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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庙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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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元1584年5月13日寅时,北京,宣治门。

    萧弈天匆匆赶到时,参加早朝的官员们已经排成行列准备入宫觐见了。过不多久,随着一阵钟鼓齐鸣,厚重的朱色宫门徐徐开启。上千名官员依职位高低文左武右排成的巨大方阵开始缓慢地向金銮大殿进发,无数顶黑纱朝冠在这红蓝两色海洋上不断涌动,显得蔚为壮观。一名纠察御史开始清点人数,奉特诏觐见的萧弈天自然被排在了前列。一切就绪以后,赞礼官挥舞起响鞭,宣告大明皇帝的御驾亲临。

    万历陛下朱翊钧正襟危坐在大殿尽头的龙椅上。透过烛火摇曳的昏光,他远远望着殿外广场中匍匐满地的群臣们,眼看他们在未明的天色下向大殿三拜九叩,耳听几千人震耳欲聋的山呼万岁声,年轻的皇帝心底油然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落寞之感。

    无数双朝靴的杂乱脚步声从汉白玉台阶下传来,有资格面见龙颜的高级官员们开始列队进入大殿。在第一位大臣跨过檀木门槛之前,朱翊钧已经恢复了他应该出现在早朝上的面容:威仪镇定无懈可击——身为帝国皇帝,哪怕一位年仅二十岁的皇帝,这可是必修的课程之一。

    六部官员例行的政务报告永远是那么枯燥冗长,而这些报告的内容只是每日沉篇累牍书面奏折中的沧海一叶。皇帝不耐烦地偏起头,朝冕上悬在眼前的十二串珍珠一阵颤动,他厌倦这一套繁文缛节已经很久了。数不清的文件等着批阅,数不清的请示等着答复,这些麻烦的官员为什么不能像内廷太监们一样体贴地为自己分忧呢?难道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吗?难道他们离开了自己就一无所用吗?如果真是如此,朝廷花上大笔俸禄来养这群尸位素餐的老家伙们又有什么用呢?

    尽管心中想法如此,朱翊钧脸上却没有表露出丝毫。庞大的文官集团是帝国统治的支柱之一,与之公然冲突的可怕后果在他叔祖正德时的爆发已经足以令皇帝引以为戒。事实上,传统与伦理已经赋予了文官集团太过于强大的能量和足够的凝聚力,这远是皇帝个人所无法抵御的,因为中华帝国皇帝的权威本就产生于百官的俯伏跪拜之中,除此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名义上他是天子是帝国统治者,实际上却受制于廷臣。

    万历陛下并不是一名真正的无能昏君,事实上,他早已从张居正案发后最初几个月的慌乱与迷茫中清醒过来,开始抱着疑虑来审视身边这些永远站在道德和正义一边的臣下。而以他的智慧也足以朦胧地认识到,自己的皇帝之位对于帝国的日常运行几乎无足轻重。在王朝创制两百年以后的今天,帝国皇帝已经不再是国事的处置者,而是处置国事时一个权威性的象征,他的任何个性与意志的表露,都只会为自己带来更多的责难和不满。

    这个难以接受的真相使朱翊钧心中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他不再关心那些繁琐的政务,而宁可把时间花费在声色犬马之上。经他亲自批阅的奏章越来越少,直至最后这项工作由秉笔太监们完全接管。面对不可战胜的文官集团,年轻的皇帝最终只能选择无为而治。

    然而今天的朝会却由于萧弈天的缘故变得非比寻常,以致于万历陛下开始急切地等待着例行报告的结束。同那些以伦理纲常为武器的文官们相比,掌管国家机器的武人尽管在帝国的统治中不可或缺,但同时也隐藏着更大的危险:节度使们拥兵坐大,最终导致改朝换代的例子在中华帝国历史上数不胜数。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本朝自开国以来便竭力限制武官的权力。就通常而言,武将的兵权决不会超过一省范围,而他们分散在各自防区的部属们还必须同时接受地方行政官员们的直接指令,甚至连部队的军需保障与行政管理也都要受制于文臣。这样做固然极大削弱了帝国军队的战斗力,却有效地预防了大将跋扈干政的可能。

    然而,这一制度显然没能在西洋行省发挥作用。在那个远离本土的边缘世界,包括科举制度在内的传统人事任免体系都无法有效开展,于是朝廷的影响力便大大弱化,再加上行省历史中浓厚的军事背景和张居正时代的刻意偏袒,最终造成今日申时行独揽大权的局面。当朝廷意识到这一潜在危险后,西洋最高武官萧弈天的到来便具有了特别的意义。

    早朝的程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丝一毫也不容打乱。漫长的耐心等待之后,朱翊钧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一位年轻的军官随着赞礼官指令走出队列。他年纪大约与万历相仿,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职业军人的特殊气质,朱锦朝服胸前一头猛狮作势欲扑,咄咄英武之气令人侧目。

    “臣,西洋总兵、税银押运使萧弈天参见陛下。”

    “平身。”万历不带任何语气地说道。

    “陛下!”未及萧弈天站起身,从左班臣中突然闪出一人,“西洋行省总督申时行大胆妄为,败坏法度不循祖制,令其人不务农桑而专行商贾左道,此乃乱朝纲惑人心之大罪也!臣请为社稷计,撤销西洋行省建制,将四品以上官员一应革职查办,海外所有百姓克日内迁回中土,从此以后片帆支橹不得出海!”

