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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病情的恶化,还是意志力的瓦解,殷柔急剧地消瘦下来,本就衣裳架子似的一副身躯,愈发被掩在衣服里,看不出来。
丹桂飘香的中秋时节,化疗让她虚弱,窝在病床上的时候分外多了。看护早早给她加上羊绒的外套。佳人去看她的时候,感觉她像一缕清风,随时伴着明月消逝。
她抓了抓床边空荡荡的衣袖,才触到坚硬的骨头,殷柔转过头来,勉强一笑,“最近老是昏昏沉沉的。”然后吃力地拍拍床沿,示意她坐。
有的时候她是和殷豪一起来的,有时候是个容复一起来,也有时候自己经过时也会绕道过来陪着说会儿话。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她们会一起聊夏侯元。
夏侯元习惯在正月初三那天吃一顿斋菜,纪念自己早逝的母亲;夏侯元喜欢皱叶玫瑰不起眼花瓣与醉人的香气。
殷柔讲过她和夏侯元的过往。
初识的时候,她比佳人的年纪还小,是大学寒假回家的殷氏千金,在公司年会上遇到正值壮年的夏侯元。三十来岁的他,学业早已成,职场上历练十年,沉稳笃定,虽还未到后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却已是殷氏培养出来的精英之一。
他是那一年殷氏最杰出人物,因为所有人正端坐的那个大厅,空旷无比的大会场中,竟然没有一根立柱,一马平川的视野,是开创建筑界先河的,这个奖颁给他,无人有异议。他上台演讲,寥寥几句,简洁大气,撼动人心。
稚嫩的殷柔坐在离颁奖台最近的主桌上,却不得不仰望这个满身光芒的男人,成熟饱满的气质,与围在她周围的那一众年轻幼稚的继承者截然不同。
当颁奖结束,舞曲响起时,这场不同寻常的应酬才真正开始。那时的殷柔还带着大小姐傲慢的性子与强烈的优越感,她静静坐在主桌殷氏主人的的桌子上,一一拒绝了那些前来邀请的人。除了她早早看不上的其他继承人,还有殷氏集团那些高管们,他们来邀她,无非不过两个目的,一者为阿谀奉承,二者则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带着点儿攀高枝的意味,到她这儿碰运气来了,指望着那一个个拙劣的玩笑能打动这位小姐的芳心,她对他们都是不屑的。等到夏侯元来邀她的时候,她也就可以把这短暂的莫名的好感抛到一边——他不过和那些俗人一样。
然而,她等了近一个钟头,夏侯元却没有往这儿瞟。除了和殷雄等人必要的交际外,他一直和自己手下建筑部门的工程师们在一起谈天说地。
她在主桌上等得气呼呼地,直到要爆炸时,才兴师问罪般地走到夏侯元跟前,仰头看他。
他起先是诧异,而后谦和地笑,“殷小姐好。”
声音低沉有力,有能安抚人的功效,可无缘无故地让她更恼了,伸出手,“请我跳舞。”他欣然从命。
她的气依旧难消,在舞池中,故意踩了他好几脚,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当作什么都没察觉。
“他们都来请我跳舞?你为什么不请?”
“谁们?”
他居然如此愚钝,恨得她牙痒痒,恨不得掐他一把,却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想自取其辱。”
他居然抢白了她想说的话,让她无话可说,气势反倒被削去大半,竟露出点儿可怜巴巴的意味,“怎么就被辱了?”
“殷小姐不是拒绝了所有的邀请吗?”
“你一直在留意我,是不是?”心中一阵窃喜,一不小心就流出小女儿的情态。
“殷小姐坐在主桌上,哪个角落都看得到,不用留意。”他抬头用下颌点点她座位的方向,这样好的视野还不是拜他的杰出设计所赐?这个男人看着谦和,骨子里是满满的自傲,偏偏他那自傲,在瞬间就俘获了他。
夏侯元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为什么是不知天高地厚,这支舞曲已经结束,他笑笑送她回了主桌的位置,转身离去,他这一个转身倒是潇洒,却让殷柔从此牵肠挂肚。
半年之后暑假回来,头一件事情就是往殷氏建筑公司跑。她觉得气恼,这大概是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之一了,她抛了橄榄枝,对方居然不接,可年会上,他明明没有带家眷。
到殷氏建筑的时候,前台恭恭敬敬给她指了夏侯经理的办公室,她气冲冲地跑去,却扑了个空,他聚了一帮高级工程师在会议室开会。
初夏的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他穿了件灰色休闲式的衬衫,手上拿一支黑色的油性笔,在白板上边画边讲,她隔着玻璃虽然听不真切,却不妨碍一颗少女心砰砰直跳。
散了会的他,一个人留在会议室里整理手头文件。她顺势冲进去,把门一关,窗帘一拧,偌大的会议室成了他们二人的专属。
夏侯元抬起头来哑然,忙要去开门,却被她大张着双臂拦着大门挡住去路。
“殷小姐有什么吩咐?”他的笑容很无奈,俨然一个要大展宏图的人,被个无理取闹的小人硬生生扯了下来。
“我从华盛顿给你寄明信片了,收到没有?”
