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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剑法,非十年练不出如此深浅。茶楼里数十年的剑客逞口舌之快时有吹嘘自己的剑法如何一剑入木三分,而六的剑术——一剑断木。
六站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地哈着白气,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微低着头,凝视她。
他扬手摘下木簪,万千青丝如瀑垂下。
“还你。”
他的发披散下来,跌在她的脸上。
“给了你就没有退回来的道理。”她别过头去。
他仿佛一张网弯身压下来,额头点着她的额头,如云吐雾,热气喷着她的面,低沉着说:“你知道在我的家国闺中女子送簪代表何意么?”
五儿仰着脖子迎视他,理直气壮质问:“何意!”
她如此坦荡,眼里还有几分恼意,抢白得他一阵失笑。
他勾着唇角,连连摇头。
五儿古怪地盯着他,好不郁闷:“当初养什么不好,养了个讨债鬼。”
六收剑回鞘。
五儿问:“你这剑哪来的?”
出来时明明不曾拿剑,平日也没见过甚刀枪在他身上。
六把凌起掌风将剑往上一掷,那柄长剑居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树杈上。
五儿惊得撑大眼:“那么高,你扔得上去?”
下次用再从那么高的地方拿下来?
五儿简直要拿他当怪物看了。
六将她伸长的脖子压回去,有点儿讨好的意思,把木簪塞到她手里:“梳头。”
五儿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自己拆的头倒要我来梳!”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抓起了他肩头的发,嘴里念念说:“蹲下来点,那么高怎么梳?”
他的发比女儿的头发还要细柔,女儿的发多是花香,他的发像是有木的冷香,干净而幽冽,五儿很爱把玩。
五儿一边捋着他的头发,一边问:“你还记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他道:“自然记得。”
“你记得?”
“嗯。”
一年前,她救了他。这个家向来是她说一不二,她管着一老一小,家中添置什么物什,灯油几钱,鞋袜几针几线,褥子什么时候该洗该晒,统统都要她来经手。
五儿循循善诱:“那你记不记得我当初为什么救你?”
他的薄唇弯起轻轻一个弧度,像是故意要气她:“不记得了。”
五儿睁圆了眼,急道:“你怎么能不记得了呢!”
六眨了眨眼:“很重要么?”
五儿:“阿爷说你以后都听我的,我才救的你!”
他在心里笑了笑:“是么?”
五儿干瞪眼:“白眼狼!”
六龇牙:“痛,扯到头皮了……”
“痛死算了!”五儿把榆木簪往他髻上一定,再不管他了。
六在她身后喊:“我想活,却不想听话。”
五儿怔住脚步,原来他记得。
“这一生,再也不想听话。”他捏紧了拳头,眼里燃起重重杀意。
五儿只是想问他愿不愿意听她的话不要起杀戮之心,杀业多了终究落不得什么好下场。现在看来,这话就算说了也不见得他乐意听。
罢了罢了,五儿耷着脑袋,小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打起精神,转身对他道:“回家我给你做新袄子,天再暗些该量不清尺寸了。”
就算他从来不说、不认,但他向来很听她的话。
像现在这样她一说走,他就立刻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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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耐冻,稍稍受点寒气就要发热,不知道是不是去年冻个半死后落下的病根。
五儿早在今年开春的时候就惦记着要攒钱给他买一个汤婆子。
三月里去林子割笋,晒了笋干担到集市上卖攒下些钱;五月削竹皮编了十几个箩筐,十个手指头扎得没一处见得人,卖了几户人家又攒了几个铜板,八月天气热没几个人卖汤婆子,价钱也不如冬天贵,她就一口气买了两个。
早上从箱子里把汤婆子给收拾出来了,回家烧上滚烫的一壶水,浇在里头就捧去给他暖手。
阿爷和他一人一个。
夜里,一灯如豆,她坐在炕上,就着案几上的油灯为他缝衣,阿爷和他两个在一边拿着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棋盘。
阿爷棋瘾大,他明明有些困顿了,却依旧陪着。
五儿盘腿盘久了,下炕走动走动,一摸他们的汤婆子都冰凉冰凉了,便恼了:“该是被棋子蒙了心!老的这样小的也这样,笼着汤婆子也不好好用。”
六仰头笑了笑:“见你缝衣钻心没想劳顿你,屋里还算暖和,旁边不还有炉子烤着么?”
五儿瞪他一眼:“收了棋盘都早点歇下,明儿还得起早补墙缝。”
六起身去换了汤婆子里的水,塞到她手里:“手都凉透了,你也笼一笼。”
五儿眼睛看向季池:“阿爷,茶楼里有几个用不着的酱菜缸子,我和掌柜的说好了,咱们家去抬两个来,来年开了春做了酱菜送些去茶楼就算两个缸的钱,明儿你去借辆拉车把酱菜缸拉回来。”
男人么,除了出点力,这个家其他的真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他们。
五儿又坐回灯下缝衣,见六去而复返,问:“不去睡么?”
