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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
[美]约翰厄普代克著
韩建中译
他在家的时候,常々待在楼上,那是不得已。说起来,他更喜欢待在外头。他——眼看十六了,别看嘴上wu毛,却少年老成得令人可气。我真想摸々他,就是不敢轻易动手。上回,他感冒发烧,我为他捏脊,见他一身肌肉块,又匀称,又富于有机的弹性,就希罕得很。他这人,弦儿上得很紧。可睡起觉来特别地死,还爱冒汗,像井壁上的石块似的。他讲究尽善尽美。看到一家人胖的太胖、诙谐的太诙谐、邋遢的太邋遢、多情的太多情,一个々怪里怪气,不三不四的,他简直想吃了我们。母亲吸烟过度。弟弟露齿而食。姐々敞着罩衫的领口。妹々不做作业,与狗打闹,直闹得狗儿发疯。家里人说话全是扯淡。他要是父亲,准能超过现在的父亲。可年岁委屈了他,让他当了个儿子。他吵过架后,若不能出去踢々球,便躲进一个房角,呆头呆脑地歪进围着干豆袋的椅子里,样子很怪,像婴儿,也像睡狮。不知不觉地,我们把他搞得精疲力竭了。在此令人厌倦的1973年,他对报纸发生了兴趣,迷上了头版消息和体育新闻。
他在楼上写滑稽歌剧。这是1949年的一个星期天。不知着了什么魔,他自报奋勇,为一个高中的集会准备起节目来了;因为大家要唱歌。他一边默唱流行歌曲,一边滥造新词:“早晨起了床,赶紧上学堂,拼死又拼活,只为升级忙。”楼下,讨厌的说话声轰々直响,好像汽车在钻山洞。父母二人都想胜过对方一筹。“玛丽恩,这个人我比你了解,他心地纯正得很哪!”这位父亲,闷葫芦里的药特别复杂:他把可怕的人世当作棍棒,挥舞在妻子头上。自己却装出畏畏缩缩的样子,在外人眼里,挨打的倒像是他哩。女人满面通红地承认,是她冒犯了丈夫,以此向现实——永远充满羞耻的现实忏悔:男人被迫在外面与人世搏斗,而她却躲在这农庄上,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这本是很平常的事,但他们似乎不以为然。只有经过多次反复争吵,他们才会接受社会为他们确定的主从关系。因为,男人慈祥得像个妈々,他坚信做出牺牲的是自己,就笑盈盈地抱着这护身法宝沾々自喜;相反,舌锋尖利,时而动武的倒成了母亲:“是啊,他总是引你朝外跑,所以你才说他心地纯正。”父亲答道:“礼节性拜访嘛。”他抑扬顿挫,装腔作势:“社会交往,互敬互让也。”儿子知道,这话准能激怒对方,心里一阵憋闷,就听到楼下爆出了母亲的叫嚷:“别对我陪这种笑脸!把手从屁股上拿开:一付假娘们儿相!”儿子再不想听下去。刚把心收回来,楼下的景象全又浮现在眼前:两个捧着咖啡杯兜圈子的对头、一堆不成套的破烂家具、各种描绘希望的书籍、几幅乖乖地待在镜框里的遗像,一动不动,温顺得如同胆怯的学童。这里便是他痛苦的渊源——他似乎正飘乎其上,趴在床头犹如趴在云端;他一面想歌偷词——“辅导室正对门,不偏又不斜,住个法国讲师,布鲁姆小姐”,一面透过楼上的窗口眺望茶色的牧场——去年夏天堆起的牛蒡草,像许多大写的字母a;一棵苹果树似乎在纳闷:还有三只烂苹果何以不掉下去?同时,他盼着星期一,盼着爸么开车送他上学去,盼着随铃声走进点名的教室,盼着振奋的学习生活,盼着进入百老汇,盼着扬名于世,盼着飞来一朵祥云,带他远去,离开此地,离开此地!
