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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时分,宴会在中外府侧堂举行。说是侧堂,但规模却比直堂还大了几分,看着众人依次登堂、熟门熟路各找位置,估计这样的团建活动已经举行过不少次了。
李泰印象中,台府是很少举行这种大规模的宴会的。即便是年节时分偶有此类的活动,能够列席参宴的也多是武将。至于台府佐员们,在台府吃饭都得花钱,李泰当年在台府就是带着伙食费上班的。
看现在这情况,大行台的权势在发展,中外府属员们的福利也都跟着提升起来了,不再像之前那么不讲究。
在宴会开始之前,大行台特意回内府换一下袍服,让李泰等人先去侧堂等候。倒不是宇文泰这家伙变得矫情臭美了,而是特意给李泰和中外府官员们留出一点寒暄交流的时间。
府中众人也多知李泰归府的消息,见其在堂也并不意外,之前没来得及见礼寒暄的便纷纷上前打声招呼。无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这种人情小事做了也意义不大,不做则就有点问题。
李泰又同众人一一见礼,认识的多说几句,不认识的就颔首以应,就这么前后忙碌了大半刻钟,等到大行台自内府转回,众人才各自返回自己的席位,迎见大行台之后便各自落坐下来。
宴会开始,宇文泰先向李泰赐酒,李泰连忙离席拜谢,继而便点出今日宴会的主题,那就是欣赏侯景这个不忠不义之人的残肢。
众人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都不由得唏嘘不已。从道义层面而言,他们当然是对侯景其人深深唾弃。但若单论其人事迹的话,也不得不承认侯景此人当真是能折腾。北魏与南朝对峙多年、数次大规模的用兵,都远比不上侯景只凭数百残兵便达成的战果。
就在众人正自议论纷纷之际,各种酒水餐食也陆续呈送上来。看着自己面前食案摆的满满当当的菜品,李泰也不由得感叹霸府的饮食标准的确是提升上来了。再看堂中其他人席中饮食,虽然并不如自己案上这样丰富,但起码也是有酒有肉,并没有几盒凉拌蔬菜便打发了。
一名声音洪亮的府员站起身来,手捧着一篇赋文大声朗读起来,赋文简介侯景生平与其叛乱诸方的事迹,到最后众叛亲离、天人共弃的下场,全篇主旨强调一个忠义,若有不忠不义之人背叛组织,作祸未必如侯景这么深重,但下场一定会比侯景更惨!
这一篇赋文同样也是加强队伍思想建设的手段之一,倒不是由中外府官员撰写。且不说如今中外府有没有这么牛逼的笔杆子,即便是有、恐怕也不能在短时间内便写出一篇文辞精妙、感人肺腑的赋文,只看在场众人大凡能够听懂赋文者,无不连连颔首并小声吟咏,可见对于这篇赋文非常的认同和喜爱。
这一篇赋文的作者,便是南朝第一笔杆子的庾信。侯景之乱被平定后,庾信也加入到江陵时流归乡祭祖的队伍中来,李泰虽然没有亲自出面招待,但还是委托府员恳请庾信能书写这样一篇赋文,为的就是应用于国中当下这种场合。
庾信对于这一请求也是非常重视,或许他本人也早有类似的创作计划,故而在沉思构想旬日之后,便将这篇赋文交付总管府。
与其传扬后世的名篇《哀江南赋》相比,这一篇赋文虽然也是在声讨侯景并大篇幅的描写侯景之乱给江南带来的伤害,但总体基调还是积极的,毕竟如今巨寇已除、南梁也是百废待兴。
庾信甚至将此赋命名为《天道赋》,在其心目中除了认为侯景是天意罚之,估计也是在说南梁国祚仍有天命垂护,所以行文用笔的感情色彩要比《哀江南赋》要积极的多,让人听在耳中也颇感振奋。