    朝堂上顿时一片喧哗,各部官员们争相附和出言,一时唇枪舌剑乱成一团。王锡爵在旁冷冷地看着这起闹剧,身为幕后主使,他不能也不需要直接参与对西洋行省的指责;恰恰相反,在必要的时候,他还应当出面回护以笼络人心。更重要的是,要在皇帝面前制造自己与百官意见相左的假相。

    尽管西洋行省多年来一直是千夫所指的焦点,愿意为之辩护的仍然大有人在。王锡爵注意到亲西洋的官员大多来自东南沿海海外贸易发达的省份,对他们而言,与新大陆的贸易线畅通与否直接关系到自己钱包的大小。在现实利益的驱动下,这些南方官员毫不犹豫地抛开了圣贤经纶,主动成为了西洋行省在朝中的天然盟友与代言人。

    王锡爵又转头望向萧弈天,后者正在极力与文官们争辩。这不由令他感到几分意外,根据本朝一贯的看法,出身于武举的将领,大半生都在戎马倥偬之中,能辨鲁鱼者十无一二。平常的谈话间,可以随口引出几句儒家经典和史书上的教训已是实属不易,若说与文官们当堂辩论相互诘问,恐怕只有本朝武将中文采最高的戚继光、俞大猷两位方能做到。眼前这年轻军官看起来也不过刚满二十,平心而论,有此才华也实属罕见。如果能将他收为己用的话,对自己的大业不啻是如虎添翼。哼,申时行算得了什么,要说荣华富贵能比我许诺的更多吗?要是能够笼络到他最得力的手下,那只老狐狸还有什么可自恃的?

    “够了!”万历皇帝终于出声喝止了群臣的争吵。“西洋行省的事朕自有主张,祖制固然不能违背,可现实情形也要兼顾,此事可容以后再议。”

    “陛下,是非曲直不可不辨,有过则改方是正道。”一名谏官说道,“为人君者,不可以个人喜恶来掩去黑白之分,请陛下三思!”

    万历心头暗怒,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这不是今日朝议的重点!朕再说一遍:西洋之事择日再议!萧卿家,”他不再理睬那谏官,转头对萧弈天说:“朕已有谕,着西洋行省暂缓海外通商事务,与西洋诸国的联系即刻移交鸿胪寺,凡我大明境内限制建造两桅以上船舰,禁止沿海省份向新大陆移民,旨书数月前已经遣使送往西京。”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萧弈天脱口叫了出来,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然而事情紧迫,如果朝廷真的要禁海停商,新大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苦心经营顷刻之间便会化为乌有,在欧洲的全部既得利益都将不复存在,大明海上帝国的梦想也要胎死腹中。因此,哪怕冒着触怒皇帝的危险,也不能放过据理力争的一丝希望。

    “陛下,昔靖海侯有云:‘国家欲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于海,危险也来自海上……一旦他国之首夺取南洋,华夏危矣。’若是全面实施禁海令,帝国的海疆就完全失去了舰队的保护,要是敌国引一支精兵渡海来袭,我们就只能处于被动挨打——”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国家军备以西北为重,沿海纵有来敌,也不过是强盗匪寇之流,如此小患岂可危言耸听?”

    “陛下!如若禁海停商,西洋行省的财政将会大受影响,没有这么一大笔银两上交朝廷,国家军备不是更捉襟见肘吗?”

    “朕知道该怎么做。”万历冷冷地回答:“说起军备,你们押运税银的舰队不是太过张扬了吗?统数万兵力进入直隶,仅此一条就可以定你不轨之罪!”

    萧弈天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伏地解释:“陛下恕罪,南洋航线海盗众多,又有爪哇莫卧尔等回教国家素与大明为敌,普通商船根本无法通行,我们恐怕税银被劫误了大事,这才特别安排重兵护卫,决不敢有生异心。”

    万历哼了一声,道:“这番便算了,下次再犯决不轻饶。等禁海令实施之后,水师凡船只两桅以上者全部拆毁,西洋驻军合编成六个卫所,其余的一律消去军籍就地解散。”

    萧弈天缓缓站起身来,两眼死盯着脚下。“臣萧弈天谢陛下圣恩。”他咬着牙说道:“西洋行省定会为陛下的旨意做一个满意的答复。”

    “很好。”朱翊钧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恭敬下燃烧的怒火,他满意地挥了挥手:“散朝!”

    很好!躬身退出大殿时王锡爵对自己说道,比原先预想的还要好。西洋行省已经被朝廷的愚蠢逼上了绝路,要想逃脱禁海停商的威胁,他们的唯一选择就是站在我这边了。

    把狂喜深深藏在心头,这老谋深算的野心家向萧弈天走了过去:“萧总兵,不知可否赏光到府上一叙?”

