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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有分寸。”
白湖幺的语气清凉平淡,双眸直望向前方。
远处那一大片青翠葱郁的树木之中,有数道人影走动。
走在最前面的侍卫大约二十人,卓离郁和卓非言走在中间,前后都有人保护着。
白湖幺望着那些人的同时,那些人也发现了他的存在。
山路上的景致不复杂,除了树木就是石头,人只要不刻意躲藏,自然一眼就能看见,尤其是大批的人,令人不得不生起警惕心。
众人走得近些了,看清山脚下那些人手中的武器,皆是大吃一惊。
“殿下,山脚下有弓箭手!”
听着手下的禀报,卓非言并没有感到多意外,“他们果然赶在我们下山之前来拦截了。”
山顶上有个必死的陷阱,那么,远处一定会有人等着听动静,爆炸声过后,打探的人前来查看,发现计划失败,必定会迅速通风报信。
所以,他也猜得到,下山不会太顺利。
对方有弓箭手,这让他蹙起了眉头。
他这边的人,没有远程攻击的武器,双方打起来,自己这边要吃亏的。
“幸好我早有准备,考虑到多种情况,临行之前,便带了些防身的物件,果真派上用场。”
耳畔响起了卓离郁的声音,卓非言转过头,就看见卓离郁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圆筒形的东西,手指在那东西尾部凸起的点上一按,‘啪’的一声——
撑起了一把铁片伞。
卓非言望着伞面,有些不可思议,伸手触摸了一下。
的确是铁,他从没想过铁片可以做伞,还能折叠收起,缩成一个圆筒状。
铁片缩起之后,乖乖地依附在能够伸缩折叠的伞杆上,按动机关之后才开启,这样的工艺,真是精湛又特别。
“伞只有一把,勉强可以给你我二人当盾牌,至于其他人,我可就管不了,自求多福吧。”
卓离郁说着,将伞把倾斜,用伞面抵挡住二人的身躯。
“七弟真是思虑周全。”卓非言的视线越过了侍卫们之间的空隙,望向对面那领头人。
白湖幺此刻的脸色,是毫不掩饰的阴郁。
“护国公心里大概很怨恨你。你毁了他的计划,你说,他会不会看在你是他女婿的份上,放过你?”
“这可说不准。”
“本宫从前以为你们是一伙的,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与他之间的关系也不好。”卓非言感到疑惑,“你们不和睦的原因是什么?按理说你娶了他的女儿,他应该站在你这边的,就算意见不合,也不至于对你动手。”
“也许他会放过我,但他肯定不会放过你。”卓离郁转头看着身边的人,面上流露出几分同情,“你此刻应该在怀疑他有野心罢?其实,他心中的仇恨远比野心要大,你不用想得太复杂,我只告诉你四个字——父债子偿。”
“他与父皇之间?”卓非言惊诧的同时,连忙追问,“他对我痛下杀手,是对父皇的报复?”
“可以这么说。父皇毒杀了他的妻子,令他痛苦多年,他隐忍多年,或许是想让父皇放松警惕,勾起父皇的愧疚与懊悔,让父皇期待他的回归,并且给予他和当年一样的地位。或许他一直在等待最佳时机,等到昭国储君成长,杀害父皇精心培育的储君,因为储君通常是帝王最看重的子嗣,你若死了,父皇会痛苦。”
卓非言深受皇帝器重,平日里也没少听从皇帝的教导,作为太子,自然是皇帝最在意的儿子。
“我知道你有满腹疑问,等脱险了之后再说吧。”卓离郁一边说着,一边转动着手中的铁片伞,“话说回来,你知道护国公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么?因为我手上的这把伞就是他亲手制作,我用他做的武器来营救你,他心里一定在咒骂我。”
“七弟的人情我记下了,从前是我太过多疑,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怀疑你,你我互不侵犯,无论何时,我都会记着你今日救我的事。”
此时此刻,卓非言自然要说一些动听的话,让卓离郁能够全心全意站在自己这一边,以防这位皇弟临时又改变主意。而他的话也的确相当于承诺,成功脱险之后绝不会反悔。
他虽然多疑,但绝非卑鄙小人,也看得清形势,卓离郁显然是不忍心让他死,前来营救他也是冒着风险的,这样的行动,足以让人打消一切怀疑,只剩感谢。
帝王家兄弟和睦虽不多见,也不代表没有。
“有皇兄这样的承诺,我今日也算没白来一趟。”
二人聊着,目光始终紧盯着对面白湖幺那伙人。
从看到弓箭手的那一刻,他们便不再前进了,而白湖幺自然不会站在原地等着他们,带领着弓箭手逐渐逼近。
“岳父大人,你是不是连本王也不打算放过?”卓离郁望着对面那一袭白衣,高声道,“你这么做,阿星会难过的。”
白湖幺闻言,冷笑一声,“你还有脸提阿星,不给我帮忙也就罢了,净给我添乱。阿星难过,那也要怪在你的头上,是你先来毁我计划,与我作对。”
“我身为卓家的人,不能容许你对卓家不利。”卓离郁面不改色,“你觉得她会认同你把太子逼进死路吗?”
“她不需要知道我的计划,我本来就打算隐瞒你们,可你偏偏还是知道了。太子出发的时候,我特意让人去齐王府外盯着,前门后门都没放过,只要你一出府,我就会收到消息,可我却一直没听见你离开的消息,我以为你在王府里,却没想到,你还是溜了出来。”
白湖幺说话时,脸色依旧没有太大变化,眼神和语气却无比冰冷,“卓离郁,我还是小看你了。”
把阿星关起来之后,唯恐卓离郁那边捣乱,他派人去看着,却依旧没有防住。
他依稀可以推测到过程,留在王府里的卓离郁是冒牌货,用来欺骗探子的眼睛,真正的卓离郁是乔装溜走了,又或者,在探子到达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探子对卓离郁不够了解,辨别不出真假,只要找个身形相似的人,用易容术伪装成卓离郁的容貌留在王府里,完全可以骗过探子。
“其实我很早就离开王府了,阿星独自去国公府没回来,国公府的人来传话说她要住上两天,我猜测她或许被困住了,就和手下的人迅速商量计划,留下一个冒牌的齐王在王府里,我独自前往灵山,我知道这山上一定会有你的人,所以我不能带人来,人一多反而容易暴露,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更容易避开你的手下。”
卓离郁说到此处,似是叹息了一声,“今日,是岳母大人的忌日,太子若死在今日,你心里应该很高兴吧?每年的这一天,父皇得跟着你一起怀念逝去的亲人,一起承担痛苦的记忆。”
白湖幺被猜中了心思,冷哼了一声,“你还真是心思缜密。”
话音落下的同时,白湖幺朝身后的众人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众人放毒箭。
众人齐齐抬起了手,拉弓——
“咻”
“咻”
数不清的箭,射向对面的一干人等。
卓离郁和卓非言有铁片伞作为防护,毒箭穿不过铁片伞,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而他们也顾不上其他人,而是毫不犹豫地后退。
“先不用管太子和齐王,把其他人解决了再说。”白湖幺望着铁片伞后的二人,唇角的笑意微凉。
他原本也没打算杀卓离郁,他不能和阿星之间有心结。
卓离郁有防身用的东西,这样也好,先把那数量半百的护卫全都解决,只留下卓离郁和卓非言,到那时他们寡不敌众,还不是任凭自己搓圆捏扁。
“我的好女婿,你以为你还能保住太子多久?”
白湖幺领着众多弓箭手,继续逼近,“看在阿星的面子上,我还能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太子交出来。”
卓离郁慢条斯理地问道:“把他交出去,你就不跟我算账了么?”
“如果你现在就迷途知返的话,我可以不计较。”
“老白,我一点都不相信你。”
“所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白湖幺嗤笑一声,“不知好歹!”
