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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直还在下着,只是似乎小了一些。
岳二全的新家。
院门口的门楼上,喜砖还没有压上去——因为新娘子还没过门。而那两扇院门早经油漆一新,这会已贴上了红彤彤的喜联;
前些年搞*时,一切都是政治挂帅,凡事都往政治上靠,越革命越好。据说有人剃了个光头,还美其名曰“红太阳光辉照全球”。那时候,人们就连结婚时贴的喜联也都锐意进取——唯恐显示不出“革命性”。于是,那些慷慨激昂的政治口号,也被当做喜联贴了出来。
眼下,曾经的那个“东风吹战鼓擂”的年代已经过去,人们结婚的喜联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开始透出了原有的那种古朴的乡俗民风;文一点的,像“庭前尽吐芳春玉,堂上珠生子夜光”之类;直白一点的,如“两姓联好合,百年乐长春”等等。有人甚至自我创意,用两个新人的名字拿来写喜联,如“xx门前风光好,xx家中笑语声”这些,虽则浅白了一些,倒也还别致。
现在我们就来看看二全院门上贴着的喜联——上联是“钟鼓乐之”,下联是“琴瑟友之”,眉联是“大有庆也”!
不用问,从对文的选用,到字体宽扁、讲究“蚕头雁尾”、“一波三折”——颇透出些隶书精神的书法上,这无疑是出自一个有私塾底子的老先生之手。
哈哈,如今即使不再是政治挂帅的年代,但这般的“复古”,似乎也有点儿矫枉过正吧?尤其是那眉联,很透着几分老秀才的那么一股子浓浓的酸气劲,让人一看就禁不住有点想发笑。不是吗?
天近半晌了,新娘子还没见影。门口外的街上,两个担任今天“架过门”角色的妇女早已是整装以待,跟一些准备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站在那儿,正等待着新娘子的到来。
下雪天最高兴的自然是孩子们,一些孩子在街上不停地来回追赶嬉闹着。
刚才跑来了一个孩子告诉说,新娘子已到村头上,这等了一阵还是迟迟没见人来,一个盼着看热闹的姑娘似乎有点心急起来,便问那个年龄大些、等着“架过门”的妇女:
“二奶奶,这都啥时候了,新娘子咋还没到呢?”
“架过门”的那个妇女打趣地笑答道:
“急啥?你小孩家家的还没经过这种事,你是不知道;这闺女家出嫁,一辈子就这么一回,那可不是简单事,这样那样的讲究可多着呢。从娘家起脚动身上轿时的那些讲究就不说了,光是从娘家出来到婆家的这一路上,那还得过河时扔过河的红包,过桥时要扔过桥的红包。就是到了婆家的村头上,还要停下来,等上一会再走,那叫‘顿顿性’——免得新媳妇过了门后脾气不好,摔了盆子砸了碗的,惹得公婆不喜,男人不快的。所以说,只要是一拖扯,那就得个功夫。你小孩家家的就好好记住吧,等你自己到了那一天可别犯急。嘻嘻。”
那姑娘被说得脖子一缩,偷偷一伸舌头,有点不好意思。旁边的人们也都发笑起来。其中一个妇女还接过话来笑道:
“说来也真是这样;咱庄户人家办点事,那些五花八门的讲究确实是多。我当年那结婚时,单单是到了过门的那前前后后,又是往我怀里塞栗子枣,又是架着我、让我跨驴鞍——说什么‘新媳妇跨驴鞍,一气生十三’,又是让我洗手,又是让我烤脚、、、、、翻来覆去多半天,可就把我折腾得晕头转向,半天都没苏醒过来,真是没屎都能折腾出尿来、、、、、、对了——你们听说过吗?曾有个新媳妇,还没过门就憋着想解手,一直没得机会。当坚持到过了门入了洞房,人们还摆布着让她又是踩高(糕),又是压床的,她那里可实在憋不住了,只想赶紧去解手,可她又不好意思明说;别人见她不声不响就要往外跑,谁知她是想逃婚还是咋的,所以便拦住她不让出去——就这么一拉二扯,她一个憋不住就尿了裤子、、、、、、。”
众人都大笑起来。有个妇女还嗔怪似地道:
“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怎么都让你听说了!”
刚才说话的那个妇女不服气地:
“怎么,你这还不信?林子大了,啥鸟还能没有啊?还有个事你们大概也没听说过吧?有一家子娶媳妇,听说媳妇刚过了门,看媳妇的正挤满了屋子就被通通赶了出来,你们猜是咋回事?敢情人家新娘子是端着饺子进门——带着馅来的,刚过了门还没坐稳就来了‘生阵’,不到天黑孩子就生下来了——正好赶上听他爹娘的悄悄话!”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正在这时,一个半大男孩子顺胡同跑来,边跑边喊着:
“来了来了!”