他送完报回来,瞅见厨桌上有几件为他准备的圣诞节礼物。至于年代,我只能推测。大概是1913?他解也不解,将礼物打到地上,一头趴在桌子上睡去。他一定是在故意亮苦:父亲患病,经济拮据,才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做事来为家人糊口。他没有过圣诞节,心里却点燃一颗火种:他爱上了无政府主义,怀疑起社会契约论。这个宣布信仰的时刻他是很珍视的;不然,何必要念熟它,死々地记住。后来好些年的圣诞节他都要向儿子吐露吐露?他生来喜欢教书,可他承认当老师是生活给他安错了角色。我听他的课就很难受,觉得他颠三倒四的,像是自己折磨自己,现在才想到:可能是他那颗fang荡的心造成了这种混乱。但相对而言,他的字迹却一向清晰——最近,从一本书里落出一张发红的请假条,他夹在那里做记号已经二十年了;临终的前一夜,他还通宵达旦地做算术题呢。
再上一辈儿子用棕色墨水写的遗信,都是从当时他攻读谋职的密苏里神学院寄给家母的,手笔齐整、刻板。年代为:1887,1888,1889。没什儿要紧的话,不是说他怀念新泽西,就是说他因为陪寡妇走路,在教堂联欢会上受到了取笑。他不想走邪道,但封々字迹褪色的短信都流露着一种忧郁丧魂的情绪,好像他心里已经算计到,他当不了像样的牧师,甚至会未老先亡。其子(我父)变成老头时,曾开车绕道几百英里,拜访了那座发出这些信件的密苏里小城。说来也怪,小城旧貌未改;样子完全如同他根据先父的描述所做的想象:高々的、经过风吹雨打的木屋一座々挺立在断崖之巅。他想家寄回来一张深棕色的明信片,上面印的就是这座小城;这张明信片还在楼顶的小屋里保藏着呢。我父亲骂道:都是先父昔日的痛楚搅碎了他的心,使他变得抑郁寡欢、愤世嫉俗。我母亲称:打那以后,丈夫的身体就算垮了。
看他赛足球,真是美不胜收,我儿最矮,但跳、顶、传、晃、带样々拿手。既使被大块头撞倒,他也倒得迷人,总垫着黑绿条的校队球衣在地上翻几个滚。我忌妒他。我再也享受不到穿校队球衣的荣耀和快乐,享受不到教练的庄重鼓动仪式,享受不到互相握手抚背的亲密情意,享受不到傍晚月牙儿下披着暮色休憩的恬静,享受不到正式比赛时拱顶体育场里森罗万象的盛典,那里不但有喝彩的母亲和令人称奇的“斑马”裁判,而且有使用电子笛报时的“眼镜”先生。我儿射中一球,他容光迸发,高举双臂奔入队友的怀抱,简直得意忘形了。队友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他抬到空中。多气派!多销魂!多帅才!坐在场外观看的父亲,内心只留下一种抱憾:他意识到,再加上天资,这孩子一定会更加飞扬跋扈的。
他俩开车穿过宾夕法尼亚州,到匹兹堡听儿子朗诵。向听众宣布了他俩光临的消息,但他俩坐着没动;掌声一起便落。我母亲过后说,要是勉强摸着黑站起来,说不定她要裁进另一排去。次日晨,阳光灿烂,我们三人寻找起他俩的旧居来了。那里曾是他们的乐园;我甚至推测过,我投胎也在那里:正值大萧条日趋深重,恐怖笼罩全家之时。我们发现了母亲经常拜读屠格涅夫的图书馆和那座夏夜里密々麻麻像铺地砖一样睡满乞丐的小公园;可是,坐车转来转去,始终没有找到原来那条街。下车步行,母亲看到一棵树。她说她认得它,过去在家常常倚窗凝望的就是这棵黑油々的菩提树。树枝倒是粗了,但姿态未变。可是那座房子,乃至整个街区都已无影无踪。草里还有些零碎的砖头和钢筋,看来,拆除工作刚々结束。我们站在空地上,笑开了,谁都认为该拆,因为铁路道轨离得太近。这不,一辆长々的货车沿着弯道吃力地向东开去,那沉重的车身好似一串顺江而下的驳船;接着,一列耀眼的客车又从对方轻盈如飞地驶来。铁路的弯道半遮半掩地挡住了朝这边移动的汽车。重建的“金三角”商业区,灰蒙々,雾茫茫的,矗立在左边远处一座々桥梁的身后。那天早晨,我们站在杂草丛生的瓦砾上,踏着废墟,傍着那棵幸存的大树,简直陶醉极了。何以如此?不言自明。
“父亲对我说:‘是啊,基督教牧师不是你干的活儿,它是为能够领受天命的人设立的职业。’我明白,他想让我追问他。我们从不多说话,但彼此心々相照;俺爷儿俩都怕鬼,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我问了他。到底他领受过天命没有。他否认了。说没有,从来没有领受过天命。对于他来说,承认这一点是非同小可的。可他对我亮了底。据我所知,除了向我承认之外,他再没有向别人承认过。我察觉,他说完后十分恐慌。我们便到此为止,再不提起。足矣。”
他惹哭了弟弟,又该受罚了。父亲就是维持正义的嘛。我把这小子逼进我们卧室的墙角,他抓住一个硬纸板做的长邮盒当剑使。搦战之势已达白热化程度。我如滚石落山,一个纵身,扑将上去,打掉他手中的武器。他乐了。莞尔而笑!莫非我脸上露着傻相?莫非他看到我仍旧比他历害,还配做他的保护神,而感到高兴?何必这样?我不打他了。一父一子,站立片刻,然后,他敏捷地像在足球场上一样,几步绕过我,走出门去。砰地一声将门带上。在走廓里又不干不净地嚷了一通,回自己屋时,还把所有能摸得着的门摔得咣当直响。我们赔笑不语的时刻是憋气,现在是爆炸。全家为之震撼。楼下,几个孩子和老伴都向我拢来,又进忠言,又做心理分析:我——过于粗暴。他——娇惯坏了。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在那明智、绝妙的一瞬间,他轻々一笑,我便心慈手软了;在用武力表达愤怒的世界大战重新开场之前,就把这个不幸埋藏在我一个人心里吧。
我们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儿子,儿子报复了。他在自己屋里弹起了吉他。今年冬天,他长进真快,不用说,手也大了。他在吉他上找到了一条避世的路。现在奏的是“罗曼扎”里的一段反复曲,滑音像心脏的搏动,顺着音阶自然而然地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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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3211766‖
曲子降啊降,他在用无限的柔情轰炸我们,把片々鹅毛似的音符投下来,投向芸芸众生,投向宾朋,投向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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