“阿爷睡下了,我想再探探棋局。”
五儿捏着针搔了搔头发,“只许一会儿,再久了明天做活累。”
“嗯。”
他眼睛其实不曾在棋局上,余光依稀注意着她在灯下的一针一线。
灯影长长的落在窗纸上,外面北风紧,抖的树影晃荡,呜咽的风从缝里钻进来,像极了暗夜里幽咽的歌者。
五儿微偏着脑袋,挑起半星的眸子去睇他,“你要是想看,搬张杌子来我炕边坐着。”
真弄不懂他,跟个孩子似的,每回她缝衣,他都总借口着什么要粘在身边。
“去把灯芯剪了。”她把剪子递给他。
他坐上炕,仔仔细细地剪了灯芯,半燃的灯芯掉在烛油里嗞啦一声灭了,火光一下亮了好多。
借着烛火,他望着她,依势耍赖不下炕。
她默许似的只管做自己的针线活。
几次抬头,他都趴在案几上看她,眼睛一眨不眨。
她哄了他几次去睡,最后实在劝不动便由他去了。
夜,漫漫夜,如灯火缱绻。
纫好袖管的最后一针,五儿仰起酸痛的脖子,发现他趴在灯下睡着了。
长睫似羽。
灯下他窸窣地说着梦话。
五儿压下半个肩头凑过去听——
“唔……都听你的……”
五儿一愣,愣了好久,倏而吃吃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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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五儿就喊了季池起来去借拉车。
五儿爱为家里的两个爷们儿张罗,张罗这张罗那,却很少为自己想。
她盘算着两口大酱缸开春能酱上百斤的酱菜,自家能解馋,多的送些邻里乡亲,再多的就拿去集市上卖,换了闲钱可以给他们爷俩换副好点的棋子。
季池借来拉车,五儿收拾好跟他一起出门。
季池:“六不去?”
五儿回头看了眼茅舍,“他留这补墙缝。”
季池拉起板车,五儿小跑跳坐上板车,爷孙两个一起往茶楼去。
路上五儿下车买了五个馒头,自己只吃一个,另外四个留给季池和六。
大清早街上本就没什么人,入冬后人就更少了。
到了茶楼前,茶楼还没开铺面,掌柜的不赶早市,楼里零星几个包工伙计起身闹出动静。
五儿一听里面有人声,就压着嗓子喊了门。
推门出来一个披着深衣的伙计,口里哈着白气,一张脸冻得拧巴在一起,“五儿今儿来这么早?”
五儿喊他一声“顺福哥”,道:“前几日我问掌柜的要了两口酱菜缸,我让我阿爷今日来取。”
顺福伸长了脖子,果然见她身后有个拉着板车的老人。
路上拉车季池出了不少汗,五儿进门就在柜面上倒了一大碗茶来。
季池端碗灌了好几大口冷茶水,顺福去接他的空碗,季池拱拳连声道谢:“多劳多劳。”
季池和五儿进后厨去抬缸,一口缸足有五十来斤,缸口一个人壮年男子双手环抱还抱不过来。
祖孙两个折腾许久都抬不起来,五儿满头是汗,掐身直起腰道:“我还是去请顺福哥来帮衬一把。”
穿过堂口,掀了铺盖帘子,茶楼里竟乌糟糟地来了十几个腰间别刀的男人。
顺福一脸慌神,嘴里直嚷:“各位爷,本店早市不开脸面,茶点茶水一概无供……”
一个壮汉按刀单手提起顺福的衣襟,敛声喝问:“不做生意大清早开什么门面!?”
顺福哆嗦得说不出话来,有苦难言,这门又不是为他们开的,是五儿他们……
五儿心里咚咚,连喘大气,现下可是给茶楼闯大祸了,那些别刀的九尺壮汉哪个打发得起?
五儿从后稍出来,还在思忖该怎么圆场面,茶楼外传来一阵得得急错的马蹄声,门外大步进来一个锦衣模样的少年,阔斧金刀地摘着披风,嘴里大声喊道:“快快备好热腾腾的茶水,爷的马已经在外头了!”
五儿壮着胆回应:“本店素不供应早市,若要滚烫的茶水,须得候些时辰。”
少年循声转过目光,只看了一眼五儿,刚要张口,就有一个沉稳的男声自外传入:“无妨,让兄弟们多歇几盏茶的功夫也好。”
门边上跨步而入的男人带着狐毡帽,厚实的立领猩色毛披风遮去了半张脸,一双冰冷的眸子露在外头,不怒而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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