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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七月十五这天,大麻子家头门张灯,二门挂彩,东呼西应,鼓乐齐鸣。两伙吹鼓手,分列大门两侧,你吹一曲,他对一调,相互叫劲,腮邦子鼓得像个球,累得满头大汗。
那些做小买卖的,也真算灵通,不约而同像赶集似地扎集在孙家门前。好家伙!有挑挑的,担担的、卖葱的、买蒜的;卖瓜果梨桃、花生瓜仔的;摇拨弄鼓卖针头线脑的、哼着小调卖十三香的;吹糖人儿的、剃头的……全了!来祝寿的还真不少:有骑马的、坐轿的、穿红的、挂绿的、戴花的、挂坠的、有说的、有笑的、打情的、骂俏的。好嘛,比那烟花柳巷还热闹!还有一个真可乐,就是卖金银锞子、香、蜡、烧纸的。边卖边唱着小曲儿带吆喝:
唉——来了呗!
买的买来,瞧的瞧咧!
金条银条堆的高咧!
黄钱纸,黄又黄,
一刀足有上千张。
有粗香,有细香,
孝子坟前烧高香。
几吊钱来不算多,
化到阴间有一车。
七月十五鬼节日,
大鬼小鬼乐呵呵,
乐——呵——呵!
还有一伙人,主人你轰不得,赶不得,打不得,还骂不得。谁呀?是打鱼鼓唱春曲的、打沙拉鸡数来宝的、打哈拉巴靠门框要饭儿的。这些人中就有几位是小飞龙的弟兄。
还有一件事比啥都可乐,村子里有位孤寡老婆子,赶上今儿个是鬼节,又有卖烧纸金银锞的,便拄着拐棍用鸡蛋换了一刀纸,因为行动不便,去不了坟地,就坐在孙家大院西路口烧上了。边烧边叨咕着:“老头子收钱呐,你找个好地方儿享福去啦!丢下我孤苦伶仃在阳间活受罪呀!……”老太太不叨咕便罢,这一叨叨就想起了伤心事儿,鼻涕一把泪一把嚎啕大哭起来。过路的人不知咋回事,站那还瞎猜:“这家丧事办得不小,院内没地儿哭了,都排到大门外来啦!”
孙家人见了也奈何不了这位穷老婆子,可也是呀,许你七月十五过生日,还不许人家在鬼节烧几张纸吗?一直等到把纸烧完,老太太也哭累了,扑啦扑啦屁股拄棍走了,你说着乐不着乐!
孙家仗着势力大,凡是他管辖的保甲村屯都告诉遍了。百姓不敢不来,谁得罪了保长就得给谁小鞋穿,像派官工、出劳工都是保长说了算,那敢不来?大家也想好了,套车全家去吃!钱都花了,不吃白不吃!
混在大院里的小飞龙戴着墨镜,顾盼神飞,仪表堂堂,彬彬有礼。孙家人都以为是大少爷在城里的朋友,别人更不知他是那门子亲戚。要说混得最活的当属六龙花舌子,这嘴没白长,可派上用场了。他花说柳说,能把死人说活了。客人以为他是劳忙的,大支宾以为是东家派来跑腿学舌的,东家以为是大支宾找来的帮手。就这样他左右逢迎,八面玲珑。不管是南北屋,东西厢,左右挎院让他遛个遍。
那年月,在乡下一年四季也没个热闹看。得!这回有瞧的了,大人小孩围着看两拨吹鼓手。有的小孩拿着棒面大饼子,准备站那看一天,吹鼓手不收他不回家!
