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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耀行至堂中,只见周乙未一手持刀贴在吴铁胆颈上,一手持着针筒指向立在身前的方百川。
王掌柜已从柜后走出,立在方百川身后。朱臻叔侄与那白衣高公子立在了方百川身侧。楼上仅剩那对母子站在栏前,望向楼下。
“哈哈哈,”周乙未大笑着,眼中流下两行清泪。“那一日是乙未年腊月初八,我喝过了腊八粥便睡下,不想醒过来时竟已成了孤儿!”
朱臻回想明照坊那一场大火,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脸上露出哀戚之色道:“若将此人杀死,那祸首便再难找寻!”
“祖母,父亲,母亲,靖儿今日为你们报仇了。”周乙未全未理会朱臻所言,手上加力,刀锋深入吴铁胆脖颈“我不姓周,我姓郭,宁国公便是家父!”
吴铁胆颈间刺痛,裆下已湿,颤抖着声音道:“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不想死。。。”周乙未闻言手中再次加力,对着吴铁胆狞笑道:“你不想死?你当日倒未问问,我家中四十七口,何人想死?”
张耀行至方百川身侧说道:“未哥,君子之仇,十世可复。但为了一个将死的宵小,搭上自家性命,君子不为啊。”
方百川接口道:“郭公子,你现在放开他,稍后我向刺史秉明一切,可保你性。。。”
话未说完,那白衣高公子打断道:“若真要报仇,不妨将他放开,你二人单打独斗,我等绝不相帮。”
张耀听到高公子所言,心中一惊,他这话正戳到周乙未痛处。
周乙未凄然一笑说道:“好啊。”话未说完,一刀挥出。
吴铁胆颈血喷出,溅了周乙未一脸。
高公子上前一步,举起木剑,便要劈向周乙未。不想一旁方百川闪出,挡在他身前,握住了剑身。
见吴铁胆身死,张耀胸中涌出一丝酸楚,周乙未手脚乏力,自知难以一击杀死吴铁胆,这般拖延,不过是为了割深一些。
周乙未本待高公子上前,便将手中菜刀甩出,此时见到方百川挡在他身前,右手一松,当啷一声,菜刀掉到了地上。
周乙未抓住针筒,指向高公子。方百川急忙转身,将高公子护在了身后。
“未哥”张耀又喊了一声。
“乙未,放手吧。”王掌柜一脸痛悔的神色,行至张耀身前。
“乙未。。。”王百味立在张耀身后低低地喊了一声。
只见周乙未笑了笑,调转针筒指向了自己。
“各位叔伯兄弟,我欠你们的,来世再报!”
方百川脸色一变,赶忙迈步上前,却见银光一闪,周乙未栽倒在地。
入夜,正堂中燃起了灯火。
郝仁等三人的尸身搁在了后院,周乙未的尸身此时放在大堂正中,身上覆盖着一块白布。
正堂之中仅有三人。张耀,王掌柜与王百味蹲在火盆前,手中拿着纸钱,扔入火盆中烧着。
周乙未身死,三人都没有心思操持饭食,店中的客人倒也无人催促。
王百味年事已高,又受了惊吓,烧了一会就走回了房中。
又过了许久,张耀擦了擦眼泪道:“掌柜,回去歇息吧。”
王掌柜神色哀戚,低声道;“乙未幼时遭逢家变,又在这客栈中消磨了十年,养成了乖张孤僻的性子。他能与你交好,我心中深感安慰。”
“唉,是我害了他。”王掌柜擦了擦眼泪低声叹道。
张耀本以为王掌柜所说的是当初不该收留周乙未,但越想越觉得,这句话似乎另有所指。
良久,张耀方才嗫喏着道:“那郝仁。。。”
王掌柜抬起头,红肿的双眼望向他。“不错,是我所杀。”
张耀不再言语,只是神色有些激动。
“令师是神教中人,你想必也知道,神教与望月司势同水火。我既已知悉郝仁身份,便没有放走他的道理。”
张耀心中一惊,郝仁与望月司有关,自己早有猜测。但没想到王掌柜竟是拜火教徒,更没想到他竟知晓自己恩师元好古的身份。
“今日晚间,藏在柜中的碎星针不见时我便该想到,是乙未拿走了。他幼时见过此物,自然知道该如何使用。”
张耀闻言一惊,未想到王掌柜早已知晓周乙未的身份,哀声道:“莫非掌柜早知。。。”
“不错,十年前宁国公阖家身死,神教便找到了乙未,护持着他一路来至凉州。未料想他受了暗伤,从此不能练功,也失去了报仇的机会。”
“我只盼他忘掉过往,安然度过余生。想不到。。。”王掌柜低声叹息“是我害了他。”
“这么说未哥不是神教中人?”
