相濡以沫,绵绵悠悠。瞬间,沉雷轰鸣,林涛回响,悲其壮怀激烈,哀其痛断情肠。风雨之夜,辞别爱人,血溅刑场。余音中萦绕着静夜悲妇的悠悠不断的相思之泣……
贞儿慢慢抬头望着于谦,望着这个将带走自己一生情与爱的男人,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视线交错的瞬间,她看见在他浓眉下灿若星辰的眼眸里,蔓延着一种无边的伤痛,那是—种恨不能把下一辈子的眷恋与不舍,都倾泻出的伤痛。
贞儿的指尖,猛地传来一缕撕裂般的刺痛,“嘣”,的一声,尖锐而突兀的声响,似抽刀断水般生生削断了这一生的缠绵。
琴弦断,情难续!
贞儿怔忡了一下“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苍白而空洞的神色中又添了一丝悲壮。知音将失,爱人永别,岂在有曲?
贞儿怆然淒笑着,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墙边。手起落间,琵琶应声而碎,木屑四溅,如一朵惑人的墨菊,清音渺去。
贞儿转身又一次扑入于谦的怀中,哽咽道:“于大哥,贞儿所活无趣,余生必当为你报仇雪恨,把那些陷害你的小人千刀万剐。”
于谦搂着怀中的贞儿,抚摸着她乌黑的秀发,苦涩的一笑,一滴清泪滴入贞儿的发髻中。
贞儿的心,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化为齑粉,再也不会拼成原形。
三日后,京都的天空,阴云密布,迷雾茫茫。圣旨下,王文,于谦斩首弃市,藉没家产,家属戍边。
午时三刻,“咚!”“咚!”“咚!”,三声追魂袍冲天而起,震动了朝廷、震惊了京都,震撼了全国,也抿灭了贞儿心里的最后的—丝希望。
贞儿知道,这是在告知天地,朝堂上为君担忧,为民请命的于尚书走了;民众心中的那个为民做主的于青天走了;贞儿心中的那个给她安宁和温暖的于大哥走了。宁静的北京城头,似乎还能看到他抗击外寇的身影,农民的田间地头似乎还能听到他与老百姓触膝交谈爽朗笑声,在贞儿的心中似乎还能感到这个男子汉独有的脉脉深情。贞儿深爱的于大哥就是这样走了,他的罪名则是:“虽无显迹,意有之。”就像千古奇冤的岳飞,用“莫须有”的罪名,造成了奇冤千古的“三字狱”。于谦则以“意欲”二字,造成了千古奇冤的“二字狱”。
贞儿多么想去东市送于大哥最后一程,然而,锦衣卫忽然包围了沂王府,下达,“只许入,不许出”的太后懿旨。贞儿明白太后的良苦用心,但苍天啊!被困在宫中的贞儿,真的再也见不上于大哥最后一面了?
贞儿站在沂王府后花园的假山的高处,向刑场的方向孑然而立。迎着扑面而来的大朵大朵洁白的雪花,任凭冰雪落满双肩,任凭乌黑的秀发披满雪花。‘于谦斩首弃市。’这意味着皇上要让于大哥曝尸街头。如此对待一个忠心救国之人真正的令人心寒,但,贞儿相信,这皑皑洁白的大地,是苍天为他戴孝,百姓在为他喊冤。
贞儿低视着紧紧包围沂王府的黑压压如蚁般锦衣卫。她明白自己是出不去的,更不可能去给于大哥敛葬。但她坚信,她做不到的事情,会有人做到,一定会有人冒险去收敛于大哥的。
她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默默的等待。她要同于大哥一块儿,同仰一个天,同卧一块地,共同经风历雪。
夜风愈发的寒冷刺骨,贞儿看着沉凉如冰的夜色,庭院内碧树瘦影摇曳,枯枝残折殆尽,只余下满目萧索与凄凉,身体虽已寒如冰砣,贞儿担忧的却是,于大哥不知穿的是否厚实?他躺在这寒天雪地上一定会冷的。从未有过的如冰的无奈与刺痛的无助,贯穿着贞儿全身,剜心之痛正在折磨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以往的艰辛痛苦,自己都可以忍受,那是因为有一个温润如玉,却又坚毅果敢的爱人支撑着自己。因为有他,自己不再孤单,不再无依。她记得他每一个眼神,记得他掌心的温度,记得他爽朗的笑声,记得他怀中温馨的气息。希望有一天,于大哥带着自己远远离开这座冷漠的城池,无情的朝堂,过一个普通老百姓的普通生活。
可如今?于大哥,你的贞儿如失群的大雁,孤苦无依。现在如何让贞儿再有勇气,面对这悲凉无情的世界?
