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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李白,《蜀道难》)
几人起身张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酋同儒心思一动,极目向下望去。
对面山崖之间,可见吊悬一人。隐约见,那人腰系绳索,垂吊在悬崖之下,身无凭仗,山间风狂,吹他左右摆动,甚是惊险。
身处险境,那人却是从容,不见惧色,反倒一腔豪情,爽朗吟诵。声音清亮地穿越云雾,激荡不已。
“哎呦,兄弟咋吧自己挂在崖上了。莫不是学猴子,飞檐走壁!”周大乐的大叫,手舞足蹈。
“山崖上可有千年灵芝?”老钱高声问。
遥遥听见那人一笑自嘲:“见笑见笑。书上学来终觉浅,余此举只为亲身查证,贻笑大方了。”
酋同儒靠在山壁上喘息,听着老钱二人戏谑嘲讽,那人君子相对,对答往来。
“兄弟真汉子!一般道路看不上眼,要挂着看景才过瘾。”
“莫要嘲弄。”听不出气恼,似乎他不是身处险境,听旁人冷嘲热讽。
“入蜀之道山险人稀,时常半月不见行人。我在此不过两个时辰,就等到诸位当真幸运,还请诸位援手,拉我上去吧。”
“怎么救?”
“诸位通过栈道,尽头左折向上行片刻,可见古道遗迹,我就是从那里悬下,本设置好动轮,不料山涧风狂,我无力掌控,落于此。我思量,应是绳索缠绕动轮,以致失效,诸位攀上古道,就可见动轮装置,可将我拉上去。”
周大仰头看了看盘踞在山崖上的狭长栈道:“你是官?”
“不是。”
“你有钱?”
“未有。”
周大哈哈大笑:“疯子!傻子!”
老钱说到:“闭嘴吧,歇好了咱们快上路,这个鬼地方,坐着都腿颤。”
他们休息片刻,终于踏上栈道。
酋同儒走在最前,其后是骡车,周大和老钱倒是不敢坐了,跟在后面行。
实在舍不得丢掉架车。这条栈道他们也走过数次,虽是艰难,倒算稳固,就让骡子拉着车过,接下来路程还可代步。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蜀道难》)
声壮豪气,声声入耳。
一块石头松动,扑簌簌连带掉下一片泥土。
“鬼叫什么!”
周大走在最后,被吓了一惊,不由骂起。
就在此时,变故惊起。
架车捆绑在骡子背上的绳子竟然断裂,架车突如其来地向后滑退!
老钱就跟在骡车之后,变故发生之时,他反应极快,后背紧贴山壁,伸手抓住了骡子的尾巴,仅仅叫架车从他的胸前蹭过,挂碎一片衣襟。
周大却没这样好运了,他正仰天叫骂,未及反应,就被架车撞个正着。狭窄栈道之上,他被架车撞倒,止不住去势,翻滚出数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栽下万丈深渊。
惊叫声不过数息就听不见了,似乎再巨大之物也会被无限山谷深深吞纳。
许是长久,许是片刻,从云雾中传来一声淡淡叹谓。
酋同儒一路之上皆是埋头行走,极能隐忍,此刻却是对崖壁上之人起了一分好奇。他起身,探出头去,行走许久,距离却似乎并未接近。
他们依旧是远隔云海。
酋同儒与那人正正对视。那人一双阅尽波澜的眼睛竟叫酋同儒心虚。
某一时刻,酋同儒竟有爬上古道去救那人的冲动。也仅是一瞬,酋同儒立即就清醒了,他要命!
酋同儒不再停留,起身,坚持走下去。
瘦骡跟在他的身后,没有了架车,它轻松许多,步伐亦是一摇一晃,它的脖子上还拖着半截绳索,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一点一滴的磨损,极是处心隐忍的心机。
老钱愣过神来,慌忙跟上,拉着骡子尾巴的手一路再也没有松开。
他们终于通过了栈道,眼前就是安稳通途了,原来生门和绝境仅是数尺之距。
踏上坦途之时,酋同儒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以为面对的会是那人的愤怒,竟不是!那人无比怜悯地望着他,似乎再说,“我怜悯你的懦弱。”
酋同儒他狠狠地转过头,再不迟疑地走下去,他心里愤怒,“我要命,要活下去!”
又是一阵狂风,人体不受控制的摆动,重重撞击上山壁。
却是姿态如闲庭阔步,声音平和从容: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李白,《蜀道难》)
走着,酋同儒的步伐越来越平稳;走着,他的体力逐渐恢复;走着,他的心却有了迷茫。
翻越秦岭,渡过长江,穿蜀入贵,渐行来,风土与中原大不同,入耳方言亦是古怪难懂。
南方的道路蜿蜒在九曲溪水中、盘踞在十八弯折的山峦之上、隐藏在湿热密林中积年厚重的腐朽落叶之下。
曲折之路上,行者二人。俱是衣衫褴褛,满面尘灰,步履蹒跚。粗看去,二人似是同伴,漫长路途,若不是二人同行,就算可避过无数险阻,也绝逃不过异乡孤身的恐惧。
若细看,又觉异常。这二人多数时间并不交谈,只闷头行走。偶尔有一人望向另一人时,眼神却是极凶极恶,恨不得将之拆解入腹。另一人立即就会察觉,更加凶狠地瞪回来。眼神之间,竟也有刀光剑影。似乎下一刻,两人就会合身扑到一处,像野兽般撕咬战斗。
首先移开目光的往往是行走在后面的那人,勉强可以看出那人身上穿着的竟是一身官差衣。他躲过眼神之时,总要唾一口,手却是不自主地摸一下脖子,透出畏缩。
老钱脖子上的勒伤差不多好了,每每摸着,却仍是疼痛。他忍不住战栗一下,自从那次酋同儒用手镣差点勒断他脖子之后,他就真正相信了,酋同儒是真的会吃人!