王掌柜轻轻点了点头。
张耀心内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去告发王掌柜。
“伯囧,你若心气难平,不妨将此事告到清河县中。”王掌柜形容憔悴,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几岁“我有罪啊。”
“掌柜,未哥视你如亲父,我若如此做,他定会怨我。”张耀揉了揉红肿的眼睛道“夜已深了,掌柜先去歇息吧,我陪未哥待一会。”
王掌柜知道他心结难解,不再言语,烧完了手中纸钱,站起身,走回了房中。
张耀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盆,倚着安放周乙未尸身的桌案,面朝正门坐下。
这一日之间,横生了诸多变故,张耀也已是心力交瘁,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正堂中声息渐歇,楼下一间客房房门轻轻打开。方百川见张耀背靠桌案,似乎已经睡着。看了他几眼,心中有些歉疚。然后便悄悄上了二楼。
方百川来在高公子门前,轻轻敲门。不多时那位高公子打开了房门。
高公子并未言语,让开一条通路放方百川走进屋内,自己走到桌前坐下。
方百川向高公子施了一礼道:“见过公子。在凉州时便听刺史相公提起,公子告假出京将到凉州,不想竟在这里遇上。”
那高公子挑了挑眉毛道:“哦?你怎知我是刺史之子?”
方百川微微一笑,望着他手边那柄木剑道:“初见时并未留意,无意中冒犯了公子。今日公子拔剑,方才认清。”
高公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这高公子是凉州刺史高如进独子。高如进赴凉州上任时,举家迁入凉州,唯有这独子在京中求学,不便相从。他手中这柄剑便是高如进命人打造的,看似木制,实则是精钢所铸,由巧匠以漆在剑身上绘出木质纹理,若非凝神细观断难察觉。
“不知你夜间来此有何事?”高公子并未自承身份,只是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
方百川脸上露出痛悔之色。“当日便该听公子之言,请清河县前来查探。一意孤行,竟出了岔子。卑职难辞其咎。”
高公子想到几日前他那坚决的神色,心内不禁嘲笑起他这见风使舵的猥琐样子。“海生,此事既已查清,你还是有功的,其余事不必多想。”
方百川谄媚地笑着,从怀中掏出吴铁胆的口供,碎星针的针筒还有一封书信,放到了桌上。
“悔不听公子之言。以致酿成今日之祸。我实在无颜去见刺史相公。”周百川坚决道“我已写了一封书信说明原委,烦请公子代呈刺史。”
书信并未封口,高公子拿出信笺草草读了一遍。
信中将查出吴氏兄弟行凶,逼出周乙未的功劳全算到了这位高公子头上。又说自己深悔当日未听高公子之言以致酿成惨祸。最后说道思乡之情甚切,便请高公子代为禀明一切。
高公子读完信,面色不动,只是说海生放心还乡云云。
两人又聊了几句,方百川将此事关节讲清,接着便告辞离去。
天光大亮,北风呼啸,通往凉州的官道上,方百川牵着黄骠马,与朱臻并肩而行,张耀牵着老驴行在两人之后。驴后朱逍遥牵着两匹枣红大马缓缓跟随。
“此事我已请托高公子禀明刺史。”方百川边走便说道“定会还宁国公阖家一个公道。”
“想不到那高公子便是高如进之子高显扬。此事由他上禀,那便可以盖棺定论了。”朱臻笑了笑说道,“海生处事老练,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方百川装作未听懂朱臻的言外之意,说道:“显扬公子为人坚毅厚重,定能直言上告。日后查清真相,以慰宁国公在天之灵。”
“坚毅厚重。。。”朱臻不置可否地笑笑道“海生,临别我有一言相赠。”
此时几人已行至岔路,见朱臻止步站定,同行的三人纷纷停下了脚步。
“卓然先生请讲。”方百川左手持住缰绳,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湖路险,烛照可行。”朱臻说着伸出一支手掌,朱逍遥上前将缰绳交入他手中。
“庙堂高远,风雨无晴。”朱臻说着翻身上马,与朱逍遥同在马上抱拳拱手。
方百川与张耀对着二人施了一礼。
“两位,有缘再会!”朱臻说罢,两人打马向清河县奔去。
清河县北。
大地上一片茫茫的银白。一条渭水,波涛顿止,宛如一条青玉带,将大地分做两块。
张耀与方百川牵着一驴一马在冰上缓缓而行,往雍州走去。那驴马四踢皆包裹着稻草,落在冰面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方百川见张耀一副凝神细思的表情,笑道:“伯囧,胡思乱想些什么。留神摔跤。”
张耀听他发问,沉吟道:“海生兄,我有一句戏言,不知当不当讲。”
方百川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路途艰险,还是留心脚下的好。待上了岸再讲无妨。”
张耀一鄂,不再言语。
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两人穿过了渭水,将驴马放在河边,喂了两把麸料。又在左近找了块大石坐定,这才拿出干粮与清水,慢慢的吃着。
张耀吃了两块干粮,拿起水饮了一口,见方百川也不言语,终于按捺不住,张口道:“海生兄,我觉得案中另有蹊跷。”
方百川吃着干粮,含浑道:“吴氏兄弟死在他手中,碎星针也在他手上,能有什么蹊跷?”