这小子是真的欠收拾,也是真的有胆识。
几句话的功夫,卓非言带来的护卫已经死伤大半,所剩不多。
卓离郁注意到了中箭者的状况,有些箭明明就不是射在要害,明明只是射在腿上或者胳膊上,就让中箭者浑身抽搐,很快就不能动弹了。
“箭上有毒。”他以笃定的口气道,“老白是医术十分高明的大夫,不但会救人,也很懂杀人,他调出来的毒药,不可小看。”
“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了,这可如何是好?”卓非言眉头紧锁,“听说护国公武艺高强,我们若联手……”
“论武功我是不会输给他的,可他那边的人一个都还没倒下,他们那么多人围攻我们,我们的下场可想而知啊。”卓离郁慢悠悠地说着,语气不慌不忙。
卓非言听着他这口气,忽然就放下了心,“七弟,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招?”
若不是有恃无恐,语气哪能那么轻松呢?
卓非言心中忽然感慨,自己当真没有卓离郁聪明。
作为皇后长子,从小刻苦读书习武,又深得父皇教导,可谓占尽了好处,若非如此,储君之位哪能坐得稳?
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卓离郁不跟他争。他的地位不会受到威胁。
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这个看不顺眼的七弟一起共患难。而这一次的困难,让他心里不得不对这个皇弟产生些许钦佩。
七弟再如何聪明,终究也是卓家的人,会为了卓家而考虑,不主动伤害自己的亲人,不被权势利益冲昏头脑,实属难得。
卓离郁此刻并不知道卓非言心中的想法,他的目光正看向远处,有大批人马朝这边涌来。
“皇兄不必忧虑,我们的救兵来了。”
听着卓离郁的话,卓非言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十丈开外黑压压的一片涌来,约莫二三十名弓箭手,统一的黑色劲装,而引领着那群人马的带头人竟然是他们的父皇。
卓非言的脸色由喜转忧。
喜的是救兵来了,忧的是卓南歌的安危。
“父皇为何要亲自过来,也太危险了,要是护国公发起疯来,连父皇一起攻击……”
“不用忧心。父皇既然来了,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他带领的那批黑衣人,都是他的贴身死士,武力不可小看,现在的情形是护国公包围我们,父皇包围他。”卓离郁依旧镇定,“护国公不占上风。”
“可我们也不占上风啊。”
“至少情况不算太糟。”
二人说话间,箭羽已经停了。
白湖幺的手下们依旧举着毒箭,却转了个方向,面对逼近的皇帝等人。
皇帝周围的众人也摆出了拉弓的姿态。
弓箭手对上弓箭手,一旦发出攻击,必然两败俱伤。
好在,此刻没有人放箭,双方僵持着,只等领头的人开口。
“陛下来得还真是时候啊。”白湖幺望着卓南歌身后的一干人马,“怎么才带这么些人?你应该带个几百号人过来,把我的胜算降到最低才是。”
“朕之所以不带太多人来,是给你留几分脸面!人一旦多了,难免会将你做的荒唐事宣传出去,朕带来的这些死士,是经过严格培训,能够做到守口如瓶。”
白湖幺闻言,面不改色,“那我应该感谢陛下给我留几分脸面了。可惜,陛下的行为并不会让我觉得感动。”
枣红色大马上的卓南歌望着对面一袭白衣,冷峻的容颜上流露出一丝怒色。
“师弟,朕猜测过,咱们会有撕破脸的时候,可朕一直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你刚回归朝廷那会儿,朕还以为你心中的怨恨已经消弥了,十几年过去了,你怎么还在耿耿于怀?朕给你尊荣和地位,就是为了唤起曾经的情谊,纵观满朝文武,谁能得到这样的荣幸?朕对你的宽容,就换不来你的一丝感激!”
“别说十几年,就算是过去三五十年,我也不会忘了杀妻之仇。”
白湖幺冷漠地与皇帝对视,“我辅佐你登基,你赐予我地位,这不是扯平了吗?你以为你是皇帝,我就要高看你吗?亏我当初还以为你和寻常的帝王不一样,你我之间不守君臣之礼,只有师兄弟的情谊,做师兄弟的时候,咱们是平起平坐的,发展为君臣后,我的身份比你矮了一截,所以——你就觉得自己有资格来决定我家人的生死吗?”
白湖幺似乎习惯了镇定,在这样的时刻,情绪依旧不显激动,可目光之中泄露出的,分明是憎恨。
他仿佛并不把对面那尊贵的九五至尊当回事,似乎在他的眼中,天子也没多了不起。
对于白湖幺的言辞,卓非言十分不悦。
“这护国公实在不知好歹,对父皇简直大不敬。”
卓离郁倒是十分淡定,也丝毫不感到惊讶,“你不明白,护国公是个天才,精于算计,从小天赋极高,武功、医术、机关术样样难不倒他。他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辈子都没输过几次,这样的人目空一切,无法无天,就算是天之骄子也不会让他高看几分,他跟谁说话都是不客气的。”
“他如此有本事,若忠君爱国,必能流芳百世,可偏偏是个逆臣……”卓非言冷哼一声,“这样难以驾驭的人,无论多有才华,都不该留在朝堂上!”
“父皇对他很有感情,也很敬佩。父皇对护国公的了解远比我们要多,你眼中的大不敬,到了父皇的眼里是真性情。我从不觉得傲慢有错,平庸的人傲慢起来让人厌恶,天才傲慢,那是因为有傲的资格。”
卓非言抿唇不语。
无论护国公有什么样的理由,不效忠皇家,甚至憎恨皇家,就不能留,也不该留。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却不知道父皇此刻是如何想的。
“师弟,朕从前以为你是一个堪称完美的人,可你对楚金月的态度,让朕看到了你的糊涂。”
卓南歌并没有把白湖幺的不敬重放在心上,只是叹了一口气,“你从来都那么精明,在感情上却是真的糊涂!从朕见到楚金月的第一眼,就知道她配不上你,她除了容貌不平凡,样样都平凡!一个任性又不讲道理的女子,她要是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偏偏不老实,这样的人留在你身边对你不利,她分明已经背叛你了,怎么就杀不得?”
楚金月的存在,实在太影响他和白护的情谊。
作为君主,他从来不会对臣子的妻子有非分之想,他认为那是十分可笑的事情,他也不允许臣子的妻子对他有非分之想,破坏君臣情谊,这是一种罪过。
所以他让白护看清楚金月的真面目,那是怎样一个任性又差劲的女子。
被这样一个小女子弄得君臣反目,实在太可笑了。
“她如何对待我,是我的事情,哪里需要旁人来插手?你认为你就一定是对的吗?口口声声说拿我当兄弟,却丝毫不考虑我的意愿,我的人就该由我来惩罚,我同意让你来做主了吗?”
“你简直鬼迷心窍!楚金月有什么好?”
“跟我比起来,她的确算平凡,可那又怎样?有哪条国法规定,不平凡的人与平凡的人不能结合?她再怎样平凡、任性、不懂事,那也是我自己选择的,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即使她犯错,我也愿意给她改过的机会,我曾对她发过誓,不会允许任何人来害她。若我被她伤害,那也是我活该,我不怨谁,我可以亲自来调教她,轮得到谁来管?!”
白湖幺的语气逐渐变得恶劣,“无论是谁害死她都要付出代价,师兄,你也不例外。”
卓南歌呵斥一声:“所以你就要害朕的皇子,你挑选了朕看重的太子,想用他的死来消心头之恨,给予朕一个严厉的报复吗?!”
“是又如何?金月泉下有知,一定不会反对我这么做。”白湖幺唇角的笑容越发凉薄,“你杀我最在意的人,我也要杀你最在意的人,我知道你不看重情爱,从皇后到贵妃,没有一个是你真心所爱,无论我杀谁你都不会痛苦,我只能把目光放在你的子女身上,太子是你的继承人,他若死了,你必定痛苦,应该让你体验一番我曾经的感受。”
“你的计划不会得逞。”卓南歌冷声道,“金月虽然死了,可你还有阿星,你这么做,岂不是让你的女儿难堪?你应该回头是岸,不要让阿星替你担忧。”
“我的计划原本万无一失,只要太子葬身石洞,我根本就不必出现,锦衣卫那群酒囊饭袋也查不到我的头上,我又怎么会连累阿星?”白湖幺说到这,冰冷的视线瞥了一眼卓离郁,“要不是我的好女婿毁我计划,我又何必走到这一步?太子既然已经知道我要杀他,我又何必装傻充愣?我不杀他,就会被他杀,你让我如何回头?”