纷纷雪花越下越大,迷蒙了四野,贞儿抬头迎着扑面而来的雪花,忽然,身体慢慢地出现了曾经有过的一种的感觉。
冷,渐渐褪去,暖,渐渐涌来,如同依偎在于大哥的怀抱。
于大哥,贞儿好想你,好想,好想……
幻化中,在这后花园里,琼花玉树之间,你和浚儿,伍儿,玉蔓赏雪归来。那天的天像今天一样冷,雪象今天一样大,雪花沾染着你的头发,眉毛。然而,你的眼睛却充盈着温馨的笑意,你的笑声在后园回荡,你的温暖,薰染着贞儿,可是……
贞儿迷幻地望着夜风中的—片片飘落在脸上雪花,恍惚中记得于大哥的一首诗中,“梦魂割断幽冥路,死别生离欲见难。”于大哥不知何时,我们可以再相见……
向苍天,向大地祈祷,期冀贞儿就此仰面倒下,将自己深深地埋葬漫天的飞雪间,追随于大哥而去……
天不公,民心公,于谦弃市的第二天夜里,有人悄悄运走了他的遗体,后辗转埋葬了杭州西子湖畔,岳飞墓旁。后人称他为:“少保墓”。
杭州西湖,因为他们的忠魂依存似乎更加有了血性。更让人们敬仰。
后代诗人袁枚《谒岳王墓》:
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
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于谦的一首《石灰吟》,道出了他的人格魅力,也为人们传颂,
千锤百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史书记:英宗不忍杀于谦,
徐有贞曰:“虽无显迹,即“意欲”二字成狱。”
下旨,捕“于谦,王文等,”
徐有贞:“不杀于谦,今日之事,无名。”即“夺门”之变,没有正名。
圣旨下斩,“于谦,王文”,崇文门东市,同时,妻,子,发配边疆。抄家时,发现于谦,家无余资,萧然仅书籍而已。
夺门有功者:徐永贞静为大学士。
石享武清候,晋爵忠国公。
曹吉祥迁司礼监,总督三营。
这个冬天,极冷,极寒。几天的大雪还未停下,来自塞外漠北的凛冽的寒风,已冻住了京都。永定河冻结数寸,护城河边的芦苇冻成了一簇簇的冰剑,在寒风中呜呜作响。逶迤数十里的高大城墙,披上了厚厚的冰雪铠甲。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城内空旷的街道鲜有人马行走。然而,在通往京都嘉福寺的崎岖山路上,一行人,数匹马,趟着过膝的积雪,踽踽而行。朔风席卷而来,人与马都湮灭于白色的茫苍之中。
嘉福寺,位于京都近郊的东南大山中,周环山峦起伏,松柏参天。寺院依山而建,昂然于半山腰间。远远望去,红墙金瓦,绿竹古松,白塔临风,静谧而悠远。
雪覆盖着山峦,山峦映衬着白雪,遠处点点片片的松之绿色,点缀着银白的世界。转过山隈,风变小了,轻轻吹过的风带来粒粒雪珠,罩在人的身上,如穿一层白纱。盘延而上的山路,没有一丝鸟踪,没有一行人迹,一切都那样的静谧,只听到,突兀而入的人马“嚓嚓”的踏雪声。
今天是于谦冤死的第七天了。拖着病弱身体的贞儿,早早从京城出发,来嘉福寺为于大哥的亡灵超度。
陡峭的山路,积雪湿滑。贞儿仰望着半山中,在濛濛雪雾中泛着金光的寺院,她相信,她的于大哥的灵魂会回来的,会来看顾自己心爱的女人的。
心诚则灵。
贞儿解开披在肩头的白色貂毛披风的白色绸带,慢慢把披风从肩头拽了下来,递给了一旁相随而来的伍儿。眼睛虔诚而执着的看着前面被白雪覆盖的崎岖山路,双手前伸,慢慢弯下腰身,曲膝,扑伏于地,双手合十,再慢慢爬起来。走三步,又一次双手向前伸,慢慢的弯下腰身,曲膝,扑伏于地……
