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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来了,我不想吃。第一口咽下去,肚子便像敲锣似的响起来。艾达动手去切宽面条。
她说:“皮特,尽量别想得太坏。全世界的人都在一同遭难。别让这事毁了你的锐气。人应该学会怎样对付不测事件。”
“你说起来怪轻巧。”我还她。
她马上瞅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开,说:“说实话,能做到很不容易。”
我不相信她真的理解这件事;也无话可说,就像挨过吵的小孩子,坐在那里,低眼望着盘子,不吃饭,也不吱声。我希望她往嘴,别自作聪明,别摆出大人的镇定的样子,我的上帝啊,我们两个都不成熟,永远不会精通世故的。
只听她道:“天下哪里更好些?全欧洲都是饥荒和瘟疫,法国人和英国人还恨犹太人——宝贝儿,他们将永远恨下去;人的头脑太简单,太简单了——一向如此.他们总想毁灭他们不懂的东西——他们懂的甚少,几乎见什么恨什么……”
我坐在小隔间的这一侧,渐渐出汗了。我希望她住嘴,希望她安安静静她吃饭,别打搅我。我扭头找跑堂的,想再要一杯酒。但跑堂的离得很远,正等着刚来的几个人点菜;继我们之后,店里又到了不少顾客。
“皮特,”艾达叫,“皮特,你怎么这样?”
我咧嘴笑了:那是职业小丑的假笑,说:“乖々,别担心,我很正常。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要回到属于我的自己人那里,找个可爱的黑姑娘,接二连三地养娃娃去喽。”
艾达有个诀窍,说话常爱装妈々,我的笑又引出了她这一招。她举起叉子,敲着我的指头说:“好了,别说了。你已经够老的了,还能生那么多孩子?”
我大叫一声,随声站起,还撞翻了桌上的蜡烛:“别挨我!你这个*!永远别挨我!”
她抓住蜡烛,扶正,睁大眼睛盯着我。她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喊:“坐下!坐下!”
我跌进座位,肚子里好像灌满了水。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凉了单截。人们看到了什么呢?他们看到,一个黑小子和一个白种女人单独在一起。但我知道,他们决不会上前来掐死我的。
我嘟嘟噜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跑堂的已经站到我身边,说:“小姐,没什么事吧?”
“没事,好々的,谢了。”她的话音宛如一个公主赶开一个奴隶。我没有抬头。跑堂的身影移开了。
艾达说:“宝贝儿,原谅我吧,求你原谅我。”
我两眼盯着台布。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一只白的耀眼,一只黑不溜秋。
“咱们走吧,”我说,“实在对不住你。”
她打个手势要结账。账单一来,看也没看,就递給跑堂的一张十元美钞。她拎起提包说:
“咱们去夜总会,还是去看电影,要不就干点儿别的?”
“不,亲爱的,今晚不去了。”我瞅着她说,“我很累,想再走几步,到朱尔斯那里去。我打算在他舍下寄住几天。不要为我担心。我没问题。”
她死々地望着我说:“明天我来看你好吗?”
“好吧,乖々,请便。”
跑堂的找回了钱,她付了小费。我们站起来;走过一个々餐桌时(我不敢瞧人),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在下陷,大门似乎在千里之外。我的每一根肌肉都紧张起来,似乎准备着随时跳开,等着挨打。
我把手插进口袋,两人一同走向街口。信号灯一会儿绿,一会儿红,街对面剧院的霓虹灯时熄时亮,射出蓝光和黄光。
“皮特?”
“怎么?”
“我明天看你好吗?”
