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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三日,元好古的伤势稍有好转。第四日清晨,天尚未亮,那阮雄赶车将元好古及张耀送到了书院外的官道上。
这一路上昏昏暗暗颠颠倒倒,张耀几乎未能辨清方向,只觉得马车似乎一直再往东行,按马匹的脚程来算,行了约莫有七八里路。袁不疑等人偏要等这时将元先生与自己放回,明显是不欲自己知道那宅邸所在之处。
“老师,”张耀扶着元好古边向书院走去,边低声道“那日……”
“伯囧,此事日后再说。”元好古声音虚弱,几不可闻“回至书院,只需推说当日我与你同去雍州,我在途中感染风寒,故而半途而返。”
“老师,那望月司……”
“此事波云诡谲,不可声张。以免生出祸端。”元好古清咳两声“今夜子正,再来找我。”
二人返回青云书院,张耀先将元好古扶回房中躺下,然后按照元好古的吩咐将事情禀明了山长。山长听闻元好古病重,嘱咐了张耀几句,便急急跑去探望。
张耀慢慢向塾中走去,途中恰好遇到了学辅孟子都。
“伯囧,回来了?元先生呢?”孟子都的神色颇有些急切。
“是,元先生身染风寒,现在房中修养。多谢学辅连日来的回护。”张耀对着孟子度郑重一礼。
“元先生病了?”孟子都一惊问道“病得重么?”
“先生已服过了药,并无大碍,只需将养三两日便可。”
孟子都明显神色一缓道:“当日听次卿讲起,元先生已将你从狱中救出,本松了一口气。但连日不见元先生与你归来,我与次卿俱是忧心如焚。你二人这几日究竟去了何处?”
“劳学辅挂念,实不敢当。”张耀顿了顿说道“只因先生忽染疾病,不宜妄动,我留在先生身边照顾,故而晚了三日。”
“原来如此。”
两人边走边谈不多时已来至塾前,张耀向孟子都道别,而后走入塾中。
此时时间尚早,先生未至,同窗见张耀返回,纷纷走上前询问。
“想来某人定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死皮赖脸去求亲,被人打了,躲起来修养好了才跑回来。”周威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仿佛说的是城中哪户人家的故事。
张耀看了看周威,发现周威身侧胡范板着脸看着自己,眼中似有喜色。
张耀对胡范笑了笑说道:“怀德何必以己度人呢?”
一句话出口,周威表情立刻铁青,一拍面前的桌案,身边另一侧一个青年站起,向张耀走来。
这青年枯瘦如柴,穿着一身肥大的粗布衣服,眉如玄钩,眼如丹凤,下巴上一道浅浅的疤痕,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
这人就是周威身边的大狗,姓顾名铭字德彰。
周围的同窗见顾铭走近,纷纷闪身,让开一条通路。
这一次张耀接连遇险,虽然两战两负,却在私斗中积累了不少心得。张耀自信,捉对厮杀,自己不惧周威手下任何一人,包括周威本人。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咳嗽,只见孟子都施施然从门前走过,向门内瞥了一眼。
周威铁青着脸,轻拍桌案。顾铭脸上笑容消失,走回周威身侧坐下。
时近晌午,先生授课完毕,张耀急匆匆走出书院,来到西凤楼。想不到连日不来,楼中已新招了一位伙计,新伙计面目黝黑,年龄与自己相仿,面上挂笑,招呼客人极其熟络。不似自己那般腼腆。掌柜倒并未计较当日打翻的桌椅,只是说现下人手已足,不需张耀帮忙,又给了张耀五十铜钱,算是结清了他上旬的工钱。
午后周威又连连挑衅,张耀不愿再生事端,牵累孟子都,没有理他。
直至申时初刻,先生授课完毕,周威板着脸喊了一声“走”便领着三五人走了出去。胡范找个借口多待一会。见人走得差不多了,与张耀聊了几句。张耀按照元先生交代的粗粗讲了一遍前因后果。胡范听张耀说完,从怀中拿出一个钱袋,正是从张耀床榻下找到的六十三枚铜钱。张耀心中感动莫名,把着胡范的手臂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胡范只是轻轻拍了怕他的肩膀,就走了出去。
张耀回返舍中,依旧是照着往日的情形,与同窗调笑几句,而后更衣、抄书,直至华灯初上,又走到院中打了一套拳,方才返回舍中擦洗就寝。
张耀躺在床上,反复回想这两日的经历,觉得仍有诸多疑点不可索解。细细思之,觉得似乎缺失了某些很重要的关节。思之不解,不禁胡乱猜疑,脑中虚构了许多假设。这诸多假设只需一一排除,即可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但假设越来越多,却一个也未排除,张耀只觉得念头杂乱,头脑昏涨。
张耀怕自己睡着误事,睁眼查看,见同窗都睡熟了,便披衣而起,走到院中,见更漏刚到二更时分,便蹲在更漏前,看那更漏计时。
过了一会,张耀只觉得双腿酸胀,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穿好了衣物,徐徐向元好古的房舍走去。
走到元好古门前,只见房内并未掌灯,张耀便走到门旁倚着门墙坐下。
今日夜间不知是谁当值,若是不小心撞见,怕是又要生出麻烦。
张耀头靠在墙上,听到屋内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便站直身体,立在门前。
少倾,房门轻响,只见元好古托着一盏残灯立在门内。
“伯囧,来了有一会儿了吧。快进来。”元好古轻声说道。
张耀轻施一礼走入屋中。元好古关上屋门,反身将残灯放在了矮桌上,走到桌前的蒲团上坐下,挥挥手,示意张耀落座。
“伯囧,你到书院有三年多了吧?”元好古拿起茶壶为张耀倒上一杯温水。
“是,老师。到今年腊月便是三年半了。”张耀见元好古面色红润,似乎是伤势有所好转。
“今年二十三岁?”