跟随在旁边的见浚,伍儿和几个宫人,都被贞儿的行为惊呆当场。寒风逼骨的严冬,手伸出衣外,都感到刺骨的疼痛,更何况贞儿是一身单薄的着装行这“五轮投地”的佛教中最恭敬虔诚的大礼。还要三步一礼,直拜到寺庙。
伍儿心疼地站在一旁,拉着身形瘦了一轮儿的贞儿的胳膊,央求道:“贞儿姐,你的身体亦这样虚弱,你的心意善良的观音菩萨,一定会看到的,于大哥的魂魄一定也会看到的。观音菩萨一定会让于大哥这样的好人荣登极乐世界的。如果你冻坏了身体,于大哥在天上看着也会心疼的。”
说着,声音已经哽咽,泪如雨下。
见浚一看,扯过贞儿的披风,迅速披在贞儿的身上:“姑姑,如果你冻坏了,浚儿也会心疼的,来让浚儿帮你。”
贞儿含着泪水,轻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继续向前,向前……
崎岖的弯曲的小路上,皑皑的白雪闪着银光铺向远方。厚厚的雪地上,一排排停顿的脚步,一个人形“大”的印记,向前伸展而上。
雪地的洁白渐渐沾上了点点樱红,点点又浸洇成—片片的红晕,红晕艳艳慢慢幻化成朵朵盛开红梅,俏绽出沁人的清香。
距离在慢慢地缩短,空间缓缓变小。朱墙金瓦的寺院愈加高大,贞儿的双手早已冻成酱色,麻木的双膝斑斑血迹,长长的乌发飘洒在苍白发紫的脸上,仍然掩不住那张悲戚的面容。
贞儿慢慢地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在翻转,都在朦胧,都在模糊。
寺院,朱墙,碧树,白雪……
嘉福寺朱红的正门“砰”然打开。寺内顿时钟鼓悠扬,从远而近传来了僧人的平静的梵唱。一群身穿黄色僧衣的僧人簇拥着一个身披红色加沙的老僧,缓缓走出了山门。
老僧念着佛号迎上贞儿—众,他看着见浚搀扶着的早己疲惫不堪,脸色铁青而又憔悴几将晕倒贞儿,双手合什道:“女施主定是给故人超度的,诚心可鉴。老衲摆好了道场,专候女施主前来。”
贞儿无神的双眸,闻知一亮:“方丈,如……,如何得知弟子要超度故……人,那您又如何得知故人是……谁?”
老僧脸色一凝,抬眼望着如黛的远山,长叹一声:“故人乃国之功臣,民族之英雄。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老衲虽已出家不问尘世,但英雄人人得而敬之,关于如何得知,是女施主与本寺有缘吧!”
说完,一侧身,引导他们进入寺内。
大雄宝殿香烟袅袅,珠光点点,梵唱和着钟鼓法器声萦萦绕绕.正中释迦牟尼佛像安座在香烛流光溢彩之中,神态祥和,宝相庄严。
贞儿虔诚上了香,跪在佛前的蒲团之上,仰头望着慈祥的宝相,往昔的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在眼前不断回旋,往昔的一幕幕历历涌上心头,又淡淡远去。
贞儿手心向上伏在蒲团上,额头轻轻触及手心,默默的祈祷:“于大哥含冤而去,佛祖一定知道你的苦楚,引导你脱离六界,早登极乐。”
悠远沉静的钟声,回荡在山叠湖畔,呢喃梵歌几起几落,檀香缭绕重重之间。
贞儿,愿于大哥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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