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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991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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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1年

    武当山的夏季,百花齐放、姹紫嫣红。但也有一些地方寸草不生——由于山高林密,大树常年遮住阳光,小草便无法生存。李爷常给元清讲这个道理,他生怕因自己的庇护而影响元清的成长。

    李爷离开武当山已两年有余。他对徒弟们说自己去云游了,他不在的时候,一切由元清牵头打理。

    元清和师兄们住在一栋古旧的双层木制阁楼里。他睡在二层东侧的一个房间,每个清晨,推开窗便能看日出——巍巍武当紫气氤氲,如画风景尽收眼底。

    屋里有一窝燕子,时常站在窗前对着元清啁啾不停。这栋老阁楼历经风雨,不知建于何时。当年李爷收大徒弟元杰时,就在这里。

    七年前,山下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曾带着几个穿道袍的后生上来贴通知——老阁楼与武当山的其他建筑一起,被划归道教协会管理,并且将指派一名“当家的”带人过来接手。如果元清一干人等愿意留下,就必须提供个人身份证明,做到“在册在籍、统一管理”,否则便要清退下山。

    元清连夜去请示李爷,李爷却说“不用急,眼下还走不得。在庙不在庙,无可无不可”。后来果真就“不急”了,一晃七年,武当山的各个宫观都已改头换面,唯有老阁楼这里还算僻静,那干部也没再来。但逐渐地,天南海北的游客却越来越多,尤其外国游客,时常便有从山下走野路自己摸上来的金发碧眼大鼻子,找元清他们问路讨水喝。

    这天一大早,居然来了几个找碴儿的老外。

    “喂,你,过来!”一个身高马大、肌肉紧绷的白种人站在阁楼外的空场上,对着出来打水的元杰毫不客气地呼喝着。这人穿一件黑色马裤,罩衫杀在腰间,背心已被汗水洇湿,浓密的汗毛间罩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双大号登山鞋沾满泥土,眼见是走了不短的山路。

    元杰是大师兄,门内第一个上山,跟随李爷的时间算起来已有四五十年。他平素木讷质朴、不善言谈,但思维缜密、内力深厚,道家门儿的功夫早已通玄,尤善医术。

    见来了个呼喝无礼的白大个儿,元杰头也不抬地答道:“问路还是喝水,直说。”

    白大个儿身后又站出一个身材肥硕的南洋黑胖子,也是马裤、背心打扮,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向元杰挑衅道:“路已经找到,水,不喝,我们要喝血,你们当家的,在哪里?”

    黑胖子话音刚落,身后竹林晃动,又跳出一个三十多岁白白净净的矮个子中国人,头戴一顶遮阳帽,牛仔裤、花衬衫,袖口向上卷着,翻着眼珠并不言语。花衬衫后面,还跟着一个瘦随从,扁担上挑着背包和行李。

    “想喝血?那你是来对地方了。打算怎么个喝法?”元杰眼皮一抬,鹰隼般的目光阴沉沉地锁定那个黑胖子。一股勾魂摄魄的寒气罩得黑胖子心头一紧,他不由得打个冷战,后退了一大步。

    “好白相,这位道长派头不小!”花衬衫开了腔,却是一口吴侬软语,“久闻‘宗天阁’大名,阿拉专程来别苗头(注:上海方言,“比一比”之意)。请问,老李在弗在?”

    “查理陈,你的上海普通话讲得还不如我,他们听不懂的。”白大个儿得意扬扬地看着花衬衫笑了笑,又转过头对元杰道:“我们是‘凯撒’国际俱乐部的,今天专门到这里,切磋中国功夫,请你们老李当家的出来说话吧。”

    “哎呦喂,大清早的,师兄您这是赶鸭子还是轰猪啊?”元清扯着大辫子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挑开门帘,打着哈欠踱了出来。他走到元杰和白大个儿中间,手搭凉棚把几个不速之客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踢场子的。有古怪。”元杰正侧耳对元清低语,一把匕首“嗖”地从俩人头上飞过,“笃”的一声插在身后的窗框上。白大个儿拍拍手,挑衅般地说:“我们挑战,你们武当,敢不敢应战?”

