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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头懒洋々的公牛拉着一挂乡间的大车蹒跚地缓々顺着大路迎面走来,大车走过去时发出的亲切而安闲的声响使她的心安定下来。太阳舔露出远方的地平线,刹那间天色大亮,西塔的呼吸节奏缓慢稳定下来。她谨慎地站起身子,透过干焦的草叶张望,发现明亮的阳光下,前面的大路上空々荡々的。路上没有任何东西移动——这实际上是一种异常现象,因为密拉特大道一般都很繁忙,它是罗希尔坎德和奥德至德里的交通要道。但是西塔不了解这一点,眼前的沉静反而增强了她的信心,她只是想,不能急于跟随那些红了眼的骑兵,以免过于接近他们,应当再拖延一段时间才是。身边还有一些食物没有吃完,可惜前一天晚上把牛奶全喝光了,两人现在越来越渴。
“你等在这儿,”她嘱咐艾什,“我到河边去打点水,用不了多大会儿。小心肝!别离地儿。你乖々地待着,保准没事儿。”
艾什听从了她的命令!因为受了她身上恐怖气氛的感染,他由生以来头一次害怕起来。可是他也像西塔一样说不清惧怕的缘由。
艾什等的时间相当长,因为西塔去河边走的不是最近的路——沿大道到舟桥的桥头——而是迂回了一大圈,到了河的上游。从那里她可以越过沙坝和曲折徘徊的朱木拿河河渠,望见加尔各答城门(此处为德里一个城门的名称。印度城市中的城门往々以其他城市的名字命名——译注)和经过军火库一直延伸到远处滨水棱堡的长々城墙;从那里城市的喧闹声听得更加清晰了,宛如一只翻倒的蜂箱里的蜜蜂在愤怒地嗡鸣,只是音量扩大了一千倍。
那嚣闹声中还掺杂着刺耳的枪声,时而是单独的一响,时而是噼々啪々断々续々的一阵;房顶上空盘旋着鸟群——老鹰、哇々乱叫的乌鸦,以及受惊的鸽子,它们打着旋,试图俯降下去,却又陡然升起,似乎下面的街道上有什么东西搅扰了它们。今天早上德里肯定出了异乎寻常的大事,在没有搞清内幕之前,最好还是先避一避,不能贸然进城。遗憾的是剩下的食物太少了,但足够孩子一个人食用。至少他们可以找到水喝。
西塔在浅河滩上灌满了她的铜“芦褡”(铜制小糟-原注;印地语lotah的音义讹译——译注),便悄々地返回密拉特大道旁的大象草安全地,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尽量远离那些缺乏隐蔽性的金合欢胶树、石块和蒲苇簇。她算计着,他们要在这里待到黄昏,天黑后就踏上舟桥,然后穿过城市,直接奔向大本营的营地。这对“叭叭艾什”来说是一段太长的旅程,不过,让他休息上一天,或许……她在草丛的中央为他踩了一个舒适的草窝,那里很脏,空气不流通,又热得要命,艾什已经忘却恐惧,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但高温和无可奈何的闲逸终于又使他打起了瞌睡,一过正午便很快睡去。
西塔也时不时地打着盹,满是灰尘的土路上传来了颠簸的乡村牛车的慢条斯理的叽哇声
和过路的“矮卡”(二轮轻型马车——原注;印地语ekka的音义讹译——译注)的断断续续的叮响,她的心镇定下来。这两种声音似乎预示着密拉特大道上的交通又恢复了正常,所以,那种危险——假若真有危险的话——说不定已经过去,她所看到的骑兵只不过是急着跑去向莫卧儿皇帝巴哈都尔沙(此处指巴哈都尔沙二世,被恢复了莫卧儿帝国的起义者拥立为帝,但他并无主动参加起义;起义失败后他流落国外,1862年死于仰光——译注)报信的信使,他们带来了一个特大喜讯,全城都在激动得欢庆,莫非是东印度公司的孟加拉军在遥远的战场上获得了胜利,莫非是某一个友邦的君王得了子嗣——不然就是“白拉特”(英国)的“葩帝沙”(女皇——原注;印地语padishah的音义讹译——译注)维多利亚生了儿子?