大约在中午时分,两拨吹鼓手为得到东家的赏钱,彼此摽劲儿,相互拉锯看谁曲子多。有一伙拉败了,一着急把出殡的大悲调吹出来了。劳忙的一听不对劲儿呀?咋吹着吹着咋变味啦?急忙出来制止:“停,快停下!今儿个是什么日子知道不?你们咋啦?脑袋进水了还是让驴踢啦?噢,看那儿边烧纸,你这边就吹大悲调哇?还想吃这碗饭不?快换曲子!”逗得围观的人捧腹大笑。
突然有人边喊边往大院这边跑:“日本警备司令部的车来了!”看热闹的一听日本人来了,呼啦一下全散了。你说这鬼子都凶到啥份上啦?吓得小孩叼着大饼子往家跑。
一辆黑色轿车扬起一条土龙,像箭似地开到孙家大门口,吱嘎一声刹住车。车是停下了,可跟上来的灰尘淹沒了轿车,淹没了吹鼓手,灰尘把吹鼓手们呛得连气儿都喘不上来,哪还能吹呀?好半天这股灰尘才飘散,黑轿车棚上落了一层灰,变成了土驴子色。再看那满脸淌汗的吹鼓手,浑身上下挂了一层霜。
灰尘消尽了,轿车的四个门才啪啦啪啦地打开,从车上下来四个人,有一个穿西装革履梳着大背头的人在前边引路,他就是去东洋留学四年,如今死心塌地为鬼子效命的孙家大公子——孙占文。随其后,是三个跃武扬威全副武装的日本军官,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地迈着八字步。
老汉奸孙大麻子一听贵宾驾到,急忙摧眉折腰,一态奴才相出来迎接。三个鬼子根本就沒理他,他只好灰溜溜地像跟腚狗似的搖尾乞怜。
这一幕幕都沒躲过小飞龙弟兄的眼睛,他们“碰了码”,觉得这根骨头要难“啃”!做梦也沒想到会蹦出三个全副武装的鬼子?
孙大麻子为炫耀门庭,还特意请来一伙二人转班子。这一下可好,来人一听有二人转,腿就不愿动了。任捨一顿饭也看二人转,这话不假,不管是远屯的还是近村的,吃完这桌吃下桌,就等天黑看二人转。
在大厅里,三个鬼子由翻译官孙占文陪着,当然他知道鬼子喜欢什么,啥?女人呗!陪鬼子当然得是时尚的女人,这对孙家来说不愁,现成的,有翻译官花枝招展的太太;有给姚大把头当编外姨太太的孙家大小姐;还有在埠头区中国十三道街日本歌妓舘当学员的孙二小姐。有这仨女人陪着,鬼子能不高兴吗?八仙桌摆上八个冷荤,八盘熘炒,还有四个大件。随吃随添,十分钟一回勺。巧的是,农历七月十五也是日本人纪念逝人的盂兰盆会(节)。三个鬼子让孙占文找来毛笔和纸,写了祖宗三代的牌位,摆在寿字前的桌案上,鬼子在祭祀亡灵时,还按日俗唱经跳舞,闹个不停。孙家人看日本人这样闹腾,心中大为不悦,可又不敢说什么,只好让他们把祝寿堂变成了祭祀亡灵的地方。
日本人祭祀完毕,打开留声机播放日本歌曲,女人们又点烟又斟酒,扭腰摆臀殷勤献媚,让鬼子飘飘然忘乎所以。翻译官见太太跟日本人如此这般,心里一阵酸溜溜的。鬼子满口吃肉大口灌酒,吃撑了,便搂着女人跳舞。跳热了,解下武装带,把枪刀和上衣搭在椅背上。跳累了,坐下来重新开桌上菜。
天暗下来了,花舌子趁乱去各炮台探个虚实,还没到炮台门前,先喊:“炮手呢?”
里面搭话了:“干啥?在这儿疙瘩呢!”
花舌子一听,还真有人,他顺梯子上了炮台:“我说炮手,吃的咋样?”
“吃个屁!竟闻味啦!我在这捂着瘪肚子从炮眼看,都吃过好几拨儿了,我整整等了一天。你这劳忙的,也沒把我们看在眼里呀!”
“别生气炮手,那是端盘子地给忘了,这回我亲自送来。”说到这一指那枪,“你别摆弄那玩意儿,我害怕。”
“怕个啥?老洋炮又不好使,‘着紧蹦子’(着急时)还不如烧火棍呢!”
花舌子问:“那咋回事?”
“四杆洋炮的发条都沒劲了,干脆打不响。得了,别扯这些没用的,快弄点吃喝是真格的,‘槽空’(饿)了,老肠老肚在里边直打架。”
花舌子道:“好咧,这回您瞧好吧!”