    吵闹声早把其他几个师兄弟都引到了空场,元清并不急,先唱了个喏:“仙道贵生,无量度人。福生无量天尊!”他边说边慢悠悠地从旁边搬来个梯子,费劲巴拉地靠在老阁楼的门口,又提一提道袍,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元清似乎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那嵌入窗框寸许的匕首拔了出来,随手叼在嘴里,复又慢悠悠地从梯子上退下来。他手里捏着匕首,一边把玩一边打量着白大个儿道:“我们不过是些避世出家的闲人,怎么就摊上这么多麻烦呢?还是个外国麻烦。你们哪个单位的?是不是也看上这块儿地皮了,要赶我们走啊?”

    “侬伐要淘浆糊,阿拉弗兜圈圈,老李自然晓得我们是谁!侬宗天阁不会徒有虚名,除了老李一个,别人都是活狲?既然侬不敢打相打,不要紧,这里有个得肝病的病人,比一比医术侬总不怕吧?”查理陈阴阳怪气,边说边把那个瘦瘦的随从推到了前面。瘦随从一脸黑气,眼见是个当地的老乡,病得不轻还在外面讨生活。

    “我先!”南洋黑胖子一把扯过瘦随从,几下子将其双手反剪,由查理陈在身后按住,又不顾那人苦苦哀求,“嗤”地一下撕开他的上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腹。

    黑胖子撇着嘴、皱着眉,比划了几下,猛地向下一抹,双手竟从胸腹之间直接没入了瘦随从的身体!

    瘦随从大叫一声,几乎昏厥过去,但定了定神又回过味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肚皮——黑胖子的双手正在他的肝脏部位鼓捣个不停,手和肚皮之间已经溢出了一摊血污。再看瘦随从,那张由于惊愕而扭曲变形的脸上,除了害怕和惶恐,却并没有痛苦的表情。

    三两分钟后,黑胖子将手抽出来。查理陈递上一张手帕,黑胖子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一边得意地冲着众人嘿嘿笑道:“肝脏修理过了,别的人,谁还需要?免费的。”

    瘦随从低头一看,自己肚皮竟完好无损,并没见到伤口。

    “雕虫小技。”元杰冷哼一声走了上去,“有本事就治病救人,不要在这里玩杂耍!”

    黑胖子后退一步,手一摊,冲元杰做了个“你请”的姿势,随即双手抱肩站到了一旁。

    元杰并不多言,一指旁边的条桌,让瘦随从躺了上去。随即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上前就给病人开了膛,三几下竟拽出了那人的肝脏。

    众人惊呼之际,却见那肝脏上分明长着一个不小的肉瘤。元杰手一捋,那肉瘤便已完整地从肝脏上剥离脱落。再一甩,肉瘤居然嵌进旁边一棵老树凸出的枝杈上,犹如原本就长在那里的树疖一般。

    他又将肝脏塞回去放好,手一抹,切开的肌肤便完好如初。从头到尾,须臾片刻,滴血未见。

    “山医命相卜”也好,“通测巫幻医”也罢,无论道门五术怎么论,元杰跟在李爷身边这四五十年早已融会贯通,大师兄的名头不是盖的。

    瘦随从眼见一把锋利的刀子在自己肚皮上一划,还未及反抗,只觉得肝部一凉,一低头,居然看到了自己热腾腾的内脏,随即“哏儿喽”一声彻底晕了过去。

    片刻后醒来,一切都已结束,肚皮光滑如初,不但没有丝毫痛感,全身竟有说不出的通畅和舒坦,脸上的黑气也渐渐散了。

    元杰这一手,不仅黑胖子,在场的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白大个儿更露出诡秘的一笑,冲着元杰一拱手:“佩服!武当功夫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我听说,你们道士还会飞,这也是真的吗?”说完不等元杰答话,单脚朝身旁碗口粗的翠竹一蹬,一借力,纵身就跃到了老阁楼的二层。他一脚贴墙悬空,另一只脚蹬住窗台,左手攀着房檐,右手已攥住了元清窗前不及逃走的一只燕子。

