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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治平,背着行李,一瘸一拐地来到德兴东油坊大门口。看门的老张急忙岀来接行李:“哟!四少爷,这是打乡下来?”
“啊。我叔婶在家吗?”
“在,都在。”
俩人说着话来到客厅前,老张道:“老爷太太,四少爷回来了!”
刘治平一进屋话还没说眼泪就掉下来了。叔婶一看,犯了寻思:“这是咋啦?是兄嫂容不下咋的?让他背个行李回来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得找他哥治国说道说道!”
老爷问:“咋啦?”
刘治平半天才噎下那口气:“叔、婶,保长孙大麻子讨好日本人,骗我哥去做国民体检,其实是抓‘勤劳奉士’”
“啥?!‘勤劳奉士’?”老爷太太一听,头就嗡地一下,“说得好听,还‘勤劳奉士’呢?那就是抓劳工!去劳工的哪有一个到年头就回来的?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咋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好想个法子?”
刘治平哭诉道:“也沒容空就把人整走了!事后我去找孙大麻子要人,他说有能耐叫我找日本人算账去!”
老爷气得直跺脚:“孙大麻子认贼做父,丧尽天良!仗恃日本人强占邻地,欺邻骂舍,调女戏寡,什么缺德事他都干!……得,别哭啦!我马上去托人,想法儿把你哥要回来。”话是这么说,想从虎口夺食谈何容易?
刘治平的父母因吸鸦片过度,前些年先后去世,哥俩就落在老叔家,等到给他哥哥刘治国完了婚,哥俩又回到乡下。叔婶就是哥俩最亲的长辈,不管遇到啥事都找叔婶做主。
刘治平抽噎着说:“俺哥不在家,我又残疾,帮不了嫂子,倒给她添麻烦。所以……”
太太一边递毛巾一边说:“这儿不也是家吗?别哭了。过两天我下乡安抚一下你嫂子。”
老爷拍着侄儿的肩膀:“咱家这些年轻人,属你念书着调,能写会算,就在柜上帮把手吧。”
柜上?如今的柜上指的可不是德兴东油坊,因为油坊已被日伪当局强行关闭了。为了生机只好承揽了市豆油组合的三个豆油配给所,豆油组合正会长由汉人担任,而实权却掌握在一个叫江良力士的日本人手里。因为人们都叫惯了德兴东,所以把豆油配给所也叫成德兴东。
为了侄儿刘治国,老爷可沒少托门子,钱也沒少花,结果连治国的下落也沒打听岀来。
提起刘家,祖藉河北省保定府容城县。早在清朝道光年间,刘家的祖太爷携家带口闯关东,跨过清初在关东设的柳条边,在被封禁的清祖发祥地安顿下来。开始是给京城返回祖地的京旗子弟扛活,好歹混口饭吃。可是在京城享贯福的八旗子弟,不愿在这受那寂寞之苦,有一部分八旗人又偷偷地返回北京。把土地租给或是廉价卖给在这里安家的汉人。刘家先是在双城北的“阿勒锦”(即哈尔滨附近)买了点地,又逐年拓荒,两辈子下来便成了这里的大户。到了清朝末年,刘家声誉日隆。刘治平的祖父刘万胜是主管三十二屯的小乡官。传说是马上英雄,在日俄争霸满洲期间,他拉起大排反抗外寇,抵御匪患,维护了一方平安。治平的父亲刘福泰,人称刘四爷,自幼攻学有成,中了清末举人,后来在滨江道任察学委员。此人广交天下才子,曾与双城县的清末秀才莫德惠结拜为弟兄。所以,方圆百里无人不知刘举人的。
治国小名三才子和治平四喜子本是一对孪生兄弟,可俩人的性格不同。治国老诚厚道,勤恳耐劳。治平聪明伶俐,四书五经,背诵如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所以治平得到了四爷刘举人的偏爱。
在治平十七岁那年,当时在中东铁路公司任理事长兼督办的莫德惠来探望刘举人。席间,莫德惠发现刘治平才华岀众,甚是喜爱。此后他在中东铁路公司为刘治平找了个文职空缺。这可乐坏了四爷刘举人,于是大摆酒席,宴请亲朋。刘治平的一些同窗挚友,纷纷前来祝贺。酒兴之余,同学们来到草场骑马追逐,争斗取乐。不料马失前蹄,刘治平一头扎于马下,后马踏身而过,致使面容被毀,胯部落残,到手的任职书便成了一纸空文。真是乐极生悲呀!