卓非言听着这话,并不反驳。
护国公要杀他,他的确无法容忍,护国公一旦败下来,他一定会让父皇把这个逆臣绳之以法。
“也许我今天无法活着离开此地,我不后悔,更不会求饶,即使下黄泉,我也要带上这昭国的储君,这么一来,也不亏了。”
白湖幺的话音落下,立即转身,直逼卓非言所在的方向,还不忘朝着手下吩咐,“你们先顶住,不要伤了皇帝。”
他从没想过要害皇帝,因为他要皇帝活着体验失去亲人的痛楚!他的报复是公平的,他若要杀皇帝,不会没有机会,可他一心只想杀皇帝在意的亲人。
有了他的吩咐,阿虎等人射击毒箭,刻意避开了卓南歌,攻击他身边的死士们。
卓南歌有备而来,在阿虎等人射箭时,就命令众人防守。
众人手脚利索地提起马鞍后面挂着的盾牌,挡住飞来的毒箭。
“乱箭不长眼,会威胁到齐王和太子的安全,所有人听着,用刀剑去拼杀。”
双方的人都放弃了远程攻击,统一改为近距离搏斗。
白湖幺也对卓非言出手了,而卓离郁自然不让他得逞,一边去迎接他的攻击,一边让卓非言退远。
他不让卓非言帮忙,是因为他太清楚白湖幺的实力。
他心中十分肯定,自己对上白湖幺,没有赢的把握。
也许不一定会输,但也没几分胜算,可以称得上是旗鼓相当,几百个招式都分不出胜负。
白湖幺一心要杀卓非言,只要卓非言离他太近,一个不慎就容易被他打中,所以,就应该退得越远越好。
“皇兄,你必须听我的,不要来插手,否则,我可没把握保住你。”
几丈之外的卓非言磨了磨牙,决定听从他的意见,“那你自己多加小心。”
“放心,我岳父是不会杀我的,他还需要我照顾他女儿呢。”
白湖幺听着这话,气笑了,“你若不是阿星的夫君,我就宰了你!”
卓离郁才想要说话,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一辆马车行驶过来,马车停了之后,一男一女两道身影,从马车上下来了。
看清了那女子的长相,卓离郁当即面色一变,“阿星?!”
白湖幺听闻此话,也连忙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让他的脸色瞬间阴沉无比——
妙星冷是被人挟持过来的。
而挟持她的人,更是让他想不到。
他的好师弟,吴银,胳膊肘往外拐了。
只见妙星冷双手被束缚在身后,嘴里塞着布条,吴银一只手扣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持银针弩,对准了妙星冷的脖颈。
他和妙星冷一出现,双方的打斗停止了。
不需要任何言语,众人的视线都看向了他们。
“姓吴的,你居然背叛我们!”阿虎怒喝一声,“你不是喜欢小姐吗?还这样对待她!”
“吴银,你什么意思?”卓离郁同样愤怒,“阿星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就让你变废人!”
“殿下不必发怒,我也不想伤害阿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吴银状若无奈,“我从前跟着师兄鬼混,心中十分懊悔,此次他酿成大错,我实在不愿意继续跟着他混了,因此我决定弃暗投明,效忠于皇家,维护朝廷的安稳,不辜负家父的教诲。”
妙星冷在他手上挣扎,可惜她此刻行动被束缚,嘴巴也被堵上,只能拿冷眼瞪着吴银。
吴银的话落在卓非言的耳中,自然是个好消息。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挟持护国公的爱女来威胁护国公,对自己这边十分有利,眼下就看护国公的态度了。
护国公要是在意这个女儿,只能投降。
“师兄,你如此危害江山社稷,实在有愧于陛下对你的信任,你简直太执迷不悟了。”吴银数落着白湖幺,“做护国公有什么不好?钱和权都有了,你却偏偏一门心思扑在仇恨上,还威胁我帮你做事。”
“想不到,精明如我,有一天也会被你这个混账东西威胁。”白湖幺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剑,似乎想在吴银身上瞪穿一个洞。
他从不会全心全意相信谁,但是对于他的十二个心腹,还是有点信心的。
阿牛是力气最大,武功最高的。他让阿牛等人看着阿星,以阿牛的实力,也是难逢对手,一人打多人绝对不成问题。
可此刻的情况告诉他,阿牛败给吴银了。或许在动手的过程中,吴银用了什么手段。
他实在料不到,吴银会做挟持阿星这种事。他下意识觉得,喜欢阿星的人不会害阿星。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阿星挟持到手,我就是要拿她来威胁你,我的确喜欢阿星,可对我来说,儿女私情比不过家族利益,我吴家就是要立这个功劳,我只能割舍个人情感,今天你若杀了太子,按照国法,你全家上下皆要陪葬。我会把阿星交给陛下,让陛下依法处置,陛下失去太子,就绝不会放过你的女儿。若你愿意认罪,停止你的恶行,阿星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吴银的话音落下,场上一片寂静。
卓离郁看向白湖幺,“老白,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阿星着想,现在的形势不容许你任性了,你应该即刻停手,父皇和皇兄看在我的面子上,应该不会为难阿星。”
白湖幺不语,转身,一步步走向卓南歌。
经过阿虎等人的身旁时,阿虎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主子,我们护送你逃离吧?齐王应该会保住小姐的。”
白湖幺淡淡道:“放手。”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似乎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不逃。
阿虎松开了手。
其实他心里也很清楚,就算成功逃脱,以后也要过亡命天涯的日子,皇家的人心里会记着这笔账,小姐留下来就要承担他们的怒火,就算齐王能保住小姐,皇帝和太子大概也不会让小姐好过。
他明白这个道理,却不想让白湖幺投降。
在他们这伙人心中,首先效忠的是白湖幺,其次才是妙星冷,他们首先要考虑到白湖幺的安危。
然,白湖幺的性格说一不二,一旦决定的事情,手下的人无论再怎么劝说,也没有能耐改变他的主意。
白湖幺走到了距离卓南歌一丈以外的地方停下,静静地望着他,“对于我所做的一切,我都不后悔,希望你能明白,我此刻认输,不代表认错,放了我的女儿。至于我,要杀要剐,随你。”
他依旧从容不迫,在面对可能到来的死亡时,没有一点惊慌和畏惧。
就算输,他依然傲慢,依然平静,这一身气度落在众人眼中,无法不让人钦佩。
哪怕是最讨厌他的卓非言,此刻也赞赏他的傲然。
死都不求饶,死都不认错,死都不愿悔改!
要杀要剐随你。轻描淡写的六个字,让人感受到了他的勇敢,他的傲慢。
卓南歌望着他,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有的只是无奈,“到了这一刻,你还是一点都不知错,你死都不会开口求朕原谅你吗?”
“不求。”白湖幺冷笑,“不要妄想我会认错,也不必给我留活路,杀了我以绝后患便好。”
他不是不生气,但他知道生气了也无用。
他不害怕,因为害怕也还是无用。
他不求饶,因为他就是如此执着。
他知道,今日他的死,可以换来阿星的安宁。
他死,太子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不仅如此,太子记着卓离郁的人情,也会放过阿星一马。
皇帝会念着昔日师兄弟的情谊,不会为难阿星。
卓离郁更是不用说,对阿星的情是真的,自然也会照顾好她。
他这一生不过三十几载,风光无限的日子与平淡如水的日子都体会过,还没有体会过落魄。
求饶认错,若能换来皇帝的法外开恩,在外人看来是一件幸事,在他看来却是耻辱。
他宁可痛快地奔赴黄泉。
“到此刻,你还这么执迷不悟,朕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卓南歌漠然地道了一句,朝身旁跟着的暗卫吩咐了一句,“给护国公赐酒。”
此话一出,众人当即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赐酒,赐的是毒酒。
“呜!”