人们顿时兴奋了起来、、、、、、
此时,身为新郎的岳二全,因为在屋里呆不住,他就出来在院子的雪地里茫无目的地瞎转悠、、、、、、
别人早就提醒了他,在新娘子未过门以前,他顶多也就只能在院子里转悠,不能出去这个院子,否则不吉利。
眼下的二全,一身簇新的衣服,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儿别扭。看上去,他神情似乎有些迷迷瞪瞪的;是期待、喜悦、激动,还是忧虑,愧疚不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曾几何时,看到别人洞房花烛,实在地讲,他也羡慕过,眼馋过,真到了自己这一天来临,说他一点不动心情那是不真实的。可他就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说不出是一种啥滋味、、、、、、
准备结婚的这些日子里,二全的眼前老是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辫子婚后那红肿的眼睛——辫子婚后三日,他去看亲时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当时,尽管辫子安慰他说自己一切都好,可他看到了辫子那笑容中难以掩饰的苦涩、、、、、、
他也忘不了那天辫子恳求他的话——“往后我不在娘的身边,娘身子赖,大嫂那里又不敢指望,以后你就多费心,照顾好咱爹娘”。当时,他是含着泪答应了辫子;对辫子的恳求,他自信自己能努力做到,但他又不由地问自己:妹子为了你去转亲,你又能为妹子做点什么呢?每每想到这,他的心里就针扎似的难受、、、、、、
这些日子,他还老是脑海里浮现出哥哥大有那总是愁苦寡欢的样子、、、、、、他也听说自己将要娶进门的媳妇——丁家的闺女,因为转亲的事,一直在跟父母闹别扭。他时常就发问自己:自己将来的日子咋过?两人能过到一块去吗?对比大哥的日子,自己将来的光景又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呢?
他实在无法回答自己,直到此时他站在这漫天飘雪的院子里、、、、、、
二全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雪落在身上,他也无心去扑打一下。有时他也把脸儿朝天仰起来,任纷纷地雪花落在脸上,给皮肤一点瞬间的凉意刺激、、、、、、
有一忽儿,他不禁思想里闪出了小的时候——他自小就特别喜欢雪,一到下雪天,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总不愿呆在屋子里,哪怕就到雪地里去瞎走一气,去听听那脚下发出的踏雪声响也好。而一当雪住了,就去堆雪人,滑雪,用筛子去扣那饥饿的雀鸟,甚至当屋顶的雪融化、在屋檐上形成一排老长的冰溜子时,就拿弹弓去打着玩,有时打中一根就能连锁反应地接连碰掉好几根——那冰溜子跌碎地上,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想到这,他虽然平时脑子憨笨些,但他也不由地感叹道:人为啥要长大?为啥要有结婚成家这一说?小的时候多好啊!心里不挂事,整天价无忧无虑、、、、、、
正当二全这么胡思乱想着,忽听得外面有人喊“新娘子来了”,随即街上鞭炮声响起。不一会,鞭炮过后,门口外边笑语嘈杂,热闹成一片。
这功夫里,院子里的二全更是显得有些迷迷瞪瞪,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甚至脸上不觉都冒出汗来、、、、、、
看着人们出出进进地往屋里搬动嫁妆,他不知自己该干啥,该说点啥,只是那么傻站着。直到新娘子被两个“架过门”的妇女搀扶着进院,有人喊他到天地桌前去新人行礼,他这才有所反应,脚下不听使唤似地朝天地桌走过去。当他晕晕乎乎地任人摆布,跟新娘子站成了一列,旁边的司礼正要喊“一拜天地”,就在这时,那两个搀扶着新娘子的妇女,不知是松开了手,还是没扶住,反正是让虚弱无力、站立不住的新娘子,突然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周围的人们顿时一阵惊呼、、、、、、
带着防风罩子的煤油灯燃亮在洞房的窗台上。
屋外的雪还在下着,这下雪的深夜似乎显得格外安宁;四下里静寂无声,仿佛大地进入了酣甜的睡梦里。而天到此时了,二全却是还站在窗前,两眼呆呆地凝视着灯苗,如同哲人的格物一般,似乎非要从这火苗上格出点什么来似的、、、、、、
旁边的婚床上,丁素梅仰面闭目而躺,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丁素梅似乎是动了动,发出了一点声息。声音虽轻微,但这也足以惊动了二全。
二全转脸看了看床上的丁素梅,脚下朝床前动了动,似乎想去问句什么,但踌躇了一下,又作罢了。之后,他站在那里又迟疑了半天,这才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开始朝床前挪步。
到得床沿下端,二全站住脚,又看了看床铺上端躺着的丁素梅,随后目光顺着丁素梅盖着的被子,一直看到自己打算躺下的床铺的下端,一时似乎又迟疑不决、、、、、、
终于,好像是最后打定了主意,他开始慢慢落坐在床沿上,艰难似地抬起一只脚来脱鞋子。
脱下的第一只鞋子,二全特意拿着放到地上去,可还是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音。
那看似闭目睡着的丁素梅显然对这声音很敏感——忽地一下便睁开了眼睛,目光冷冷地看着二全,声音微弱、却不乏严厉地开口道:
“你要干什么?”
二全不知所措地:
“我、、、、、、怪累的、、、、、、我、、、、、、”
丁素梅口气严厉且毋容置疑地:
“出去!滚出去!滚!”
二全一下愣怔住了、、、、、、
等回了回神,二全没有恼怒,也没有言语,只是顺从地、然而又是麻木地、显得极为艰难地将脱掉的那只鞋子重又穿回到了脚上去,迟钝地站起身;接着探出身去,从床铺里侧的一摞被褥上,动作笨拙地拿过一床被子抱在怀里,躲避开丁素梅那冷厉的目光,低下头,转过身来,两腿灌了铅似地朝外走去。
当他背对着丁素梅、朝外迈动第一步的那一刻,不知咋的,一股汹涌的情潮刹那间涌上了他的心头,让他的两眼顿时感觉得是那么热,那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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