治国媳妇姓陈,名玉娥。与治国同龄。其父陈先生是位老学究,才德兼备,在孙家围子屯开了个私塾馆,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因写一手好字而远近闻名。
早在二十年前,刘举人以笔会友,与陈先生交情甚厚。一次,两家人偶聚一起,夫人们都身怀六甲,谈笑间两家指肚轧亲。同生公子则为弟兄;同是千斤姊妹一双;若一男一女便是鸳鸯一对。几个月后,刘家生了一对公子,陈家得一千斤。这一女可咋嫁呀?哥俩生辰八字都一样,两家一商量,决定等闺女大了由她自已选。
既然刘、陈两家成了亲家,逢年过节,两家人带着孩子你来我往彼此相贺。在孩子五、六岁时,受家庭的熏陶,孩子们都能背诗写楷,唯有治平更胜一筹,得到双方家长的喜爱。到十几岁,孩子们对婚姻都处在蒙胧中时,刘家的一对公子都愿去讨好玉娥。而玉娥呢?喜欢治国的厚诚,处处得到他的关护。而对治平呢,她更喜欢他的健谈善辩,才华出众。陈家人对初显文彩的治平暗自赏识,为女儿的择偶早就有了谱。
当孩子十五、六岁时,看得出玉娥多与治平搭讪。到十七岁,闺女还沒选谁作女婿,治平落马致残。刘家决定让玉娥与治国定下终身。治平自觉身残,不会给玉娥带来幸福,嫁给哥哥也理在当然。
治平的父母去世时,小哥俩尚未成年,托付在城里经商的叔父家。按着刘家的排行,人们叫治国三少爷,治平是四少爷。因为四少爷腿瘸,有些人背地里叫他四瘸子。
不幸的玉娥两年前失去了母亲,如今父亲因病又撒手人寰,撇下孤苦伶仃的玉娥。刘掌柜见此情景,抓紧给治国和玉娥完了婚。把家安在陈家,治平也跟哥哥一同去了孙家围子。
围子,一个屯子为什么叫围子呢?这得从光绪三十年(一九零四年)说起。日俄两国为争夺在东三省的归属权,两国在辽、吉两省暴发了日俄战争。战争双方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民不聊生,土匪四起,百姓遭殃。在这种局势下,庄户人家为保护财产不被抢夺,于是以家族或亲朋聚居在一起,高打围墻,张家的叫张家围子,李家叫李家围子,购枪置炮,修筑炮台来抵御内外匪患。
因为治国排行老三,长辈人叫玉娥三媳妇。玉娥不愧是教书先生的女儿,知书达理,纯朴厚道。叔嫂之间虽然都是同龄,相互却有尊有让。嫂子见小叔残疾,什么活都不让他做,可治平却找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小叔爱看书写字,她除了把父亲留下的书藉和文房四宝给他用外,还常让人从城里捎些笔墨纸张什么的。一家三人,日子过得很和谐。转年玉娥为刘家生了个男孩,取名运通。孩子的到来,给这个家增添了无限的欢乐。可就在孩子不到百天的时候,治国却被保长孙大麻子借去作国民体检,送给日本人当了劳工。
为什么偏偏在本围子抓治国去当劳工呢?这事还得从伪保长孙大麻子那说起:大麻子叫孙天俊,因小时候出天花落下了满脸麻子坑。背地里人们叫他“天牌”(天九牌里的天牌坑多)。他有个弟弟孙二麻子叫孙天才,在哈尔滨姚大把头手下当混混,整天腰别扁担横逛,对工人非打即骂,心狠手辣。大麻子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孙占文,在东洋留学,回国后在哈尔滨日本警备司令部当通事(翻译官),死心塌地为鬼子效命。二儿子叫孙占武,随他爹也是麻子脸,人送外号小九点,比他爹天牌少一个坑。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少麻子横行乡里,逞性妄为,说一不二。孙家是个大粮户,财大气粗,当年这座围子就是孙家建的,孙家围子就由此得名。现在的孙家大院就是在原围子的基础上重新扩建的。
孙家的两个儿子都是陈先生的学生,那小九点最不是东西。狗仗人势,不学无术,在学堂陈先生也管不了。只好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小九点孙占武念了四、五年书,升大的字不识几斗。他念书不行,可花花肠子生得早。在十三、四岁就逼他爹妈要媳妇。大麻子说:“你这么点儿,要什么媳妇?”