妙星冷在吴银手上挣扎着,似乎想要朝着白湖幺跑过去,嘴里塞着的布条让她不能说话,只能发出一阵呜呜声。
此刻空气一片寂静,白湖幺似乎能感受到她憋在喉咙里喊不出来的嘶吼,转头朝她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妙星冷眼中的泪花。
妙星冷冲他拼命摇头,无声地呐喊着——不要喝。
“阿星,今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保重。我相信如今的你已经可以凭本事过得很好,我不需要再担心你,只是有些遗憾,来不及见到你的儿女出生。”
他说话时,已经有人端着酒杯,走到了他的面前。
白湖幺从容地接下酒杯,不再去看妙星冷,而是望向皇帝,“这毒酒的药效有多快?”
“鸩酒。很快断气,不会受折磨。”
“这倒是一个痛快的死法。”白湖幺望着杯子里的液体,毫不迟疑地端到唇边,一饮而尽。
妙星冷在他饮下酒的那一刻,昏厥了过去。
吴银扶住了她倒下的躯体,卓离郁很快就上前来,把妙星冷拉回自己的怀中,替她松绑并取下了口中塞着的布。
他看向白湖幺,“岳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阿星。”
白湖幺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生命的流逝。
卓非言见他坦然赴死,便也不吝啬说上一句送行的话。
“护国公,今日本宫欠下七弟一个大人情,所以我答应他,不会把你的所作所为流传出去,我不会让七弟和弟妹难堪,你死后,不会被冠上叛臣的头衔,你安心去吧。”
白湖幺依旧不理会。
卓非言也没指望他会说出感激的话。
敌人将死,他心中的憎恨自然也会随之消弥,尤其对方与父皇曾是交情深厚的师兄弟,给对方留几分面子,也是给父皇面子。
时间一点点流逝,白湖幺的身躯总算是支撑不住,缓缓倒在了草地上。
意识逐渐朦胧,他看见对面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走了过来,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十几年前你离开的时候,落下了一个东西,朕帮你保管很久了,应该还给你。”
卓南歌说着,抓过了他的手。
下一刻,白湖幺就察觉到指尖触碰到一颗冰冷的珠子,他毫不犹豫地捏住。
珠身光滑,内嵌金月,日光打在珠子上,一片淡淡的金色光华浮动。
金月明珠能够陪着他下葬,挺好。
“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应了你的要求,入了朝堂,我本应该和金月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若我不入朝堂,她就不会遇见你,也不会死,你我师兄弟,也不至于结仇,那份真挚的情谊,或许可以维持到死去。”
白湖幺缓慢地说着。
“你在怨恨朕当初拉你进朝堂?”卓南歌的脸色无悲无怒,“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朕想让你风光无限,陪朕一起看这锦绣河山。”
“我的心里没有江山社稷。”白湖幺合上了眼,“只有家人……”
只有家人。
四个轻飘飘的字,落在卓南歌的耳中,让他长叹一声。
楚金月啊楚金月。
何德何能。
“父皇,护国公已死,他的这些手下们,如何处置?”卓非言询问卓南歌的意见。
卓南歌道:“自然是按照国法处置。他们参与了护国公的行动,就应该受到惩罚,看他们一个个也都忠心耿耿,应该不介意给护国公陪葬。这样罢,再留他们活几天,料理护国公的后事,将护国公与他的妻子葬在一起,丧事操办完之后,每人赐一杯鸩酒。”
“那就依父皇的意思。”
卓非言看着阿虎等人,仿佛全都散失了斗志,面如死灰,没有一个人开口求饶,也没有一个人惊惶恐惧。
他们都欣然接受赐死。
这就是护国公培育出来的勇者,个个如他一般,无惧死亡。
卓非言走到了卓离郁的身前,望着他怀里的妙星冷,“七弟,虽然你的做法正确,可弟妹未必会理解,护国公之死,她会怪你吧?”
若非卓离郁插手护国公的计划,护国公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怪是肯定的,我自会安抚,她没了父亲,我就是她最大的依靠,她终究还是会选择跟着我好好过日子。”
卓非言点了点头,“那就好。”
由于妙星冷没有参与护国公的计划,卓非言对她自然也就没有埋怨,心中只觉得,以卓离郁的能耐,一定能安抚好妙星冷。
一切尘埃落定,众人自然不必在山脚下停留。
卓南歌和卓非言启程回宫,卓离郁带着妙星冷回王府,一部分侍卫负责运送护国公的遗体以及扣押护国公的一干手下回国公府。
卓非言回到寝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叶冰清的身影。
他命人把寝宫上上下下搜查好几遍,也不见叶冰清。
跑了?
他气得摔东西。
很快便有宫人上前来禀报,“殿下息怒,虽然没有找到叶侧妃,但奴才发现了叶侧妃留下的书信,就压在她卧房的茶壶底下。”
卓非言连忙夺过宫人递来的信,打开一看,正是叶冰清的字迹——
我在百花园等你。
短短七个字,让他愤怒的同时又有些疑惑。
她明明能逃,却还要留书给他,说出她所在的位置,这是为何?
陷阱?
护国公已死,她只不过是护国公的一颗棋子,又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卓非言毫不犹豫地下令:“准备马车,去百花园!”
……
齐王府内,妙星冷躺在床榻上,卓离郁坐在床沿边上,等着她醒来。
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醒了。
很快地,妙星冷眼皮子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
“阿星,你醒了。”卓离郁把她从榻上扶了起来。
妙星冷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白湖幺的情况。
“老狐狸没事吧?”
“他没事,你放心。”卓离郁帮她整理着有些凌乱的发丝,“没有人能识破我们的计划,太子没有半分怀疑。”
“太子跟你比起来,果然还是嫩了。”妙星冷淡淡一笑,“我有点渴。”
“我给你倒茶。”卓离郁走到了桌边倒了杯茶,回到床边递给妙星冷,“对了,叶冰清在隔壁的百花园等你,说是要和你告个别。”
“告别?对,她得赶紧逃,卓非言不会放过她的,她最好离开帝都,逃得远一些,事不宜迟,我得赶紧去跟她道个别,让她尽快离开,太子应该很快会通缉她,我们得帮着她躲过太子的追捕。”
妙星冷迅速喝完一杯茶,便去往百花园。
百花园的庭院之内,花叶飞舞。
叶冰清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一壶酒,一只酒杯。
听见空气中的脚步声,她抬眼,望着那迅速奔来的身影,淡淡一笑,“阿星,师父怎么样?”
妙星冷道:“他不会怎样,你不用操心他,你要操心的是你自己。你应该早点离开,何必等着跟我告别?太子如今肯定在到处找你,他不会放过你的,你得赶紧离开皇城,盘缠收拾好了没有?”
“收拾盘缠干什么?”叶冰清道,“我不打算离开帝都。”
“你开什么玩笑?不走,等着太子来抓你吗?就算他念着旧情不杀你,你也会面临严厉的惩罚,你别磨蹭,赶紧离开,我和齐王会派人护送你。”
妙星冷说着,上前便去拉扯叶冰清。
“阿星,你不要拉着我,我真的不打算走,我心意已决,你也不必再劝。”叶冰清推开妙星冷的手,“我哪都不去,你不必为我谋划。”
“你到底想干什么?”妙星冷的脸色有些沉,“难不成你还指望太子对你网开一面?别傻了,他差点葬身灵山,他的困境是你造成的,你并不无辜,因为他喜欢你信任你,所以无法原谅你的欺骗,他对你的恨,比对老狐狸还要多!”
被亲近的人算计,比被敌人算计,更令人感到气愤。
气愤之余,更多的是心寒。
“我知道。”叶冰清依旧从容镇定,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我并不指望太子对我网开一面,我知道他恨我,我能想象到他的心情,他对我的失望,就像当初你对我的失望。”
一听叶冰清又提及往事,妙星冷如今已经不再怨恨,只是叹息一声,“一年前的那个夜里,也不能全怪你,其实并不全是你一个人的错,你被谢查楠忽悠着说出了联络地点,你也没想到会害了我,只能说恋爱中的女子都是傻子,况且,你并没有直接告诉谢查楠我是飞天大盗,暴露我身份的人,是老狐狸。”
“师父?”叶冰清有些错愕,“怎么会是他暴露了你的身份?”