四个炮台他走个遍,情况都一样。花舌子到灶房一讲,老师傅二话沒说,就用方盘给装了酒菜。花舌子又多拿了些酒送到各个炮台。炮手一看端来酒菜,高兴了:“这还像个劳忙的!”
“这回吃吧,这是酒,那是肉,管夠呛。多喝点沒事,日本客人来了不少,都带着真‘家伙’,比你们这玩意儿管用。喝吧,等一会我再给你们添点酒肉……”
还沒等花舌子说完,炮手早就喝上了,哪有功夫听他瞎摆话。
天黑了,鬼子兴劲不減,搂着三个女人又唱又跳,沒完没了。
大门的南面,是孙家的场院,在那搭起二人转的戏台,掛上两盏汽油灯,把场院照得通明。演员为养家糊口多挣几吊子,真买起力气。看热闹的围得里外三层,笑声掌声不断。
花舌子又上炮台看了究竟。嘿!四个全喝倒了,踢都不醒,于是他偷偷地把洋炮都给藏起来了。
治平一直和景春蹲在柳条通里,这时小飞龙来“碰码”,说院里院外的人不散,鬼子恋着女人不走,看样子今个难下手。
真像治平预料的,情况果然有变,幸亏他多准备了一手,决定按第二套方案行动。
场院里的二人转演员唱完一段下来,累得满头大汗,特别是唱“包头”(旦角,那年头都是男扮女装)的,穿的多,汗都把行头溻透了。
孙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和有头有脸的,都坐在前两排。这时舅爷子装大方摆阔气,从腰里掏出一张满钞,扯着破锣噪子喊:“领班的,来个《王二姐思夫》,唱浪点!”
瞧热闹的看发殡——不怕扎彩大,一个劲儿地跟着喊:“唱浪点,加点荤的!”领班的接过钱冲着后台喊:“包头的,唱丑的,文武场,打家什的,都听清了,舅爷子出海手了,点一出《王二姐思夫》,‘粉’点唱,赏钱十块——!”
唱旦角的同乐师调了嗓,接着又打了一通鼓,才开了腔:
王二姐我苦闷房中,
眼泪汪汪哪,
手拿着(那个)金簪划粉墙。
哥哥你走一天我划上一个道儿,
哥哥你走两日我划一双。
哥哥你一去就是(那个)六年整,
我橫七竖八划满了墻哪。
……
这时台下的人喊了:“唱‘粉’的!”
旧社会的苦艺人挣的是钱,让咋唱就得咋唱。他能豁出耳朵,我还豁不出嗓子?挑他们喜欢的词现编现唱:
王二姐睡房中,
好不孤闷哪呀。
想起了情郎哥,
我的(那个)小冤家。
二更里想来,
三更里盼哪,
一熬熬到五更天。
左边(那个)冷来,
右边(那个)寒呐,
盼与哥哥共枕眠。
哥哥你一去六年整,
害得我比寡妇(那个)还难,
叫我好情伤哪!
唉咳唉咳哟
……
院外热闹,院内也不含糊。客厅内戏匣子放着歌曲《满洲姑娘》、《樱花》、《桃花江上美人多》、《开拓团之歌》,还有像哀乐似的一些不知名的歌曲。鬼子醉得都站立不稳,还在缠着女人跳。酒在胃里发烧,汗流
过腰,敞开内衣,露出胸腹,散发着难闻的狐臭味。
临近午夜,搁往日劳累一天的农民早就进入梦乡了,可孙家围子却是热闹非常,瞧这劲非闹个通宵不可。
突然,一伙警察闯进了大院,关上大门,所有的人不准出入,原地站那不准动。前院有四个警察提枪进了客厅,孙占文一看,是一拨贵宾驾到,但不认识。还沒来得及说话,忽啦啦上来三个警察,把鬼子搭在椅背上的枪刀夺下来。屋里的人都愣了。鬼子还在耍威风,晃动着身子去拿枪,一看,椅背上的枪刀没了:“你们的什么的干!我们的皇军的!”