“当然。来朱尔斯家好了,我等你。”
“晚安,亲爱的。”
“晚安。”
我迈步走开,直觉得她的眼睛在盯着我的脊梁。我朝人行道上的一只瓶盖踢去。
上帝保佑美国的平等共和制度。
我走下地铁车站,登上一辆向外开的火车,完全没有注意它到底开往何处。我四周稀稀拉拉站着几个神情难辨的人,有的以报遮面,有的肥头呆脑,有的浓妆艳抹,有的双目平直。我望了望一张々空虚的脸。(他们谁也不瞅我。)又去看广告上那些虚假的美女和红面男士,他们在推销香烟、糖果、剃须膏、睡袍、口香糖、电影和性;性,没有器官,比沙子还枯燥,比死亡还神秘。火车靠站,一个白人小伙子和一个白人姑娘走上来。姑娘挺漂亮,个儿不高,身材苗条,大腿很美。她紧々地搂着小伙子的胳膊。小伙子像个足球运动员,碧眼金发,容光焕发。他们穿着夏装。钻进车门的风吹起了姑娘的印花裙。她抓住裙子,捂在膝头,咯咯笑着看了看小伙子。不知小伙子说了句什么,她望了我一眼,笑容顿时消失。并扭身朝小伙子站定,把脊梁丢給了我。我又去看广告。不一会儿便恨起这两个人来。真想找个碴儿刺々他们,把小伙子容光焕发的假面具撕破。我们俩谁也没有再瞧谁一眼。下一站,他们下了车。
我打算再喝几杯。在哈莱姆黑人区下了车,朝七号大街的一家年久失修的酒吧间走去。同种人,到处是同种人。骗子们站在街角,伺机以待。夏装女人踏着颤々悠々的高跟鞋,昂首而过。哒哒哒,哒哒哒,街上过着白人骑警。每个街区还站着一名徒步警察。我瞧见其中一个是黑人。
上帝保佑美国的平等共和制度。
自动唱机正放着汉姆普的低音爵士乐钢琴曲。整个酒吧间都在跳动。我走向掌柜的。
“黑麦威士忌。”我说。
我旁边站了一个可以应奶々的老妇,她说:“喂,孩儿他爹,你放下的是什么?”
“老姑娘,这可不是让你拣的。”我正告她。酒来了,我便饮起来。
“黑鬼,”她说道,“别以为你多了不起。”
我没有回嘴。她转身走开,又去喝她的啤酒了,脚步合着自动唱机的节奏,表情阴郁、沉重、闷々不乐。我用眼角瞅着她。这女人在没有养成酗酒和胡搞的习惯以前一定长得不错,甚至够得上漂亮。现在,皮已发松,浑身的肉将薄々的衣服撑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和她睡一觉是什么滋味;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有点为她动情,就哈々一笑,放下了酒杯。
“再来一杯黑麦威士忌,”我说,“外加一杯冲嗓子的啤酒。”
此刻,自动唱机响起了别的乐曲,劈劈啦々的,像做广告,我不喜欢听。我一面埋头喝酒,一面倾听同种人的声音,观察同种人的面孔。(愿上帝可怜我们,这可怕的平等共和制度。)这会儿,我后悔刚才不该气那位老妇了。她还坐在我身边,不过已与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热烈交谈起来。我盼望得到一个开端,一个信号,使我溶化到周围的生活中去。但除了我的肤色,却没有一点迹象。假如进来一个白人旁观者,他会看到一个黑人青年正在一个黑人酒吧间里喝酒,如人所说,此乃恰如其分,适得其所。但酒吧间里的人和我都不这样想。我尚无立足之地呀。
所以,我独自喝酒,每喝一口就对自己说一声:还是走吧。但我怕,不想去找朱尔斯,寄人篱下;也没有睡意。我继续喝着酒,听着自动唱机。唱机正奏着埃拉菲茨杰拉的钢琴曲《牛啊,牛》。
“我为您买杯酒好吗?”我对老妇人说。
她瞅着我!又惊又疑,随时都想发火。
“不偏不向,”我又勉强笑着说,“两人都有。”
“我要一杯啤酒。”年轻一点的答。
我像孩子似的激动地打起颤来。赶紧喝完杯里的酒。
“好咧,”我说着,转向柜台。
老妇人道:“孩子,谈々你的身世吧。”
掌柜的将三杯啤酒放在柜台上。
我说:“妈々,我没有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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