    当天凌晨,山西大同,明长城某段。

    离日出还有大半个时辰,黑暗依旧君临大地。黯淡的星光下,万里长城模糊的剪影如一条矫健的巨龙盘绕在起伏的群山间,忠实地守护着帝国的北疆。

    一个火把在长城上微微闪烁着,好似一颗落地的残星。塞外来的晚风大声呼啸,要把这不起眼的生机熄灭在无尽的黑暗中,可那火焰不屈的跳动却没有片刻的停息。

    老兵靠在雉垛上稍作休息,随手将火把插入石墙缝中,从腰间解下装酒的皮囊灌了一口。自从前年夏天蒙古人攻打蓟镇以来,长城九边镇一直处于高度戒备之中,巡哨次数几乎超过往日的三倍。不过真要说起来,如果鞑靼瓦剌两部联军进犯,恐怕除了蓟州戚继光以外也无人能敌。大同镇名义上辖有十五卫共八万四千边防军,实际上在籍兵员不到十之四五,其中又大半是老弱病残。以老兵所在的百户所为例,年轻力壮的士兵不到二十名,遇到紧急军情时甚至连出哨都不够,不得已只好拿这些老兵们凑数了。

    蒙古人,又是蒙古人。老兵解恨似的再猛灌了一口,心头却是一阵酸楚。整整十年了,天空中的大雁去了又回,树上的叶子落了又生,惟有心头那段最沉痛的回忆始终无法忘却。那年春天,蒙古俺答汗犯边,鞑靼骑兵在帝国边境大开杀戒,将长城沿线数十市镇夷为平地。等到蒙古兵退出关外,老兵告假星夜赶回家中时,只远远看到黑色烟柱直冲天宇……

    酒已经喝光了,老兵直起身,拔出火把继续向前走。前面不远是一座烽火台,日夜都有士兵戍守,到那里烤烤火顺便再要口酒喝总好过继续在外面受冻吧。

    登上烽火台顶层,老兵一眼看到三名年轻士兵围坐在火堆四周,烤肉与烧酒扑鼻而来的香气令人垂涎。出于多年养成的谨慎习惯,老兵还是先细心检查了一下烽火台的设施:直径丈许的生铁火盆中,拌着硫磺硝石的干柴堆成小山;狼烟炉里燃料充足,号炮膛中也灌好了火药。他满意地走向火堆,和战友们打了个招呼坐下身去。

    风声中带着几分莫名的怪异,似乎有铁器在石头上轻轻刮擦,老兵警觉地抬起头,却只见夜阑平静如许。可能只是个错觉吧,重新举起酒袋时,他这样想到。

    弩弓沉重的弦动声突然响起,三名士兵未及明白怎么回事便倒成一片,每人心口上都插着一支漆黑的弩箭。老兵正想跳起身,但觉背心里一凉,便慢慢地滑倒在地。

    “四个人,比预想的多了一个。”有个沙哑的嗓音从后面传来,老兵感到腰上被踢了一脚。“嗯,是个糟老头子!先不忙管这些尸体,随时可能有哨兵经过这里,保持警惕。约定的时间马上就到了,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是。”另外两个声音一起回答。

    像是给这番谈话添上一个注脚,西北得胜堡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炮响,尽管遥远的距离已经令其微弱得几不可闻,常年戍守边关的老兵却仍然能够立刻明白它的意义。

    “我们的人已经拿下丰镇,”第一个声音说:“可惜还是没来得及阻止他们点燃烽火,该死,居然连号炮都响了一声!”

    “这点小问题影响不了大人的计划,我们已经切断了明军的烽火系统,在午时以前便可以拿下戒备松弛的云州。等北京得到消息时,二十万大军业已兵临城下,大蒙古汗国的复兴就是指日可待了。”

    蒙古人……老兵模糊地想,背上的伤口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残存的意识却在一点一点地流失,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同时也保持住心中熊熊燃烧的愤怒。是蒙古人!当我已经死了吗,你们失手了啊,鞑子混蛋!你们已经害了我的亲人,我不会再让你们毁了我的国家!

    一声困兽的咆哮在黎明的星空中回荡,三名黑衣人瞠目结舌地看到一具“尸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起身,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条,笔直扑向满是干柴的火盆。三具弩弓同时扣响,锋利的箭镞瞬间穿透了老兵的胸膛。然而结局已经无法挽回,老兵瘦弱的身躯在弩箭的巨大冲击力作用下加速扑向火盆,用尽全身仅存的力量将木条猛地插进柴堆。

    一声爆响,明黄色的火焰翻腾着从火盆中升起,灿烂的光芒远达数里之外,灼热的火花飞溅上老兵饱经沧桑的脸庞,点燃了他微白的须发。但这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老兵空洞的双眼从跳跃的火光中看到了妻儿们阔别已久的笑脸,在这温暖的笑容中,他安详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然后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倒在了早已被自己鲜血染红的烽火台上。他没能看到,远方的山巅接连升起一束束火光,把警报传向帝国的首都;他没能看到,一轮明日从东方地平线下喷薄而出,照耀着这片他穷尽一生来守卫的土地,他的祖国。

    西元1584年5月14日清晨,蒙古大军入寇的急报传至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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