小九点从小就骄生贯养,沒羞没臊地冲大麻子说:“我听奶奶说过,你不也是十四岁就把我妈娶到手了吗?我咋就不行?你们整夜里滚闹,就不兴给我娶一个?那什么……我看中陈先生家的玉娥了,我要娶她!”
大麻子急了,指着小九点的鼻子说:“你咋不撒泡尿照照?脸长得七扭八歪的,连鞋拔子都不如,人家陈玉娥比你大好几岁,能看上你呀?”
小九点还在对付:“想当年我妈比你大,还看不上你呐,你不也弄到手了吗!”
“这……”这噎脖子话,把大麻子弄得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小九点赖皮赖脸地接着说:“那天我看见玉娥的那玩意儿了,打那以后我一闭眼就是玉娥,整夜睡不着!”
九点妈一听,倒有了兴趣,忙问:“你看见啥啦?”
“啥?你们女人长的那玩意儿呗!”
他妈在追问,他爹侧耳听:“咋的,你扒障子看玉娥在茅道子(乡下的侧所)撒尿啦?”
“不是的!”
“那咋看见的?”两个老不正经还非问个水落石岀不可。
“是这么回事,前几天我到江岔子用扣网打山雀儿,刚走到陈先生家的地头,就听江边有女孩地打闹声,就把我勾去了。”
“瞧你这点出息!……那后来呢?”
“后来我顺着高梁地往江边凑,一看,原来是宋大寡妇领她闺女老丫和陈玉娥在洗衣裳。宋大寡妇说:‘丫头,衣裳都洗完了,晒在沙滩上得一会儿才能干。今儿个天儿热,你们俩下水洗个澡,我在岸上给你们看着人儿。’老丫和玉娥脱吧脱吧就下水了,先是坐在水里搓身上,后来俩人站起来打水仗。……玉娥全身上下哪都比老丫好看!”
大麻子听到这沒让再往下说:“行啦行啦!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小九点一甩袖子走了,大麻子指老婆的鼻子道:“瞧你养得这玩意儿,精不精,傻不傻,纯粹一个‘半吊子’!”
老婆子不服气:“我养的不好?你那仔种也是个瘪子,长出来不是歪瓜也是劣枣!”
后来,孙家看小九点整天猴挠心,他妈只好托媒婆去陈家提亲。这才得知陈家闺女早已和刘家轧了亲。人的名,树的影,当时刘举人名望大,孙家惹不起,也就杀猪不吹——蔫退了。
小九点得知陈玉娥早己订了娃娃亲,可傻了眼,终日躲进仓房里哭,饭不思水不想。本来麻子脸就难瞧,这可好,熬得都脱相了,都这德性了贼心还不死。
后来陈先生去世了,刘家为治国和玉娥在城里办了婚事,婚后把家安在孙家围子。这时小九点,每天登上草垛,趴在西墻头,隔道往玉娥家看。他爹一看小九点痴迷到如此地步,便找保媒拉纤的四处说媒。可倒好,媒婆跑断了腿也没一家愿把闺女嫁给他的。
有一天,孙大麻子开保长会回来,别提多高兴了。九点妈贱呲呲地问:“老死鬼,今儿个是咋啦?笑嘻嘻的,又上烟花柳巷干美事儿去啦?”
孙大麻子一拍大腿道:“你那个没出息的小占武,这回可有救了!”
九点妈一听忙问:“咋的,有人给媳妇儿啦?”
孙大麻子趴在老婆耳边道:“……去那地方当劳工非死不可,以后再想法子把小寡妇往咱家一接……嘿嘿……”
老婆子边听边美嗞嗞地点头:“小占武随你那个根,麻子脸色大,老少辈沒个好东西!”