庾信这个人文学水平是有的,李泰在拿到这篇赋文后观其辞气雄烈、才情纵横,也不由得感慨不能因为人家叼不住甘蔗就看不起人啊,还是很有英雄气的。
中外府中不只是伙食,府员们的文化素质也在提升,一篇赋文洋洋洒洒数千言,若是换了之前的府员和那些镇兵军头,怕是忍不住要哈欠连连、没有耐心倾听下去了。但今一篇赋文读完之后,堂中还不断响起念诵章句声,可见欣赏能力还是有的。
宇文泰对这篇赋文也是夸奖几句,当询问得知乃是庾信文笔,便笑语说道:“来年江陵通使若遣此员入见,有司须得用心款待如此才士1
欣赏完文学作品,接下来那就是动真章的了。侯景的手脚残骸被摆在漆盘中,在大行台的吩咐下于堂中逐席传看。
李泰作为进献之人,此际倒是不需要再享受这一待遇,于是便饶有兴致的观察众人的神情表现。他敢打包票,无论众人对于侯景是否深恶痛绝,这都绝不是什么美好体验。
须知侯景四月即授首,王僧辩着员将其手足送至荆州总管府的时候已经是五月时节了,而后如今李泰回到华州则就到了六月。哪怕这手足遗骸经过了一定的处理,是个什么状态也可想而知。
所以凡所欣赏过的人神情都变得有些不自然,甚至有的人抬手掩住口鼻并发出轻微的干呕声。
接下来的宴会上,许多人的表现都有些不在状态,甚至就连一些饮食都颇受影响。
李泰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再加上长途奔波赶路的确是有些饥渴,饮食没有收到太大影响,放开了吃喝一番。
这一场宴会进行了一个时辰左右,群众用餐完毕后便各自起身告退,而宇文泰却又将李泰留下并邀之同往内府行去,看样子是有些私密话要同李泰交谈。
内府格局较之李泰之前出入所见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多了一些岗哨和修饰性的东西。李泰也并没有左右张望仔细观察,略作打量之后便垂首跟在宇文泰后方一路行至内堂中。
入堂坐定之后,宇文泰先向李泰歉然一笑然后才又说道:“有一件事需要请伯山代劳。”
李泰闻言后连忙垂首说道:“为主上分忧,乃是臣份内之事。” “唉,伯山你越是如此恭谨,我就越感到羞惭。你受我遣用出镇东南、扬国威于江汉,我理当庇护你家室祥和、无受骚扰。但事情却偏不遂愿,仍然难免滋扰户中,以至于你父这位避世治学的贤逸之士都口出忿声。”
宇文泰讲到这里后便长叹一声,旋即抬手比量道:“伯山为我扩土千里,我竟不能给仁略尺丈之内的清静,每思愈愧,请伯山你归家后一定要代我向你父转告歉意。”
李泰听到这话后,脸上的微笑也收敛了起来,转为一副严肃的表情。
年初的时候,皇帝元钦在长安宫中飨宴宗室亲属。李泰的二弟李超因为娶了同样位列十二大将军的淮安王元育之女,因为这一层关系也得列席参宴。
席中皇帝也不知是抽了哪门子的邪风,说是李超神似他母族亲属,表示要将李超赐姓乙弗氏。这事就搞得有点突然,参与宴会的李超也有点懵,好说歹说要回家请示他老子,没有直接将此事应承下来,搞了一个不欢而散。
真正有数的人,按说到了这一步应该也得明白事不可强为。但皇帝陛下自然不是寻常人,等了几天不见回信,居然又遣中使入宅询问。
李泰他老子于是便被直接气出了病,直道他一介乡野闲人,于国无功亦无罪,既非勋门需要赐姓彰显,又非罪户需要改姓遮丑,唯一可称就是于家有嗣,可若是注定他命中无嗣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话说的就比较严重了,旁人就算想劝也没法说,总不能说你怎么会绝后呢?你还能随你儿子姓啊!
