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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静静的。
结了冰的河静静的。
绵延的山脉，也是静静的。
霜早已下了，浓霜如雪，最先踩上去的脚下，响着“嚓嚓”的声音，显得那么寂寥，显得那么神秘。
二十多个白氏家族的要员，举着呼呼燃烧的火把，晃着冷凉的手点光，走出村子，走过母亲河，走过河边的霜地，然后彼此当心着火种，爬上山坡，步下深沟，又走向山梁。
在静静的夜里，在静静的山林里，行走的火把和光亮，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精致。
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亲人们在旁边有着一片白桦林的山梁上停了下来。
白土无言地跟着，在一种恍惚状态中体验着一种透骨的凄清，也体验着生命的无常和永恒。
“以前以为这是一块‘骑龙飞天’的宝地，老人安葬在这里，后代儿孙能步步高升，”白昊一边放下扛在肩头的简易棺材，一边解释着，“最近深入钻研《地理正宗》和《地理五诀》，才明白了‘高处不胜寒’、‘风吹气散儿孙穷’的奥妙。所以，不能让老人的坟留在这里了。”
两个叔叔和几个哥哥连声称是，放下手里的工具，在一座光秃秃、显得丑陋而苍凉的老坟堆四角烧起了四堆柴火。
白土一边防范着火苗蔓延引发火灾，一边郁郁不乐地想着：“这里人迹罕至，孤零零的一座坟埋在这里，的确有些孤凄。不过，既然把公公安埋在这里了，就应该任其静静安息——倘若是我，死了之后可不喜欢被儿孙搬来搬去，把尸骨弄得支离破碎。”
烧好火堆，放妥工具，摆放好酒、肉、饭，焚烧了一大把香和钱纸，白昊喃喃交待了起来：“山家、土府、地脉、龙神，我爹埋在这里已十二年又六个月，承蒙各位尊神照顾，这里给各位敬上了香、蜡、纸、火、酒、饭、糖、茶，请各尊神笑纳、享受，然后放手我爹，让他另寻佳城，再获新生……”
坟堆周围的亲人们一个个屏息凝神，肃然起敬，耳中只有呼呼风声，呼呼火响。
白土觉得进入了一个幽远神秘的世界，心情也变得*凝重了，但看到父亲郑重其事的样子，形如一个疯子自语的样子，又觉得十分滑稽，不由自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白昊突地受到大不敬的打扰，挺身扬眉，恶狠狠地“嗯”了一声。
亲戚众人都暗自莞尔，想大笑又不敢大笑，一个个面面相觑，仿佛听到有人在佛堂放了响屁一般。
白土慌忙用手捂住嘴脸，一口气跑到相距三五丈远的白桦林中，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远远传荡，在静夜里显得奇妙异常。
“不想在这儿，就给老子待在那林子里。”大事当前，白昊特别沉得住气，并不勃然大怒，爱恨交织地轻声训斥了一句后，吩咐：“可以凿土开棺了。”
话音落时，几个哥哥抡起刮锄、十字镐，呼呼有声地动起了土坟上的土。
这时，森林深处，响起了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叫。
白土吓得险些叫出“妈呀”来，对着火光里正对着自己小心翼翼地发笑的四姐白冬笑笑，也小心翼翼地爬出白桦林，乖乖地站到了土坟旁边，慢慢地变得神情严肃了。
盯着土坟，白土悠悠地想到了草根诗人精卫先生写的一首短诗，心里哀伤地念诵起来：
坟之联想
多少次向现实低头
多少次把梦想廉价出售
远航结束的时候
又能把什么带走
与其做习俗的看门狗
不如去野地风号浪吼
与其做宿命中旋转的牛
不如逍遥丛林死于猎人枪口
哦 如花美眷
焦黑骷髅
大权似火
白雾悠悠
好好把真我守候
好好把苍穹畅游
别做衣裳的挂钩
别做口腹的死囚
想到生命的短暂与无常，想到活在世间要忍受的苦磨失意，想到低级的需求和高贵的梦想，白土忍不住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才进初中一年，但善感的白土觉得自己已走遍了千山万水一般，觉得自己好孤独，好想紧紧地抓住一只手，一块儿风里来雨里去，永不松开。
刹那间，白土奇异地想到了余梦云——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每时每刻都想着一个人，那个人也每时每刻想着你，即便一个星期很难说上一句话，那也是多么幸运的活着？
