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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灵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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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黍仰首望着面前那株古树,怎么也望不到头,正与望这林子深处其他的古树一样。

    这里已经深入藏雾林里有一月的路程了。

    与外围那些久经樵夫砍伐的大树不同,孙黍入目所及的几乎全是这种生活了不知多久的古树,几乎每一株都是如此令人震撼。甚至有些格外巨大的树木在一个凡人面前就如一堵一眼望不尽的墙一般,在来这里的途中孙黍他们已经遇上了好几株,也包括面前这一株。

    孙黍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种树墙的时候,小穆的嘴巴张得似乎可以把自己的拳头塞进去,丑婆娘仰望的时候也差点闪了她的老腰——转眼间那个假小子居然也变老了。

    这些古木的树冠枝叶相连,遮天蔽日,只有微少的阳光洒了下来。即使在正午时分的晴日,林子里也总是昏暗的。更不必说午夜,若非碰到萤火飞虫或者一些说不说名字来的夜光植物,这里便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却总是传来一片兽语虫鸣,也有风声,和草木树叶沙沙的声音,热闹极了。但对于闯入其间的人来说,这便是未知的恐惧。

    孙黍的腿便是在守夜时被滑来的毒物咬伤的。

    孙黍扶着树墙缓缓坐下,正坐在一根相对来说细小些的树根上。这树根突出地面的高度如寻常茶馆里的长凳一般,歇脚十分方便。

    他长吁了口气,弯身挽起了布满泥土的裤脚,然后一圈一圈揭开了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麻布条。

    小腿上的紫黑色又扩大了一圈,整条右腿也隐隐泛着淡淡的紫色。孙黍粗黑硬挺的眉头咔嗒地搅在了一起,一分是痛感,一分是死的惧意,剩下的八分都是对未来没了自己以后的妻儿的担忧。

    孙黍将自己腰间的口袋解开,掏出来了最后两片绿的发黑的草叶子——那袋子先前从井泉镇出发的时候还是满满当当的呢——将它们放入口中嚼了起来。鬼叫草,学名叫什么很少有人知道,但知道这草的都管它叫鬼叫草,因为这草虽说有些止血愈伤的效果,但草里含有一种十分刺激伤口的成分,用上它的时候就跟再受了一次伤一般痛苦。很少有人会将它往自己伤口上抹,但敢弄到自己伤口上的都个顶个的是铁铮铮的硬汉。即使是硬汉,除非到了药物补给用完却又有伤要非处理不可的境地,也很少愿意用上这大名鼎鼎的鬼叫草。

    “呸”的一声,那口嚼烂的草液便被吐了出来,正落在了孙黍小腿的那片紫黑色上。

    黑绿黑绿的草液翻着些口水的沫沫盖在了伤口上,孙黍顿时感到小腿上传来了一阵猛烈地如爆炸一般的痛感,轰着他的神经和他的精神。他咬紧牙关,不愿出声,但坚持的念头很快便被痛苦冲散了,因为他的精神开始恍惚了起来,一路上的伤痛和时时刻刻警惕周围环境的压力让这个硬汉在神志失守之后再也无法压抑到原先的状态,于是整个林子里似乎都回荡起了他的喊声。

    末了,孙黍的嗓子有些哑,他咳了几口,解下了腰间的空袋子,将里子翻了出来,盖在了自己刚刚敷过草液的地方上,而麻布条被反复用了很多次,几乎找不出一块干净的部分。

    接着他从地上捡起这旧麻布条仔细展开,布条上传来了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来,孙黍却将脸贴近,借着顶上枝叶透下的的斑斑点点的日光翻看了起来,随后他找出相对来说干净的一段来裹在小腿上的袋子上,然后缠起了自己的伤腿。

    入藏雾林这一月以来,镇上补给的伤药早就用完了,路上也采摘过其他的药草,但越往林中深入,常见的植物便越少,于是不得已摘了些鬼叫草来备用。藏雾林中危机重重,不认识的植物昆虫没人敢随意触碰,这最后的两片鬼叫草叶也已经是两天前采下的了。

    四周的林子没有丝毫的人声,只有些许藏雾林本身的声音。于是孙黍撩起短衫的下摆,瞥了一眼自己腰部的肌肤,几缕淡紫,如同整条右腿一般。

    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不出这里了,孙黍又叹了口气,他觉得今天的自己叹气要比往常多一些,而今天的自己似乎也比往常老的快了些,明明,今年还不到四十岁,是……三十七还是三十八岁来着……孙黍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他恨自己不能再像往常一般照顾自己的妻儿了,甚至……若不能顺利找到儿子需要的药,丑婆娘今后岂不是……不过……按点和堂的人说,现在离螺心草生长的位置大概也不远了吧,儿子的药终于是有着落了。

    至于自己,也许……事情有转机呢,也许点和堂能配出环斑蟒蛇毒的解药,又恰好被我赶上了呢……也许……读过很多书的小穆想起来了其实有一种草可以遏制这毒性,又恰好在路上摘到了呢……也许……孙黍的思绪飘远了,终于靠着树墙的墙根睡着了。

    在单独一人的情况下毫无防备地睡倒在这藏雾林里,可是一种十分危险的情况。前人们已经用他们血淋淋的生命告诫了后辈,哪怕这里是几只大兽领地的交界地带,较为安全。

    但孙黍还是睡着了。在疼痛与警惕小心的状态下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好了,因为他视自己为头羊,就必须保护着其他人不受伤害。但刚刚的鬼叫草狠狠地刺激了他的精神,随之而来的松弛让他再也支撑不住,他几乎是一合上眼帘就睡着了。连日来咬牙苦苦坚持的神志早到了该崩溃的时候。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这脚步声急促而沉重,明明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却仿佛承担着两个人的重量。