这些和另外一些令人安适的情景磨钝了恐怖的锋芒,她再没有听到城市的骚动,因为,朱木拿河湿漉漉的沙滩上产生的微弱气流,其风力虽不足以扬起大道上的厚尘,但必竟能够拂动大象草的草端,使她耳边不断地回响着一种温柔的悄声细语似的飒々声。“等孩子醒后我们就走。”西塔在想。但就在她这么盘算的时候,平静的幻影被打破了。一股巨大的振颤宛如无形的波浪横扫了平原的大地,震撼了整个草丛,连她脚下的泥土也在发抖,接踵而来的是一声令人胆寒的轰然坍塌声,它好似炸雷劈倒松树,粉碎了这天下午荡漾着暖意和轻风的沉静。
这一声山响震醒了艾什,西塔毛骨悚然地站起来,他们透过抖动的草叶探视着,看到远方的城墙上空升起了一杆庞大的烟柱,那烟柱歪歪扭扭的,顶着一团十分怕人的蘑菇云,在后晌的强烈阳光照射下显得异常可怖。他们弄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也根本不晓得眼前所见就是德里军火库的大爆炸——几个守兵起爆了它!不想让它落入暴民之手。
几个小时过后,烟柱仍然停在空中,不过,金色的夕阳给它染上了一层玫瑰红;等到西塔和孩子终于壮着胆走出他们的藏身之地时,初升的月亮已经用第一道月光给正在消散的烟柱布上一层薄银。
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这时候再折返回去吧?那怎么能行!可西塔再找不到其他途径接近大本营。她不敢冒险蹚水涉过朱木拿河,上々下々数英里之内又没有第二座桥可走。唯有舟桥这一条路,她只好乘着灰暗的星光,尾随着一群举行婚事的人急匆々走上桥头朝前行,在对岸受到武装人员的盘诘和阻留。然而,—个孤零々的妇女带着个孩子自然没有什么盘查的价值,他俩被放过去,哨兵同时查问参加婚礼的客人;就在一问一答的片言支语中,西塔才第一次得知了白天所发生的事情。
希拉里是正确的。阿克巴汗也是正确的。对印度兵的深刻不满情绪不予理会,对严重侵犯印度兵人权的行为既不承认,又不纠正,印度兵对这一切是不可能永远忍受下去的。导火线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英国人为新式步枪配备了一批涂油的弹药,发给孟加拉军使用,印度兵怀疑所涂的油脂是牛油和猪油的混合剂——而触及前者就要毁伤一个印度教徒的种姓,触及后者则是亵渎和败坏穆哈默德的名誉。当然,这不过是个借口。
早在五十年前,公司在马德拉斯的维洛尔部队里企图强迫装备皮制裹腿和新式样的头巾时,就引起过兵变和流血事件(此次兵变发生在1806年——译注),自从那一天起,“色炮”们便开始怀疑,英国人怀有一个阴谋,要剥夺掉他们的种姓——这是所有印度教教规中最珍贵的制度。维洛尔兵变和其后若干年中发生的类似叛乱一样,都被凶残的暴力迅速扑灭了。可是这一次,公司当局没有看出明显的危机征兆,竟对反对涂油弹药的呼声采取了轻
蔑的态度。
在巴拉克普尔的第三十四土著步兵团,“色炮”曼加尔潘德愤然而起,他开枪打伤了英国副官,鼓动同伴起来bao动(该事件发生在1857年3月29日——译注)。结果,他被绞死,在一旁默々地观看绞刑的他的“色炮”同胞也全部被缴了械。那个步兵团被宣布解散。后来,总督面对着进一步加深的不满情绪终于下达了一道命令,宣布撤回那批新发的弹药。但此举己为时过晚,因为“色炮”们认为,这道命令恰好证明他们的怀疑是正确的;紧张局势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发展到了险恶的地步。印度各地纷々传来发生纵火案的消息,在这种情况下,驻扎在密拉特的第三骑兵团的指挥官仍然不顾爆炸性的形势和任何有心人都能意识得到的日益迫近的灾难,竟然采取了整肃军纪的方针,继续坚持让印度兵使用有争议的弹药。八十五名“色娃”坚决但有礼貌地拒绝这样做,结果他们被逮捕起来,经过军法会议裁决,统々被判为终生苦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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