厚厚的土铲开了，哥哥们歇下来吸了一支烟，又吐了唾沫弄灭烟蒂上的火种，戴上惨白的帆布手套，然后撬开厚重的红松木棺材盖——
白冬和嫂子们胆怯地退到了一边，白土也有些胆怯，却忍不住借着火光的照耀，凑近了去看。
十二年了，公公的棺材可是完好无损，刚揭开盖子，一种腥咸的霉臭味飘了出来，很快就随风而逝了。
公公还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还盖着薄薄的棉毯，头上还包着青布的帕子，瘦瘦的脸上还有苍白的肉，显得那么恬静，那么和善，好像睡着了一般……
“奇迹！这真是一个奇迹啊！”白水惊叹着，几个叔叔和哥哥也惊叹着。
白土觉得恍然进入了梦中，也露出了惊奇的神色。
但刹那间，当白土和亲人们又去看时，棺材里的一切都变了：棉毯化为了灰烬，帕子化为了灰烬，所有的肉都化为了灰烬，剩下的是一些白森森的松散的腿骨、臂骨、趾骨、肋骨，那一颗空洞的骷髅头，轻轻地滚下了曾经作为枕头的瓦片……
亲人们都惊呆了。
“不要怕，我们是他的儿孙——他不会害我们，只会保佑保护我们！”白昊坦然说着，喃喃念起了《解郁咒》：“天地自然，郁气分散……”
念过咒语，白昊抱来白土觉得可以养两只小兔的木匣子，由白家身强力壮、大胆无忌的幺叔白虎戴上新手套，把棺材中的骸骨一根一根捡进了木匣子……
白土隐约的记忆中，公公白鸿曾是一个比父亲白昊还要身高体健的大汉，但而今，所有的骸骨收集起来，还没有装满一个可以养两只小兔的木现在，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心中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寂灭感觉。
当然，没有人在意白土的多愁善感，人人都自顾不暇地忙着。
棺材空了，棺材盖又盖上了。
土堆平了，周围的沙土又被收集起来，一个有名无实的土坟依然健在。
白土暗自想着：“公公的新家还没有落成，即便骸骨被强行搬迁了，九泉有灵，也会守候着这里，不离不弃的。”
火堆统统被土掩埋了，再也不会被山风吹开了。
天微微地亮了，千山万水都沉浸在乳白色的浓雾之中。
白昊一脸的庄重严肃，抱着装有白鸿骸骨的木匣子，万分谨慎地向山下走去，每一步都十分小心，预防着任何一次颠覆或摔跌。
亲人们一言不发，郑重其事地跟随着。
白土也神情凝重地跟随着，忧伤地想着：“现在，爹爹抱着他自己的爹爹，多年多年以后，我会抱着我的爹爹，再多年多年多年以后，谁会抱着我？”
想到那么遥远的事，白土觉得自己对父亲白昊有些过分了，于是一整天的时间里，再没有调皮捣蛋过了。
有一天注定要和最亲近的人永别，为何呆在同一个世界的时候不好好相处呢？想到父亲有一天也会进入棺材，进入黄土，化为一堆白骨，白土眼眶悄然湿润了。
公公的新坟，建在山林边一个依山傍水、风和气暖的草坪里，白昊把一匣子骸骨放入新掘的土坑，又恭恭敬敬念诵了起来：“前方有座鼻夹山，后代儿孙出高官；后方有座鼻夹岩，文官去了武官来；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白土不解其中深意，但渐渐原谅了白昊的“迷信”，因为他已理解了父亲那份良苦用心：父亲都希望着后代儿孙们能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能快乐幸福……
抱了半天砌坟的石头，白土觉得自己已灰头土面了，于是趁亲人们喝酒闲聊之际，邀了侄子白奎到不远处河流瀑布下冲了一个澡。
搓洗着自己洁白的身体，白土在瀑流中又陷入了沉思：“有一天这身体终将化为泥尘，为什么不在还没化为泥尘之前，去好好地爱这个世界，好好地爱一个人，好好地为自己的梦想奋斗一番？”
半天又想到了余梦云，立刻跳出水面穿好衣服，飞奔到白昊面前说了句“我要上学去了的话”，然后给跪在新坟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像野马奔驰一样奔向了虹桥中学。
这一天，白土觉得自己又长大了许多，明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所在。
白土知道即便回到学校，也不会跟余梦云说一句亲近的话，但他知道：有她的地方，就有生命和鸟语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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