妙星冷道:“你虽然对不住我,但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说谎,你只是说出了联络地点,对吧?谢查楠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我是飞天大盗,然后去找你求证,是不是?”
“嗯。我当时也是糊涂,对他坦白了。”
“是老狐狸把我的身份故意泄露给谢查楠的,你和年年都只是老狐狸的棋子而已,他掌握了你们的心性,利用你们来让我成长,他让我失去同伴,让我明白人性自私,他想要抹杀我的人情味,让我变得冷酷,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只有把利益看得比感情重要,才是真正的强者,他自己曾经受过感情的伤,才不想让我步他的后尘。”
叶冰清从惊愕中回过神,“那……你恨他吗?”
妙星冷摇头,“我怎么可能恨他……我觉得他很累,一边要想着复仇,一边要用他自认为完美的教导方式来教我,他这辈子都不为自己而活,只是为了我和母亲,为了我们,他可以不要命,你让我怎么恨他?可怜了你和年年,虽然被他收养,却得不到他的关怀,不被他在乎,还受他利用,你怨恨他吗?”
“不,我没有资格恨他。我的命是他给的,我这一生之中短暂的辉煌也是他给的,你知道我从前有多贪恋富贵吗?我不甘于平淡的日子,糊里糊涂地看上了谢查楠,一来是因为他会哄人,二来,他是名门公子,可以给我荣华富贵,我现在回想起曾经的自己,简直可笑又愚蠢。”
叶冰清自嘲一笑,“为了躲避如画郡主,我躲进宫里做宫女,遇见了淑妃,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如果不是你把我带出皇宫,我都不知道会怎么死去……我心甘情愿成为师父的棋子,被他安排到太子身边,想不到,太子会对我那么好。”
“你不该那么听老狐狸的话。”妙星冷伸手揉着眉心,“你为何不早点把你的烦恼告诉我?你觉得我会坐视不理吗?”
“阿星,师父一心想让齐王和你做这片国土上最尊贵的人,我当然要帮他了。在东宫的那段日子,我真的很风光,但是我的心不能动摇,因为我不能背叛师父,我欠你和师父太多了,我喜欢太子,但……太子在我心中的份量,不如你们。所以我必须有取舍。”
妙星冷听着这话,又是感动又是无奈,“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真要等着他来教训你吗?他一定会狠狠修理你的。”
“我的确在等着他来,不用他来修理我,我自己会惩罚我自己。”叶冰清说到这儿,又冲着妙星冷微微一笑,“我跑出宫,并不是因为我想逃跑,我只是想来百花园和你告个别。”
妙星冷望着她的笑容,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叶冰清说,不想逃。可她又说,来告别。
她的笑容看上去那么从容,她的话,竟然有几分诀别的意味。
“你想干什么?”妙星冷蹙起眉头,“莫不是想做傻事?不准。”
“阿星,我不做傻事,我很清醒。”
“那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你之前说,太子若死了,你要给他陪葬,现在他没事,你又何必想不开?你应该听我的,速速离开此地!”
“我不走,就算你把我送出去了,我也会回来的,你别白费劲了。”
“你!”
妙星冷脸色铁青,正欲再说什么,身后落下了一道人影,正是卓离郁。
“阿星,太子往这边过来了,走大门来不及,不如带她翻墙躲进王府。”
“好!”妙星冷赞成卓离郁的提议,再一次去拉扯叶冰清,“跟我走。”
“我不!”叶冰清甩开她的手,“阿星,不要劝我,不要干涉我的决定。”
“你怎么这么固执?他真的不会放过你。”
“来得正好,我就等着他来,我会有办法让他原谅我的,你若不信就等着看吧。”
望着叶冰清脸上的坚决,卓离郁拉着妙星冷的手腕退到一边,“阿星,你看她现在就像一头倔驴,你又何必再劝?就算我们有心想要护她周全,她也会主动暴露。她既然说了,她有办法让太子原谅她,你为何不信她?”
几句话的功夫又耽误了些时间,只听‘砰’的一声,百花园的大门被人踹开,门外,卓非言阴沉着脸,快步走来。
叶冰清毫不躲避地迎接他的视线。
她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憎恨、愤怒。
“殿下来了。”叶冰清淡然道,“我一直在这里等您,相伴这么久,您还没有见过我的真面目吧?我真正的面貌,比起之前伪装的面貌,有没有更好看?”
卓非言望着眼前的清纯佳人,不是他记忆中的叶倾国,但他知道,这就是叶倾国。
他冷笑道:“怎么不逃?”
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两人,“七弟和弟妹在此,是想要帮她吗?”
卓离郁没有否认,“她毕竟是阿星的朋友,阿星起初不知道她为护国公做事,直到发现护国公的阴谋,阿星怜悯她,出于私心,自然要帮她一把,可她不愿意走,她来百花园只是为了跟阿星告别。”
卓非言的视线又望向叶冰清,“都跑出宫了,为何不离开帝都?你要留在这里乞求本宫原谅你吗?”
从他看到叶冰清留信的那一刻,心中就在猜测着,叶冰清大概是想与他破镜重圆,渴望得到他的宽恕。
他认为她是痴心妄想。
她的行为太令他心寒,他怎么能宽恕。
“殿下,我有负于你,我怎么有脸祈求你的宽恕?”叶冰清苦笑,“你对我或许有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难道你不想害本宫?难道你是无辜的?难道从始至终,你都有天大的苦衷?你倒是说说,本宫怎么误会你了?”
卓非言的视线紧盯着叶冰清的脸庞,此刻竟然期盼着,她能搬出什么天大的理由,也许她真的有一个能够说服他的苦衷?
但很快的,他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天真。
她怎么可能完全无辜?他倒希望她是无辜的,可他不愿意再被她欺骗,她若敢说她无辜,他绝对不会信!
人有时候就是如此矛盾。
一边幻想着,或许自己误会了她,一边又觉得,她有天大的过错。
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的眼神变得越发冰冷。
“殿下,我不会再骗你了,我确实害了你,我是护国公的手下,我帮着他一起算计你。”叶冰清的目光一派坦然,“我辜负了你,背叛了你,但——我真的喜欢你,我对你的情意绝不是假的。”
“笑话!你若对本宫有情,又怎么会害本宫?喜欢本宫,你就应该坦白一切,你应该阻止本宫掉入陷阱,这样一来,本宫就不会恨你。”
“这就是我要解释的地方了。”叶冰清望着暴躁的卓非言,神色真诚,“殿下,你去灵山的时候,我发过誓,你若死了,我给你陪葬,不会独活的。”
卓非言嗤笑,“你不觉得很好笑吗?为何要一起死,而不一起活?”
“因为我不能背叛师父,他对我有养育之恩和救命之恩,他供我吃住,从小到大,阿星对我也十分照顾,我欠他们的数不清,欠你的就只有一份情,我不是不在乎你,但我更在乎他们,我愿意陪你一起死,却不愿意再背叛师父,没有他们就不会有我,我怎么能忘恩负义?”
“所以你就放弃本宫?!本宫对你多好,你帮着你师父害本宫,这难道就不是忘恩负义?你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应该跟本宫商量。”
“我不能跟你商量。”叶冰清摇头,“我若跟你商量,被你知道了师父的计划,师父一定会死在你手里,殿下,你不知道,我欠他们多少,师父和阿星就像我的亲人,我不忍心伤他们,只能对不住你,我可以拿自己这条命偿还你。”
卓非言气笑了,“这就是你的苦衷?”