“照未哥所说,他醒后方知家人已死,他理应未见过郝仁。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将其杀死?”
方百川喝下一口水,声音清晰了不少,笑道:“他这十年中查知了此事,也未可知。”
“海生兄,”张耀将干粮放在石上,接着道:“我有一个猜想。”
方百川不再言语,自顾自地吃着干粮。
“当日郝仁在席间隐晦其词,诱你说出书院之事的详情,离席后你若以席间人多耳杂不便相告为由,让他虚掩房门,等你前去讲明详情,他必定应允。”
“待我等歇息,你行至楼上来在他房中,碎星针当胸打出,惊愕之下郝仁难以躲避。”
“你将他尸身扶住,褪下衣衫,放至床上,是为了让人以为凶徒是在他入睡后潜入房内行凶。”
“且不说我为何要杀他,那碎星针当胸打出岂无痕迹?”
“当日郝仁所穿的是一件粗布衣物,浆洗得甚旧,碎星针细若毛发,不会在外衣上留下痕迹。冬日着布衣,想必他内衣甚厚,碎星针力大势急,一时之间,血沾不到外衣上。”
“笑话,我若是凶犯,又怎会主动查探此事?”
“主动查探可以寻找疏漏,清理痕迹。至为重要的是,”张耀喝了一口水道“无人会去怀疑查案的捕快便是真凶。”
“照此说,那吴氏兄弟也是死于我手了?”
“吴氏兄弟为未哥所杀,是确乎无疑的。我所说的仅是郝仁被刺身亡的一种可能。”
“哦?伯囧,你莫要忘了,我手中可没有那玲珑门的独门暗器。”
“我曾在凉州遇见一人身怀三套碎星针,照卓然先生说,那碎星针仅有五套。客栈中又显露出一套,如此凉州便有四套碎星针,事情哪能有这般凑巧?”张耀顿了顿说道“想来,客栈中这套,应是我遇到那人将手中的一套针交于了旁人。”
“重要的是那针在周乙未手中,至于他是如何取得,不过是细枝末节,许是宁国公留与他的,也未可知。”
张耀凝神细思,连日来,从凉州来至客栈的人唯有自己与方百川。自己与元先生的关系应是他向王掌柜吐露的。若玄通子将碎星针交于了方百川,那方百川只怕不仅是拜火教徒,也是玄通子门下弟子。朱臻说这碎星针施放之后装填不易,再次施放需要一日的间隔。郝仁身死到周乙未自杀,其间相隔不过七八个时辰。如此说来,方百川带至客栈中的碎星针不是一套,而是两套。一套用来杀死了郝仁,一套交于了王掌柜。而王掌柜那套藏于柜中,被周乙未发现,周乙未便以为是王掌柜杀了郝仁。恰逢吴铁胆讲出当年惨案的真相,周乙未为了报仇也为了替王掌柜脱罪,这才杀死了吴氏兄弟。若是如此,当日王掌柜那番话便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也为了替方百川开脱。
只是。。。方百川不肯自承身份,又无一语提到拜火教与玄通子。若出言点破,他会不会承认尚属未知,自己反而会暴露许多隐秘。
方百川吃完了干粮,站起身道:“关于这碎星针,我也有个猜想,伯囧想不想听一听?”
不等张耀言语方百川便说道:“那玲珑门代代皆是五人,世间门派岂有这般道理?一代四徒,四人再收徒便有一十六人,只需五代便有门徒千人。想来那玲珑门中定有规制,五套碎星针集于一人之手,那人方能做玲珑门主。”
“海生兄的推断,倒较我那一番胡猜贴切得多。”
“世间之事,纷杂繁复。所谓推断,也不过是查无实据的妄言。其实尘埃既已落定,又何须横生枝节。便如神捕诸葛真灼所说,世人所要的,不过是一个结果。”
方百川转身面对张耀,露齿笑道:“伯囧,你我已到雍州地界,我回乡心切,便先行离去了。”
方百川说着拉过黄骠马,翻身而上。
“伯囧,你我兄弟年后凉州再会!”
张耀对着方百川施了一礼,眼望着他催马离去。
又过了良久,张耀回首望向渭水南岸,那一片白地绵延而去,与远方的山峦相接。张耀的目光仿佛穿过了群山,看到了银装素裹的庆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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