“收到了,谢谢。”他往后退了两步,半坐在厚重的会议桌上,两手往后撑着,说不出的干练。
“你为什么不给我寄?”她一副占了理的模样
夏侯元哑然,“我待在安临城一直没走,有什么好寄的?你这不回来了吗?”
一向说话犀利的殷柔竟被他答得哑口无言,她除了留了地址,还写了电话号码、邮箱等等一串信息,半年了,他却哪一条信息都没用,压根儿就没有去联系她,这口气她没法说破,却仗着自己是殷氏千金的身份,耍起横来,“我不管,礼尚往来,你不给我寄明信片,就得请我吃饭,今天晚上。”
他突然正了正色,“今晚不行。”
“为什么?”
“我有点儿私事。”
她再是蛮横,不得不铩羽而归,回到家里,关上门,对着墙壁,居然大哭了一场。他说私事的时候非常坚定,也许他有女朋友了呢?所以对她不屑一顾的。她恨得捶墙。可夏侯元偏偏在那晚十点来钟给她打了个电话,惊得她从床上坐起,却又不知道躺着和坐着,接这个电话有什么不同,反正他又看不到。
“私事办完了,想知道殷小姐明晚肯不肯赏光赴约。”
照殷柔的脾气,定要再拿捏几下的,可面对这几乎是自己求来的约会,她不敢吐半个不字。
夏侯元在全安临城环境最好的榕庄酒店宴月厅定了个包厢,有个亲水的亭子,水中芙蕖朵朵,映着月影与尾尾锦鲤。
“上次年会时,殷小姐问为什么我请你跳舞,是自取其辱。”他倒是继续了这个话题,“论地位,我是给殷小姐家打工的;论年纪,我比殷小姐年长了这么多岁,着实不好意思和那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去争。看来看去,我和殷小姐没什么一起跳舞的理由。”
他这么坦荡地说出二人的差别,急得殷柔抓住他宽阔的手腕,“我要一定让你喜欢我呢?”
他轻笑一声,像在笑孩童的稚语,“我喜欢你又怎么样?”
“那样我也可以试着喜欢你呀。”
他还是轻笑,“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不会喜欢我的。”顿了顿,“昨天,我赶去给女儿开家长会去了。”
殷柔双眼圆瞪,“你,女儿?”
“我是个单亲爸爸,谁还会喜欢我呢。”一道道冷菜上桌,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被她握着的手,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给她布菜。
“改天带我见见你女儿吧。”味同嚼蜡,她默默吃了很久,说了这么一句话。
“别傻了,那就真误了你了。”
“什么叫误?我自己知道在干什么。”
“你哥哥也不会同意的。”他倒是看得通透。
殷柔就那么死皮赖脸地缠了他一个暑假,开学前,他送她去了机场,在安检门外,在她软磨硬泡下,他给了她个拥抱。
她苦苦又等了半年,寒假再回家时,仍旧天天堵在他办公室外头,终于打动了他这铁石心肠,可依旧那么说,“小柔,我这是误了你。”可她就全然当没有听见,依旧挽着他的手臂,抱着他,恨不得告诉全天下他是她的。
殷雄是肯定不同意的,提拔有才情有能力的骨干是一回事,给自己妹妹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又是另一回事。他给了夏侯元很多压力,没有狂风骤雨,却好似纯私人关系的朋友间的压力。
当她又身在异国去完成最后一个学期的学业时,夏侯元很坚决地说了结束感情的话,她当时就订了回国的机票,第二天一早就梨花带雨地坐在夏侯元门口。
那是她最不要脸面的一段时期,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拉着夏侯元不放,终究是把他挽回了。
即使恋情转向地下,也是瞒不过那么庞大的殷氏帝国那么多眼线的,殷雄看他愈发不顺眼了。时至今日,殷柔都不知道,当年选他做替罪羊,殷氏建筑的总经理地位固然是替罪羊最合适的人选,但不满意这么妹婿,有没有可能是另一个重要因素?每每想到这个可能,她都哭得昏天黑地,是她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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