“我知道,仅凭这三言两语,求不来殿下的谅解。殿下不会放过我的,是不是。”
说着,纤细的手指举起了酒杯,朝着卓非言一敬,“这第一杯酒,我敬殿下,这是赔罪酒。”
言罢,端到唇边饮下。
“第二杯酒,敬阿星,从小到大你对我的照顾,与亲姐妹无异,你是我最感激的人。”
说着,朝妙星冷的方向一敬,再一次饮下。
她继续自饮自酌,“师父不在,这第三杯酒敬齐王殿下,这是感谢酒,感谢你出现在阿星的生命中,爱护她照顾她,希望从今往后,你能一直这样维持下去。”
叶冰清说得轻描淡写,卓离郁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你为何只准备了一只酒杯?”
敬酒,怎么不准备其他人的酒杯?
“我当然不能给你们准备酒杯了。”叶冰清优雅一笑,“这酒你们喝不得,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皆是一惊。
妙星冷第一个冲上前,夺过了酒壶,把壶里的酒水洒在地上。
原本灰白色的地面,迅速发黑。
“这酒有毒!”妙星冷脸色当即变得很难看,一甩手摔碎了酒壶,“你怎么这样!起来,我马上带你去看大夫。”
“来不及了。”叶冰清抓住她的手腕,“阿星,不要白费劲了,毒性已经发作,你若要带我走,能不能撑到百花园的门口都是个大问题,我余下的时间,只有片刻了。”
“叶倾国,本宫什么时候允许你死了!”卓非言从震惊中回过神,两步走到叶冰清的身旁,推开了妙星冷,眼见着叶冰清坐不稳了,立马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一刻,心乱如麻。
愤怒的情绪被恐慌取代。
“本宫都还没惩罚你,你不能这样……”
“我不死,难消你心头之恨。”叶冰清望着他的脸庞,“就算你饶我不死,我的下场又会有多好?你是不会甘心放过我的,我若逃,你不会放弃追杀我,与其让你心烦,倒不如我自己了断。”
“我没说要杀你!”
“陛下和皇后不会允许我活着。我若跟你回宫,他们一定看我百般不顺眼,在他们眼中,我不是一个好女子,他们又怎么会允许我留在你身边?我若离开,即使能活下去,也是不开心,我终日都会愧疚,我没法忘了你再去找一个人生活,或许会抑郁而终。”
卓非言心中的憎恨,因着她这一番话,又冲淡了几分。
他抱着叶冰清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你给自己下的是什么毒?有解药吗?你先给自己解毒,其他的事情再说!”
“没有解药。”叶冰清摇了摇头,唇色已经变深了些,开口说话时,有紫黑色的血丝从嘴角溢出。
“殿下放心,这毒药不会让人太痛苦,很快我就没有知觉了。殿下你知道吗?你本来是我的任务目标,只要我不动情,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师父也提醒过我,不可陷入感情之中,可我还是被你的体贴打动,你不要觉得我不在意你,正是因为在意你,才没脸活下去……”
卓非言打断她,“好了,我相信你了!只要你活过来,本宫就给你赎罪的机会,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解药?!”
“没、有。”叶冰清的目光中带着决绝,她把头埋在卓非言怀中,唇角勾起一抹胜利的笑意,“殿下是不是不恨我了?”
“如果你死了,本宫还是会怨恨你!”
叶冰清心里明白,这句话不是真话。
她若死了,他绝对不会恨的。
就算怨恨,也不会有太多的怨恨,随着时间流逝,恨意只会变成思念,看他此刻的态度,她就知道,她赢了。
她真的不怕死,怕的是他恨她一辈子。
现在好了,她临死前的话,足够冲淡他心中的恨了吧?
“冰清……”妙星冷低声叫唤她的名字,目光湿润。
卓离郁揽住妙星冷的肩膀,安抚道:“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我们谁也无法干涉。”
他也没有想到,叶冰清竟然这样决绝,用这样的赎罪方式让卓非言不去恨她。
人死了,恨也就不会存在了。
情之一字,有时令人苦不堪言。
叶冰清若不喜欢卓非言,大可以洒脱地逃离,逃到天涯海角,总有安身之处。
可她偏偏喜欢卓非言,这让她不能宽恕自己,她心中有愧,活得不开心,便选择死,自尽在卓非言的怀中,让他能够记住她,却不是以恨的方式来记住。
在以后的日子里,卓非言会怀念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忘了她。
这就是叶冰清的选择。
“非言。”叶冰清头一次这样亲昵地叫唤卓非言,“你一定会做一个明君,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的,不要难过。”
“阿星,你也不要难过。”
“我喜欢桂花,每年我忌日的时候,带着桂花去看我。”
“我走了,你们都要好好的……”
她靠在卓非言的怀中,渐渐没了气息。
“倾国,倾国……”
卓非言轻轻摇晃着她,听不见她的半点回应,低头的那一瞬,泪珠从眼眶中落出,滴落在她的脸颊上。
他抱紧怀中的女子,起了身,缓缓走出百花园。
身后,妙星冷靠在卓离郁的怀中,眼泪尽数洒在他的衣领上。
卓离郁无声地拥住她。
……
一晃眼,三天的时间便过去了。
三日之内,帝都大街小巷都在流传一则重大消息。
太子于灵山遇刺客袭击,护国公为救太子身亡,帝王悲恸,下令追封护国公为异姓王,封号为安庆,以王爵之礼厚葬。
护国公之女白星,为齐王正妃,也在封赏范围之内,被封一品郡主,封号安平,赏黄金十箱、良田百亩、绸缎千匹。
满朝文武皆为护国公追悼,百姓唏嘘不已,只觉得天妒英才,这才让国之栋梁英年早逝。
百官们哀悼过后,遗憾之余也有些欣慰,只因护国公的牺牲,换来太子与齐王和睦相处,再无纷争。
……
这一天上午,妙星冷才吃完早饭,碧玉便来辞行。
妙星冷望着碧玉哭红了的双眼,安慰道:“姨母,你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不要再想着我爹了,你应该去寻找你自己的归宿。”
碧玉自然不信民间的传言,她便告诉碧玉,老狐狸计划失败以后服毒自尽,皇帝念着昔日的情谊,不把事实宣传,给老狐狸留了个好名声。
碧玉痛心,哭了许久,今早总算有些缓过来了。
“他不在了,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就像你说的,我还有很长一段人生,我要四处游历,总能找到自己的归宿,也许过不了几年,我会带着你的准姨夫回来看你。”
“随时欢迎你来做客。”
“阿星,保重。”
“姨母也要珍重。”
望着碧玉离开的身影,妙星冷轻呼出一口气。
哭过之后能够放下,这样也好。
二十六七的大姑娘,不能总惦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
她相信碧玉会有更好的归宿。
……
白桦林内,凉风习习。
雅致的竹屋内,一袭白衣躺在榻上。
离床榻几尺之外的桌子上放着一副紫砂茶具,一袭黑色身影坐在桌边,修长的手指捏着茶匙,将茶盒里的茶叶拨到茶壶中,紧接着拿过一旁的水壶,把才烧开的水倒入茶壶。
很快地,浓郁的茶香从壶口中散发出来,浮动在空气中。
榻上的白衣人缓缓睁开了眼皮,嗅到了空气中的茶香,眸中浮现几许茫然。
眼前的一切那么熟悉,分明就是他长久居住的环境。
人死后,竟然会回到居住地?
难道不该在阴暗的黄泉路上,等着喝孟婆汤吗?
可他的眼前一片亮堂,还能闻到茶香,他难以想象,死后的环境能如此优越。
“师兄,你醒了。要不要喝杯茶?”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膜中,让白湖幺神色一僵。
这是吴银的声音。
难道……
“师兄,为何不理我呢?是不想理我吗?我虽然背叛了你,却并没有对不住你,我的背叛是为了你好,虽然这话听起来有点无耻,但我认为自己真的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吴银的话,让白湖幺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他果然没有死。
最初还十分震惊,可他冷静的性格让他很快就猜测到了原因。
他此刻能够躺在舒适的榻上,闻着茶香,大概是卓离郁的功劳。
他喝下的那杯鸩酒,是假的。
卓离郁竟然能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妥当?救了太子的同时,还保住了他。
他知道卓离郁聪明,却猜不到他能聪明到这个份上。
阿星当时的反应多么激烈,又是落泪又是昏厥,在场众人,谁看不出她的焦急和绝望?