李泰对于赐姓这件事本来就比较敏感,倒不是觉得姓李有多光荣,只是改了别的姓也没有多荣耀啊!真要让老子改姓,那干脆就做宇文泰,我给萨保当小叔,你给安排做赵贵他二大爷是几个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这做法虽然有点低级,但目标选择的还是挺准的。
如今整个西魏国中,就算有人对于元氏统治还心存亲近与拥护,也根本没有足够的动机和实力直接去跟宇文泰作对。
先皇元宝炬活着的时候费劲巴拉的把闺女嫁给于谨的儿子,可是真等到站队较量的时候,这老狐狸靠得住?
独孤信也与皇室往来密切,并且多有善意表达,但其实也是借此自重,绝对没有要豁出命去保卫魏统的意思。
柱国们一个个的老滑头,不要说那些镇兵,就连宗室耆老的广陵王元欣,那也是模棱两可装糊涂的一把好手。
皇帝想要扭转当下这种恶劣的局面,那就迫切需要一个绝对的实力派并且有上进需求的人来支持他。放眼国中,唯一满足这一点的只有李泰。
皇帝应该也清楚,无论其他方面搞什么小动作,无非是给老丈人添堵罢了。只有将李泰乃至于整个陇西李氏拉到他这一方来,才算是实实在在的突破。而这也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尝试无果,却仍不肯放弃的根本原因。
所以说在西朝当官也真是晦气,东朝你敢打敢拼、是咱晋阳老表就可以了,但这西边你干的再好,不改姓换个祖宗那就不合群。
老实说李泰倒是不排斥跟元家发生一点深层次的联系,毕竟说老实话随着他势位越高,也越觉得北周取代西魏其实远不像表面上看来那样顺理成章和波澜不惊,否则为啥不直接一步到位的直接称帝而是要在中间加上一个天王过渡?难道是因为中二病的偶然发作?
但问题是就算爱上一匹野马,你家里也得有片草原不是,更何况是老子这样的骏马的卢!但当今皇帝有啥?一个连年号都没有的小垃圾,老子到底能图你个啥?
抛开皇帝本身拉跨且不说,李泰之所以不愿现在就和霸府走向对立面,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就在于如今外部的利益要比内部还要更大,而且要更好获取的多。
宇文泰每次见他,亲亲宝贝叫不停,难道真的只是因为颜值?尤其是近年来,连往年那种故作亲近的笑斥和训责都越来越少了,无非是因为如今的李泰实力增长迅猛。
尤其在知道宇文家最能抗事的叔侄俩都存在天不假年的情况下,李泰还要瞪眼跟他们搞得矛盾白热化,那才真是找刺激。
但是没有这个打算,并不意味着就要一味的隐忍、不敢做任何态度表达。起码在宇文泰这里,李泰需要把自己的底线定的高一点,从而让宇文泰有所顾忌,不敢随意插手侵害他在东南方面的话语权。
所以在听到宇文泰主动提及此事的时候,李泰的脸顿时拉了下来,沉默片刻后又变得有些委屈,神态几番变化之后,才开口涩声说道:“主上言重了,我父因经河阴之祸,故而常有隐逸之想,不恋权势。久处草野,故而心意旷达,声言亦少禁忌,临事言谈难免有失分寸、有欠得体。”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方待开口,但很快李泰眉头便又扬起来,语气也变得坚定:“但我父有子,且子息皆壮!我父既然直抒胸臆,我兄弟自当守此情怀,人若言此忿声失礼,可以寻我兄弟对谈。道义之内,总要容得下一个直声1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略作沉吟,旋即便也点头说道:“伯山所言可谓是正气凛然,你父有此少壮守护,又何惧非议1
西魏国中赐姓改姓的风潮,还会持续一段时间。而李晓这一番话也直接表明了不准儿子们接受赐姓的态度,这无疑是有悖于时代风潮的。
但既然老子都把话说了,李泰当然也得跟上:我老子一个乡居闲人,他爱说啥就说啥,你们谁敢就此瞎哔哔,就看我弄不弄你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