贪财之人往往精明,秦岭遇险之后,老钱惶恐一阵,渐行渐明,周大怕是眼前半死不活的罪犯给害死的。他们只道那人败寇凄惨,却忘了他孤身之力曾至权利顶峰;只看那人奄奄一息,却忽视他命硬坚强,凭一口气硬是撑过鬼门关。这样的人,岂不可怕!
老钱与酋同儒一道,是同伴,结伴走过险峻路程,亦是仇敌,相互防备着。几番生死缠斗,老钱差点被半残废的酋同儒勒断脖子,酋同儒也受着拳打脚踢。
至此,两人还是同行。
总算到达大理,老钱一刻不肯停,直奔布政司。直到进了布政司大门,见到了司狱官,这才真正松一口气。
司狱官是布政司中官阶最低者,却是实打实的肥差。皆因,其职权为接管流放犯人。京犯流放至此,一路历尽折磨,更加惜命,多少钱也愿意买个安稳,多要贿赂司狱官,换取个好安置。
老钱唯唯诺诺站在后院之中,前厅从不是他这等人可以去处,更何况他此时看上去肮脏地还不如街头乞丐,又拖着一个浑身**臭气、不人不鬼的罪犯,更是招人厌。差役轰他至此,隔得老远吆喝:“往偏僻里站着,莫要脏了地,等着。”
一等就是大半天,就算没人经过,老钱也不敢直起腰。他侧眼一看,酋同儒倒是站的大喇喇舒坦,暗恨,却不敢坐,只是蹲下来。
总算听到有人招呼:“哪个来了?”
老钱立即要起,奈何腿脚实在不争气,起了几起都未起来。
司狱官倒是不嫌弃,一边招呼着一边就伸了手去扶。
老钱连呼不敢,总算自己起来。
“一路辛苦。”司狱官笑眯眯说到:“咱这个地方就是远,穷乡僻壤的,京城来的贵客辛苦了。”
老钱顿觉感动,立即就要掏心掏肺:“不辛苦不辛苦,就是路实在难走了些。”
两人寒暄片刻。
司狱官打量下酋同儒,皱着鼻子问道:“这位是犯了啥事?看着可像是重刑。”
老钱恨道:“他,可狠着呢。”
老钱瞪一眼酋同儒:“这人可是坏透绝户,没有一人替他打点送行。兄弟这一趟可是倒了天大的霉,啥好处没落还差点丢掉了性命。”
司狱官一听没有打点,也是立即黑了脸,同骂:“最恨这种人,为恶作奸,定不叫他好过。”
两人倒是同声恶气,商量几句,只见司狱官拿出文簿,道:“云南承宣布政使司,辖下五十五府县,大半已受教化。唯深山原林之地世代居始古部族,族落古蛮,多有巫蛊妖术,难以教化,就连流官都不肯长待。让我看看,滇最西地维摩,最是动荡,上任流官前月竟被佧瓦人当街割首。恶人还须恶人磨,就让他去这里吧。”
司狱大笔一挥,就将酋同儒的性命落在了恶纸之上。
正巧,当天就有文书送往维摩,于是气都没喘匀的酋同儒就被立即提给了传令官。
传令官正苦着脸念叨:“去一趟维摩,可是要命的辛苦。”
听司狱官让他带流放犯一同到维摩,更是叫嚷:“这样要死不活的人,走不过黎山贡水就死了,不带不带。”
司狱官应付惯了八方人物,笑着说:“放去维摩的一年也没有几个,你不带他,还要特地请批押送,不是浪费官费嘛。你就将他带着,随他生死,就是个人造化。”
传令官本也是嚷嚷几句,他人微言轻,不敢真不听。
传令官远远看一眼酋同儒,非但不避讳,反而提高了声音:“这人是得罪您了?流放罪犯向来是安置在大理城中,这回怎么放去了维摩?”
司狱官呵呵一笑:“皆是公务考虑。”
“罢了。”传令官向着酋同儒喊一声:“走吧。”
通往维摩的路途,才是真正险峻难行。徒步走在大山之中,连路都没有,仅有的都是人一脚一脚踩出来的浅印子,只有惯常走此路者方能分辨。
传令官脚步飞快,不肯稍慢等待。
酋同儒亦是咬牙跟随,即便鞋底磨穿,双脚磨烂,都似乎不是疼在他身体之上。
这般足足走了五日,总算走出了莽莽百里黎山。
走出黎山,眼前是一条宽阔江流。水面广阔,一览无余,视野内数里江面,不见任何渡船、人烟,唯有江水不息奔流。
传令官钻出密林,终于舒一舒筋骨,高呼一声。
声音穿过江面,被水波层层激荡,回响大为辽远。
呼出了心中郁结,传令官显见痛快,难得对酋同儒大笑着说:“看,这就是贡江,百里流沙,鹅毛不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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