卓离郁是连阿星一起骗了吗?
又或者,阿星是卖力演到了那样的程度。
逼真到连自己这个亲生父亲都看不出她在演戏。
“你心中是不是有百般疑惑?”空气中再次响起吴银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当时扣押着阿星,为了让她能够哭出来,我悄悄在她的背后,用针扎着她的皮肉,在那样的情况下,必须足够逼真,我只能下狠手,她疼得眼泪直掉,落在其他人眼中,只以为她是伤心欲绝。”
“……”
“阿星担心自己演得不够像,建议我用布堵上她的嘴,这样她就不能说话,因为她无法确保自己能够用说话来表达情感,我们要做到天衣无缝,她建议我在适当的时机扎晕她,于是,在你喝下毒酒的时候,我用下了迷药的针,扎她的后脖子,她昏厥过去,所有人只会以为她是受了刺激。你看,阿星多高明?一句话也不用说,只需要靠着掉眼泪和昏厥,就能欺瞒众人的双眼。”
不得不说,妙星冷的主意是极好的。
说一些伤心欲绝的话,要是掌握不住火候,未必能够演出想象中的效果,她干脆选择了不说话,只需要哭和晕。
因为作为人质,被堵住嘴是正常的事,人质胡乱说话,容易影响其他人的思绪,许多时候就要把人质封口。
连白湖幺这样的老狐狸都被骗过去,更不用说其他人。
“师兄,不要再想着复仇的事了,皇帝对你真是仁至义尽了,他给你留了多好的名声?追封你为异姓王,阿星封了一品郡主,我知道你不稀罕这些名利,可皇帝赐予的荣誉,对阿星有利,若事实的真相被流传出去,阿星和齐王都会很难堪,可皇帝给你面子,太子给齐王面子,他们都把你做的荒唐事隐瞒下来了。”
吴银说到此处,悠悠叹息一声。
“师兄,从前我觉得你最聪明,如今我倒是觉得,齐王的聪明,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设计让你假死,消了太子心头之恨,他冒险救太子,又让太子心怀感激,太子认为他大义灭亲,一心向着皇家,就不会再对他生出猜忌,今后他们可以相处和睦,不必互相算计,他向太子证明了他无心皇位,在你和皇帝的恩怨中,他从中周旋,又要毁你计划,又要保下你,做这些事谈何容易?”
白湖幺依旧保持静默。
卓离郁的精明,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想。
在他眼中还算嫩的小子,竟能够谋划得这么周全。
吴银表面上似乎是投靠了皇家,他绑着阿星逼迫自己投降,在太子眼中,无异于立了大功劳,太子以后想必不会亏待吴家。
事实上,吴银投靠的是卓离郁,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听从卓离郁的吩咐而已。
这小子真是看谁聪明就投靠谁。
“师兄不必在心里咒骂我,良禽择木而栖,我可不能做糊涂事,一旦犯下罪过,会连累家族的。”
吴银见白湖幺始终不理会自己,便也不再自讨没趣,转身朝着屋外走,“我泡了你喜欢喝的茶,阿星他们很快会来看你,你若有什么不满的,就去跟他们说罢。”
吴银离开竹屋没多远,便遇上了卓离郁和妙星冷。
“师兄已经醒了,我和他说了一大堆,他一个字也没回我,也不知此刻心里怎么想的。”
妙星冷道:“我去和他说说话,我就不信,他连我都不理。”
妙星冷走到竹屋的时候,白湖幺已经坐在桌边饮茶了。
“老狐狸,我给你做了些你爱吃的菜。”
妙星冷把带来的食盒搁在桌子上,打开食盒,饭菜还冒着热气。
她把菜一道道取出来摆好,在白湖幺对面坐了下来。
“你算计过我很多次了,看在你是我亲爹的份上,我才没跟你计较,换做是外人,早就不知道让我修理了多少次,我就算计你这么一次,你也要生我的气么?你的心里除了仇恨,就不能有点别的?当我看见你愿意为我放弃性命的时候,我对你就没脾气了。”
妙星冷说着,朝白湖幺递出了筷子。
“胜败乃兵家常事。”白湖幺开口了,语气不咸不淡,望着妙星冷递来的筷子,伸手接过,“这一次,的确是我输了。”
“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在世人眼中,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护国公了,你不适合留在朝堂搅弄风云,我们好不容易让太子以为你死了,你若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们和他之间的恩怨又要理不清了!”
随着护国公的死,一切恩怨都会烟消云散。
可他若‘复活’,又会引出一堆麻烦事了。
“老狐狸,答应我,做个闲人吧,就算你才华横溢聪明绝顶,你也没用在正道上,你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我们不会再给你机会去杀太子。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这辈子都不为自己而活么?母亲虽然不在了,可我还在,你就当是为了我,隐姓埋名吧。”
“阿星,你歇一歇,让我来劝。”卓离郁走到了她身旁,冲着白湖幺淡淡一笑。
“老白,你与我父皇之间其实已经扯平了。他杀了阿星的母亲,就当做他欠了你一条命,而你,本该死在灵山山脚下,父皇有心放过你,这样一来,等于他给了你一条命,这样相抵,他不欠你了。赐给你的毒酒是他提供的,当然是他做的手脚,我们这样谋划,是为了让太子安心,你可不能让我们白费心思啊。”
白湖幺抬眸看他,“我以为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我的功劳自然是最大的,全是我的主意,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向父皇请了一道免死令,无论你做任何事情,只要我能挽回局面,他就会免你一次死罪,君无戏言,父皇兑现了承诺,在你喝下了毒酒之后,他又下令让你的属下们给你陪葬,而他们喝下的毒酒同样是假的,父皇说,再有下一回,他就给你们准备真的毒酒,不仅如此,他还要鞭尸。”
“真是令我意外。”白湖幺慢条斯理地吃着菜,“帝王不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吗?”
“那也要看是针对谁。父皇对你,着实是法外开恩。再说了,我立下功劳,他必须给我嘉奖,我不仅救了太子,还改善了与太子之间的关系,父皇自然乐意看见我们兄弟和睦,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对我的承诺,他都决定放过你了,你不必疑心。”
他相信,白湖幺复仇的念头绝不会像当初那样强烈。
这世上不怕死的勇者不少,但,能够死里逃生的人,不会不惜命。
能安稳地活,谁会选择死?除非生无可恋。
白湖幺并非生无可恋,他放弃生命的原因是为了救妙星冷。若非面临艰难抉择,他当然还是愿意活的。
“对了,碧玉走了。”妙星冷道,“我没有告诉她真相,是为了让她死心,她若知道你还活着,就不会放弃追求你,可她以为你不在人世,就会渐渐放下了。”
白湖幺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还有——冰清没了。”
妙星冷此话一出,白湖幺夹菜的动作顿了一顿,“没了?”
“她自尽了。”
“她为何不逃?”
“她可以走的,可她不愿意走,因为她生无可恋,她只求卓非言不恨她,就在卓非言面前自尽了。”
白湖幺道:“我当初提醒过她,不能动情。”
“感情的事,谁说得准?她做不到像你一样无情,不管你提醒她多少遍,她克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她对太子有情,可她又不愿意背叛你,所以她选择听你的,并且早就决定在太子面前以死谢罪。”
“她恨我吧?”
“不,她一点都不恨你。”妙星冷苦笑,“你活得累,是因为仇恨无法释怀,她活得累,是因为她进退维谷,两边为难,她只恨自己当初蠢,若非被谢查楠欺骗,她不会这么累,她解脱了,走得很安详,因为太子不恨她了。”
白湖幺默然。
“不提不开心的事了。老狐狸,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当初在石洞里究竟淘到了什么宝贝?那些东西被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被我转移到了另一个石洞,等会儿让阿牛带你去,你大概想不到,传说中的长生花,其实是一株千年双生灵芝,正常的灵芝,一株的量只能救一个人,而双生灵芝,可以救两个将死之人,还有如同西瓜般大小的钟乳石几十块,我研究过那些钟乳石,可以刮下粉末,外敷能够治疗多种皮肤疾病,另外,还有数以千计的夜光宝石。”
妙星冷闻言,有些感叹,“看来传闻也并非全不靠谱,那石洞里有用的东西还真多。传闻说有宝藏,那数千颗夜光宝石,价值不可估量啊。”
白湖幺道:“那株千年双生灵芝,你们自己留着藏好,不要告诉别人,省得遭人惦记。至于其他东西,你们想要怎么处理,想要和谁分享,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妙星冷讶然,“你的意思是,那石洞里的东西都归我们支配吗?”