    孙黍依旧沉溺在睡梦之中,丝毫不似一个老练的猎手。

    在梦里,儿子的病终于治好了,丑婆娘也破天荒的赏了他个好脸,他刚把吵闹着的儿子打发出去,要和丑婆娘好好亲热一番,突然听到小穆那臭小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响的那么近,那声音也悲痛而焦急。

    孙黍没由来的心里一慌,一时竟不能分辨出来自己身在何方。睁开眼来,恍惚间只见小穆正跪在自己面前,身上大片的血迹斑斑点点,脸上脏兮兮的泪痕交错纵横。

    孙黍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说:“你……身上这么多血,这是……伤着哪儿了?怎么……怎么不见你嫂子?”小穆哽咽着,半晌说不出话来,只侧开了低垂着的头,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滴在了孙黍的脚边。

    孙黍努力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顺着小穆面朝的方向看去,眼见的竟然是一副残缺的尸体!孙黍如遭重击,“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可伤腿吃力不住,眼看着就要跌倒,小穆立马起身上前一步扶住了孙黍,孙黍却一把将他推开,然后身子软软地倚靠在了树墙上。

    这个汉子的眼睛缓缓闭上,浑浊的泪水却忍不住的从脸上滑落,濡湿了根根铁丝般虬结杂乱的胡须。

    “大嫂她……她……”小穆哽咽道。

    “你居然还有脸回来?还有脸站到我跟前来?”

    孙黍哑着嗓子咆哮了出来,他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愤怒过,但他怒的不只是小穆,同时还有无能保护妻儿的自己。

    他突然抡起臂膀来狠狠地扇向了小穆,小穆没有闪避,生生受了他这几乎是油尽灯枯、回光返照似的一击。默默地把嘴巴里的鲜血咽下,小穆解开了腰间的一个脏得看不出原本样子的袋子来,从中掏出了一株还带着根须泥土的小花:“螺心草,我们找到了。”

    孙黍伸出手,颤抖着握住了小穆的手腕,握的是那样的用力,仿佛要耗尽自己所剩不多的所有气力来握一般。小穆咬着牙一声也不吭,但是他的手也控制不住地被孙黍带着颤抖了起来。

    孙黍的眼睛又一次模糊了起来,他凑近了仔细端详。小穆的手满身血污,他掌心的那一株螺心草却是那样的晶莹剔透,一瑕不染,顶端那朵鹅黄小花看似娇弱,但在小穆口袋里的颠簸却没有让它与未采摘前的模样有丝毫不同。

    这株小花正是点和堂百草图里的螺心草,叶片饱满圆润,似细长的松叶,叶中段却要粗得多。花瓣也比寻常的花朵要厚实坚硬。花叶相通的是那种晶莹状,那种仿佛还闪着点点光华的晶莹。而最能代表它身份的特征,是每根叶尖上一圈一圈的螺纹。

    孙黍终于仰头哭嚎了起来,声音悲怆地如离群的野兽一般,声声泣血,直直地刺入了小穆的心神。

    孙黍不顾自己的伤势,坚持要亲身葬了爱妻,小穆拗他不过,只好让他帮忙。小穆挖坑的时候,孙黍正用满是伤痕的粗糙大手细细整理妻子的遗体遗容。她的左小腿只剩一丝筋皮连着大腿,

    左膝盖骨已被利齿咬碎,而整个右臂也不翼而飞,只在肩膀处留下了血肉模糊的一片。她那柄细剑应该也落在了那匹头狼的肚子里了吧,希望能把它的肚子给戳个洞。

    孙黍的思绪又一次飘远了。这些天的伤痛与浸入体内的毒素,即使是再铁打的汉子也不太吃得住,更何况又遇上了这番打击,孙黍的精神已经很难集中起来了。小穆挖坑的时候每次回头望一眼他,他都是这副恍恍惚惚的模样。

    孙黍只觉得自己眼见的与耳闻的都仿佛都蒙了一层纱般不那么真切。他的面容也突然间苍老了,就好像过了半百一般。根根铁丝般的虬须与粗硬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银丝,脸上的褶子也加深了许多。变化最明显的却是他的精气神儿,那明亮的眼神挺拔的气势都不复存在,脸色灰败地竟似换了一个人。

    末了,孙黍摸出丑婆娘腰间别着的小口袋,从中取出来了一个光洁无瑕的小瓷瓶,然后唤小穆过来走到自己身前,将那株螺心草小心翼翼地装入了瓶中。

    这药瓶是从点和堂赊借来的,还是借了堂内一个相熟伙计的面子。瓶内壁上镌刻了些细小的阵法,也不知点和堂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炼制瓶身的材料里含有五行阵基之物,使得这瓶中阵法可以自行运转上一段时间,锁住内里药物的气机,从而令其能够长期保存。虽说手头这瓶子只是同类中较低级的一种,但也能保持药物三月不变质。

    孙黍将瓶塞仔细塞好,又将小小的一方白色绢布覆于其上,最后拿细线在瓶颈处扎住了,才让小穆贴身收了起来。

    “穆卮啊,你这个坑挖得可是有点小。”孙黍抬起浑浊的眼看向了墓坑。

    小穆心里咯噔一下,孙黍从未叫过他全名,只有大嫂在嘲讽挖苦小穆的时候会斜着眼睛叫他穆卮。孙黍这称呼让他极为不适,他刚要开口,又听到孙黍用沙哑的嗓子接着说:“我和丑婆娘合葬的坑,怎么能这么小,这可装不下我们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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