“是,老师。”
“可曾定亲?”
“家中贫寒,并未婚配。”
“伯囧,我有一女,年方二八,与你为妻如何?”
张耀心中一惊,一口水喷出。元先生孑然一身,并未听说他曾娶妻,更不知何时竟有了一个女儿。
“学生失礼了。”张耀向元好古行了一礼,然后伸出衣袖抹净了地上的水迹。
“哈哈,说笑而已。”元好古笑了笑“伯囧何必拘谨。”
张耀脸涨的通红,轻轻点头。
“其实我本不姓元,”元好古正色说道。“我原姓赵,单名一个礼字。元好古是当年求学稷下时,自取的别号。”
张耀一惊,看元好古的神色并不似说笑,也不好细问。
“此事原本只有云山兄知道,”元好古喟叹一声“凉州刺史高如进是我求学时的同窗,前几日我去见了他,想来此时,我在凉州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回了京师。”
“云山兄”指的应是山长,听元先生的语气,似乎并不愿暴露自己的行藏。
“先生去求刺史相公全是为了学生。”张耀声音有些颤抖。
“对,也不全对。伯囧,我与高刺史早晚要相见的。若是等到那时再见,倒像是我在躲他。”元好古轻轻摇头道“此事我本不需求他,但因此相见,不显突兀。伯囧,我倒要谢谢你。”
“学生不敢。”
元好古将“锁脉针”一事细细对张耀讲了一遍,张耀心中颇感惊奇,元好古平日并未显露过武功,未料想他内力如此精深,竟能将打入体内的磁针逼出。
“至于那袁不疑是否良善,所言是否属实,你便自己去分辨吧。”元好古讲完,不再言语。
“这‘锁脉针’如此阴毒,望月司一众定非良善。”张耀一脸疑惑“那袁老所言之事,与《国史》中所载倒是贴合,只是言语间似有所指,我当日料想他必有后文,不想连日来却未再说起此事。”
“伯囧,你能想到此节,很好。世人皆有私,有私就有偏。是以允执厥中难为。此事便如此吧。”元好古顿了一顿说道“今日找你来,本是为了另一件事。”
元好古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篇表文,还有一把折扇。折扇张耀认识,正是当日元先生砸向自己那把。
“这是荐你入士籍的表文,”元好古将表文放在桌上,拿起折扇展开轻摇“我欲收你为入室弟子,但你若承我衣钵,便须立誓,此生不入士籍。”
此时张耀心中万分纠结,只觉得元先生这要求莫名其妙,又有些强人所难。自己家境贫寒,无人举荐,士籍难入,仕途渺茫。若能得元先生举荐,入得士籍,以自己平生所学,定可以入仕为官,光耀门楣。但元先生对自己恩深义重,此时欲传衣钵于己,怎么敢弃之不顾。可若是做了元先生的入室弟子,立下誓言,此生便永绝仕途了。
张耀思量了一会儿,颤抖着手拿起那篇表文,然后移近灯火,眼看着一篇表文化作飞灰。
“弟子张耀,在此立誓,此生不入士籍,若有违者,天人共戮。”张耀语气虽然坚定,但声音却有些颤抖。
元好古站起身,走到张耀身前,抬手按住张耀头顶。
张耀只觉得一股浩然真气从顶门百汇而下,游走全身经脉,最终汇聚于丹田。
“伯囧,”元好古吐气开声道“记住,仅是士籍,不禁其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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