“就当是我留给你的‘遗产’。”
“……”
世人眼中的护国公已经不在了,他留下来的东西,可不就成了‘遗产’。
那株双生灵芝,她自然会藏好,至于其他的东西,至少也要上缴一半给国库,赚个美名。
“对了老白,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为了防止你再耍什么阴谋,你们喝的毒酒虽然是假的,里面却让我加了点料,我放的药,能够克制你们的武功,你们的内功最多只能发挥三成,已经不在高手的范围内了。”
卓离郁才说完,就接收到白湖幺冰凉的视线。
卓离郁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个药很珍贵的,是我从南旭国的一位朋友手中重金买下,我只买到了十人份,一份给了你,九份给了你的手下,所以,你身边的十二生肖当中,有三个幸运的人没有中招,给你留三个一流高手,足够你使唤了吧?我也是怕你太无聊了,你医术那么高明,就多花点时间自己想办法解除药效吧。”
据说此药极其难解,以老白的医术,也许花个几年可以解除?
当然,他必须得勤快点研究解药,否则,他和他的手下们,很久很久都不能施展真功夫了。
“卓离郁,真有你的。”白湖幺极少有如此咬牙切齿的语气。
“岳父大人过奖了,我也是怕你闲得没事,给你出了这么一道难题,你要时刻记住,你现在已经不是高手了,别想着兴风作浪,等你先把自己身上的药效解除了再说吧。”
白湖幺觉得卓离郁的笑容越看越欠揍。
妙星冷扯了扯卓离郁的袖子,“那药,确定不伤身吗?”
“不伤身,只是限制了武功的发挥,老白医术这么高明,如果身体出了什么毛病,他不会察觉不出来,放心吧,我克制他的武功,只是对他略施惩戒而已。”
“卓离郁,我记仇了。”
“记就记,反正你现在也不是我的对手。”
“……”
傍晚时分,妙星冷和卓离郁在阿牛的带领下,去了白湖幺藏宝的石洞。
二人粗略地商议了一番,决定让席汹带人来把东西搬运回王府。
双生灵芝藏于王府密室内,治病的钟乳石以及价值不菲的夜光宝石,五成上缴国库,两成拿来送亲友,只留下三成。
这天傍晚,妙星冷和卓离郁正在用饭,席汹手持一封信过来了。
“殿下,刚才有人把这封信交给属下,要您过目。”
卓离郁接过了信,拆开一看。
竟然是白湖幺的道别信。
寥寥几行字,说是想要远行,离开昭国帝都,去别的国度看看,具体位置没有言明,归期是阿星生下孩子的时候。
卓离郁把信递给了妙星冷。
妙星冷看过之后,叹息一声,“他去远行游历,也好,他离开昭国,一来是为了出去散心,二来,也是想让我们放心,他绝不会给我们添乱的。”
以他的本事,用不着担心他的安危,他在外头不兴风作浪就算好的了。
等她的孩子出生,他就会回来看孩子了。
另一边,皇宫的御书房内——
明黄色的身躯站得笔挺,望着墙上一幅双人画像,目光之中浮现些许追忆。
一幅背景为山水的画,两名青年定格在垂钓的画面,他们坐在小河边上,神情专注地望着河面,等待着鱼儿上钩。
这幅双人垂钓图,是白护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他挂在御书房里已经多年了。
御书房内有不少赫赫有名的才子字画,他最喜欢的却是这一幅。
师弟啊……
只愿有朝一日,仇恨能在你心中完全消弭。
你不该,被仇恨所吞噬。
……
是夜。
万籁俱静。
雅致的房屋内,明黄色的火光跳动。
榻上,一对男女激烈缠绵,白皙的躯体相贴,紧密融合。
轻喘伴随着低吟,交织成暧昧的韵律。
“鲤鱼,不来了……”
“再来一回。”
“你想要个孩子么?”
“我们还年轻,多过一两年的二人时光不好么?你是不是期盼老白归来,就想快点怀上?”
“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明年再说。”
“……”
冬去春来,春去夏来,转眼就到了初夏,街道之上的人们都换上了料子薄的衣裳。
这一日,五月十三,宜嫁娶。正是辰王迎娶司空家千金的日子。
婚宴之上,妙星冷吃着酒菜,望着喜堂上的一对新人,有感而发,“这个月真是个吉祥月啊,月中辰王娶阿夏,月底谢骁夜娶年年,说不定等到下半年,墨宝也能出嫁了。”
隔壁桌的墨宝听见了声音,转头不满地道了一句,“阿星,你别胡说,我的如意郎君在哪都不知道。”
“咦?前段时间你不是跟吴银处得挺好么?”
“我与他,朋友而已。”
“哦——”妙星冷刻意把尾音拉长了,“可是他说过,他喜欢那种身手灵活、英姿勃发的女侠,莫非你不符合他的择偶要求?又或者你看不上他?否则,你们也不至于认识这么久了还没成……”
“好了好了,今日是辰王和阿夏大喜的日子,咱们别扯其他的了,多喝酒,多吃菜,呵呵呵……”
坐在不远处的吴银听见二人的说话声,望向墨宝的方向,目光中闪烁着淡淡的笑意。
要说追求女子,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事。
就拿今日的新郎辰王来说,追求司空家大小姐,死缠烂打了好几个月,从齐王那边取经,使尽了花招,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五日之前于辰王府内摆了一地鲜花,围成心形,向司空姑娘诉说情意,司空姑娘喜上眉梢,终于点头同意完婚。
辰王在请教齐王之前,情路可没那么顺利。
或许,齐王那边就是有不少追求女子的妙招?回头应该找他讨教讨教了。
……
婚宴结束之后,妙星冷喝高了,被卓离郁抱上了马车,回到王府。
“鲤鱼,你给我生个可爱的丫头好不好……”
她靠在卓离郁怀里,嘀咕了一声,令卓离郁有些哭笑不得。
“我要是能生,我替你生啊。”
卓离郁抱着她回到屋子里,把她放在了榻上,“看你今天心情好,让你多喝了点,平时可不能让你这么喝。”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妙星冷掖被角。
忽的,妙星冷伸手揪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边一带,就如同八爪鱼一般,挂在了他身上。
“卓离郁,艾拉富有。”
卓离郁闻言,目光之中浮现一丝茫然。
后面的四个字,不是成语吧?
是什么意思呢……
只能等阿星醒后再问她了。
第二日上午吃早饭时,卓离郁道:“阿星,你昨日喝醉的时候对我说了四个字,艾拉富有,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非常喜欢的意思。”
“原来阿星醉时,对我表达了深厚的情意啊?”
“嗯哼。”
“那你再多念几遍给我听可好?”
“等我心情非常好的时候再说吧。”
“你现在的心情难道不好?”
“还没有到非常好的程度。”
“……”
“鲤鱼,前些日子,我挑了一颗黑色夜光宝石,去珠宝铺子里给你打造了个男款的镯子。你看看,喜不喜欢。”
妙星冷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囊,递给了卓离郁。
“阿星送的礼物,我肯定会喜欢的。”
卓离郁接过锦囊打开,拿出了锦囊里的手镯。
泛着冰冷光华的黑色宝石,镶嵌在约莫一指宽的黑铁上,简洁又不失贵气。
手镯是开口镯的样式,佩戴取下都很方便。
卓离郁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把玩着镯子,忽然在镯子的内侧看到了一行小字——
妙星冷维瑞拉芙卓离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