老婆子撒了一阵娇,大麻子就不知东西南北了……
几天后,大麻子从他所管辖的几个甲长那里抽出五个青年,说是去城里做国民体检,其中就有刘治国。
刘治平回到叔家的第三天,太太要坐车要去孙家围子安抚玉娥,临行前治平嘱咐老婶和车老板:“路上要多加小心,听说有一股绺子,上月‘砸’了村派出所,可沒听说这股土匪祸害过百姓,不管咋样也得小心点!”
“绺子的规矩我懂,放心吧!”太太说完坐上车走了。
太太出生在姜家围子,从小在田间地头长大。她特别留恋小时候猫冬的日子,白天描云刺凤,或是同姑娘们在炕上玩“戞拉哈”(满族女人玩的兽骨)。晚上围着火盆听老人讲外面的故事,讲得最多地是胡子的故事。所以那时候的乡下人,都懂得一些黑话。
马车不快不慢地行在乡间的路上,由城里到孙家围子约有三十里,行至中途,突然从苞米地里窜出几个蒙面人。太太一看打扮是遇上胡子了。蒙面人见车上坐一位太太,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似乎有些面熟,好像刘伯母,于是喊道:“叫住‘连子’(马)!哪个‘鸡毛店’(村子)的‘大粮户’(大财主)?”
“不是‘鸡毛店’的,是‘框子’(城里)的”太太不慌不忙地回答着,“西北兰天一块云,乌鸦巧遇凤凰群,不知谁为君来谁是臣?”
一个蒙面人接话茬:“有话跟我侃儿(说)吧!”
“江洋道上一枝花,梅、兰、竹、菊为一家,钱财不可动,衣服不可扒!并肩(朋友)两边站,逍遥走天涯!”
蒙面人道:“这么说太太是‘里码人’(道上的人)?”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不是追风扑尘那块料。做个‘并肩子’(朋友)罢了!”
那人一抱拳道:“恕我等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请‘甩个万儿’(报姓)吧?”
太太答道:“辣万儿。”
那人一听不姓刘,于是道:“噢!原来姓姜。但不知姜太太这是去那个‘鸡毛店’子?”
“当真人不说假话,我侄儿住在孙家围子,几天前被抓了劳工,撇下孤儿寡母,难以度日,我去看看他们。”
太太说到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绵羊票子(满钞)说:“这一百块钱不多,请大当家的和四樑八柱‘啃个窑’(下饭馆子)吧。礼薄点,请笑纳!”
那人说:“太太,这万万使不得。既然是‘并肩子’,我这还有一些‘飞虎子’(钱),请给孤儿寡母捎去吧!”说罢把钱扔在车板上。转身进了苞米地。
太太忙喊:“好汉!请报个号,留名再走哇!”
苞米地里回了三个字:“小——飞——龙!”
“小飞龙,小飞龙……”太太一边掂量着那一沓儿“飞虎子”,一边念叨着……
到了孙家围子,三媳妇见主心骨来了,抱着小运通大哭起来。太太劝她:“你老叔正在想法子,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治国办回来。别哭坏了身子,孩子正是吃奶的时候,要是把奶吊回去孩子吃啥?”
经婶婆一番劝,玉娥的心情好多了。太太想,治平离开这儿的选择是对的,哥哥不在家,叔嫂住一起多有不便。可玉娥也不能一个人顶门过日子呀?咋办呢?思来想去,在本围子玉娥有个老舅,人送外号杨大倔子,孤棒子一个人,顶两间破草房靠八亩地过日子。太太把杨大倔子接过来给玉娥做伴,一切都安排妥帖,太太才回到城里。
玉娥的老舅是土生土长在这个围子的,年轻时当过炮手,独弹打飞雁是他的拿手把戏,玩枪的人都高看他一眼。当初孙大麻子见他枪管直,想雇他当护院。杨大倔子一摆手,不去!他讲话了:“‘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认给好汉牵马纫镫,不给歹人当祖宗’。我才不给他当护院呢!”
杨大倔子好打抱不平是出了名的,生死不怕,就是孙大麻子也惧他三分。他说过,光脚不怕穿鞋的,谁要惹着他,他就秋后点把火,烧他个净**光!那谁敢惹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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