    “别动!”下面忽然传来元清的一声大喝。白大个儿刚要跳回地面,只觉裆部一凉,随即被元清这一声吼,惊得呆在了半空——此刻他才发现,刚才被元清拔下来的那只匕首,已不偏不斜地刺透马裤,牢牢插进了自己裆下的一道木梁当中。从地面看,犹如把个大活人像蝴蝶标本一般钉在了墙上。

    如若就这么跳下来,轻者穿个开裆裤让人看笑话,搞不好的话,有关部位在刀刃上轻轻那么一抹,没准儿自己就能把自己给骟了。

    “放了燕子,你才好下来啊,不然让你赔我个鸟。”元清在下面仰着头,这次轮到他抱着肩,幸灾乐祸看热闹了。

    白大个儿挂在墙上进退两难,只得先松手放开燕子,然后用腾出的右手,从屁股后面摸索到自己裆下,攥住匕首把,小心翼翼上下摇动几下,终于拔了出来,随后恨恨地从墙上滑下来,一个屁墩儿跌坐在地,又赶紧去捂裤裆上的窟窿。

    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惹得下面的人哄堂大笑,就连黑胖子也跟着哈哈傻乐,被查理陈一推,才意识到有些不妥,赶紧板起脸,拉上瘦随从,叽里咕噜讲了些什么,怏怏地往山下便走。

    “等等!”元清在身后又是一声大喝。几个人立即仓皇站定,慢慢转过头来。“别急着走啊,我还没回答你们的问题呢。”查理陈一脸诧异,不知元清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飞,我不会。我只是跳得比较远而已。把你帽子借我用用。”元清话音未落,倏地已不见了踪影。查理陈一愣,头顶上已是凉风习习。再看几百米开外的下山拐角处,分明却见有人正拿着他的帽子朝这边晃——不是元清却又是谁!这“移形换位”的功夫,正是李爷的亲传。

    几分钟后,当查理陈一行狼狈不堪地走到那个拐角处,面对树杈上高高挂着的遮阳帽百思不得其解时,元清和师兄弟们已在老阁楼的大厅里坐定,空气中满是紧张的气氛,除了燕子的啁啾声,一片肃静。

    大家意识到,师父那边遇到的麻烦,可能不简单。

    元清忽然想起什么,他一边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边再次感叹师父的先见之明——临走前,李爷曾多次叮嘱他,道术、符咒、雷法、阵法,这些固然都重要,但现实生活中,武家功夫往往能在紧要关头派上用场,甚至能决定生死成败。元清自幼习武,李爷不在的时候更不敢有丝毫怠慢,今日终于派上用场,否则还不晓得白大个儿他们会如何纠缠。

    “事情虽蹊跷,但也不是无章可循。”元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们知道宗天阁,知道师父,可见是有备而来,对我们几乎知根知底。并且……我感觉这拨人还只是来探路的,后面不知会发生什么,大家必须多提防。师父一直没消息,也不知怎么样了。”

    “凭师父的身手,自然不会有事。但感觉好像又确实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人不是问‘老李在不在’么?肯定是来探虚实的。刚才大师兄和元清教训了他们一下,料想他们自己也要掂量掂量。”二师兄元英收起桌上的六枚老铜钱,摇了摇头接着说,“师父的消息,我还是探不到。”

    元英在师兄弟中最精于卜测,六爻八卦、梅花易数、奇门遁甲样样精通。由于算得太准,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白了大半,看上去比元杰要苍老很多。这也是天数——大凡精于此道、洞泄天机者,往往身不由己,早夭、病残、无后者比比皆是。但元英算得再准,却从来算不准师父——用他自己的话说,师父早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糟糕!中计了!”元清忽然从楼上探出头来,急赤白脸地对下面喊道,“刚才都在外面瞎扯,屋里进人了!我枕头下面的绿精灵——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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