一个戴眼镜留着小胡的日本警官用日语说:“有人举报,孙占文无视‘日满协和’‘共存共荣’,竟然勾结浮浪(社会上的无业游民)冒充皇军,扰乱社会,罪无赦!”
孙占文和鬼子听得明白,孙用日语解释道:“警官大人,误会误会,他们是日本警备司令部的军官!”
小九点也听懂了一些,在旮旯里插嘴道:“他们不是浮浪,是纯种日本子!”
日本警官指挥警察:“快!通通的逮捕!”
鬼子霸道惯了,以为警察不敢把日本军官怎样,举起椅子,就听啪啪啪三声枪响,三个鬼子应声倒地。吓的女人魂消魄散,鬼哭狼嚎,钻进桌下。翻译官哭一般地说:“警官,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呀!我如何向警备司令部交待呀?”
警官严肃地说:“不用你去交待,把话留在肚子里吧!”
就在这时,打外面闯进两个人,一个是“老寿星”孙大麻子,后边跟着一个拿枪的警察。孙大麻子一看三个日本贵宾躺在血泊里,忙道:“警官大人,这是咋整的?我们孙家老少辈打骨子里愿为皇军效劳哇!你看这,这可……”
一个警察跟警官耳语了几句,警官指着孙家爷俩说:“这三个人冒充皇军,该当何罪你们清楚。你,还有你与其同流合污,为非作歹,坑害良民,罪不容赦!”说罢啪啪又是两枪,两个汉奸应声倒在鬼子的尸体旁,腥臭的血水混在一起。
警察又给鬼子、汉奸补了枪,确认死了,大喊一声“开路!”呼啦啦一伙警察撤出了孙家大院。
当院内响起枪声时,可把看二人转的人吓坏了:“日本人喝醉了!……动‘家伙’啦!”看热闹的眨眼间跑散了,找人的,喊叫的,东奔的,西逃的乱作一团……
事后,警察厅和日本警备司令部的人都来到现场,把鬼子的尸体运走,草草地处理完毕,也没有说法就了事了。
两口大棺材並列摆在孙家的大门口,除了孙家人,沒人来吊唁的,更沒劳忙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狐朋狗友,溜须捧场的,此刻都消声灭迹躲得无影无踪。只有那拨吹鼓手,真就吹响了嚎丧曲……
孙家岀了这档子事,村里人说啥的都有:有人说是抗联干的,铲除鬼子汉奸;有人说是胡子干的,因为抢走了不少财物;还有人说,是狗咬狗一场误会。玉娥的老舅杨大倔子,叼着烟袋唸闲嗑:“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那时是此时!”
孙大麻子爷俩罪有应得,小九点被吓得神精错乱,疯疯颠颠不知去向。大麻子的死可乐坏了一个人,谁?就是他的亲弟弟二麻子孙天才。他光棍儿一个,放弃在城里当混混,回到乡下继承了家业,霸占了嫂子,成了孙家的当家人。二麻子贼心不死,一心要接替保长这个官,花重金到处托门子,东求爷西告奶,结果钱没少花,保长还是给了别人。愁得二麻子闷在家里吸大烟。第二年秋天一把天火,烧得片瓦无存。杨大倔子又念起闲嗑:“天作有雨,人作有祸呀!”
“砸响”了孙家大院这个“窑”,多亏跟去了张景春,他这鬼子警官装得好,可立了大功!后来治平和小飞龙商量,打算以后让景春教大家学日语,作起“局事”也方便。于是,在一个礼拜天,他俩把景春叫到代书房,景春问:“二位哥!叫我来。是不是又有‘痛快’事要作呀?说真格的,干这‘玩意儿’有瘾,我一见鬼子,就琢磨从哪下手!”
治平俩人笑了,小飞龙道:“‘活儿’得碰机会。今儿个找你来,是请你给弟兄们当日语老师。”
“学那屁玩意儿干啥?说出话来叽哩哇啦像拉稀似的。”
治平道:“砸‘花盘子’的大院那天,多亏你那小鬼子装得像,才“砸响”了!所以大家懂点日语有好处,说不定哪桩‘买卖’就用上。”
景春笑了:“是为这个?那行!只要对杀鬼子有利,我就教。”
“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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