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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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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月要离开,她是半点也不意外的。

    因为她也是要离开的,卖唱的人不可能,唱一辈子。徐娘子也并非克扣之人,她只要多攒一些赏钱,到了时日再赎回自己的卖身契,就能回到乡下去,买一些田地,买一个小院子。嫁不嫁人也不重要,她也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而已。

    她只是没想到,采月会离开得这么快。

    徐娘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采月,似乎看了良久。

    然后才慢腾腾地起身朝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话。

    尾音落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有些寂寥。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这样的感觉,徐娘子似乎并不乐意现在就放采月走。

    但是徐娘子还是将采月的卖身契拿了出来。

    “自己的路是自己选的。”

    “即使后悔也得走下去。”

    采月为自己赎了身,第二日便离开了酒馆。

    那日下着好大的雨。

    雨水在天空中连成一大片,好似酒馆里垂着的珠帘,密密麻麻地覆盖着天地。若将眼光放远一点,眼前便是一团模糊,什么也瞧不清。

    她撑开一把青竹制成的油纸伞,立在酒馆后院的门口,雨水哗啦啦地落下来,在街道上汪积成流,汩汩地淌向远处。

    采月就站在她的身侧,手里也撑着一把伞,除此之外就别无他物。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站着,一起看着前方蒙蒙的雨雾。

    良久才听见远处传来马车轮子碾过石板的声音。

    她便轻声和采月说话。

    “记得我们刚来临安的那日,也是下着这样大的雨……”

    明明有许多话要说,不知怎的,她却有些说不出口。

    思量了半日,只能说出这两句来。

    “时间过得太快了。”

    周围便又安静了下来,只有雨水的声音和远处马车渐行渐近的响声。

    她轻轻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上的绣花鞋看,上面绣着小小的忘忧草。

    然后她便听见耳边传来采月的声音。

    “你也得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采月的声音低低沉沉的,不似往日柔媚,突地带上了许多不一样的沉稳。

    “我们卖唱的,连良家的户籍都没有。”

    她抬起头看着采月。

    采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却出奇的沉静深邃。

    “卖身为奴者,是贱籍。”

    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了风,落在身上竟有些冷,她忍不住颤了颤肩膀。

    采月继续说,“即使你为自己赎了身,没有人庇护,有财又有貌,也注定不能安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采月。

    采月却轻轻地挪开了脸,双眼平视前方,接她的马车已经来了。

    车轮滚动着碾入一片汪积的水流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水花打了过来,溅湿了她身上浅碧色的衣裙。

    马车上下来一个模样伶俐的丫鬟,将采月抚上马车。

    丫鬟掀起马车帘子,采月正要躬身进去,却突然顿了顿,然后扭头看向她。

    她亦抬起脸看着采月。

    “你的美貌就是你谋得前程的好工具,不要错惜了。”

    她愣了愣,然后抬起手急急地开口道,“待我得了空便去寻你……”

    “上回一起酿的桂花酒还没喝完……”

    她的话还未说完,采月便轻轻地摆了摆手,“不必了。”

    然后躬身坐进马车里,厚重的帘子重重地垂下。

    她慢慢地放下手,看着马车在雨幕里渐行渐远。

    待这静谧的街道上再也听不见马车的声音,她才转身回去。

    后来,她听徐娘子说,采月做了那个崔家六郎的外室。

    除了意外和采月在一起的人是崔六之外,她还对“外室”这个词感到好奇。

    徐娘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拿起一只鞋底,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

    “外室便是,不会纳进家门的女子。”

    她微微一愣,便见徐娘子手里的针头戳进了厚厚的鞋底。

    “采月做了崔六的妾?”她迟疑着,带着不愿相信的口吻问徐娘子。

    这世上的女子,但凡有些心性的,有谁愿意为妾。妾者为贱,没有人愿意为妾。

    她知道,采月也是有心性的女子。

    可是,这样问出口了,她又觉得自己傻。

    崔六一看便知是有家世的,她们这样的卖唱女,除了做妾,还能做什么。

    徐娘子却又看了她一眼,“妾有名分。”

    徐娘子的语气似乎突地低了许多,“外室连名分都没有。”

    她许久没有说话,却想起了之前采月和她一起说过的悄悄话。

    “待攒够了钱,便离开这里,去寻一个无人认识我的地方。”

    “嫁一个可靠的人,做他的妻,为他生儿育女。”

    她没有说话了,徐娘子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纳着鞋底。

    再后来,徐娘子又买了几个适龄的小姑娘,酒馆热闹依旧。

    一日,她突然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采月的消息了。

    徐娘子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崔六是有身份的人,她不联系采月才是真的帮忙。

    她抱着琵琶登台,独自坐在台上。

    酒馆的伙计上来对她说,有人点了《江城子》。

    她有些惊讶,自她登台后,除了初次登台的那日,便再没有人点过这首曲子了。

    酒馆的伙计侧头看向高高的阁楼,微微朝那里躬身。

    她也跟着瞧了过去,便见那里坐了几名衣冠锦绣的少年郎。

    其中一人便是常和崔六一起出没的。

    她认得他。

    他曾笑过她的失误。

    这时候,她已不是从前那个登台便会紧张的小姑娘了。

    她见他看向自己,便索性抱起琵琶,朝阁楼上微微福身,算作见礼。

    然后才重新坐下。

    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便有哀怨婉转的曲调扬起。

    她唱得专注,弹得也入神。

    她虽从未有过情爱,却似乎很能理解这首词的心境。

    也许徐娘子说得对,她确实适合卖唱。

    一曲终,她站起来,朝台下福身。

    一抬起头,却见他慢腾腾地自阁楼上走了下来。

    他走得极慢,腰间坠着的玉坠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着,就像元宵夜坠在花树上的祈福木牌,摇曳着万千光辉,轻若拂柳,迎风而来。

    他未走过来,只是站在不远处,略定了脚步,然后朝她轻轻一笑,才转身离去。

    她微愣了一愣,突然有些懊恼。

    他和崔六认识,她应当叫住他,问一问采月才是。

    不过,她并未懊恼多久,因为后来的日子里,他是酒馆的常客。

    听小丫鬟们说,他常和人一齐来这里吃酒听曲。

    她却不知他以前便是这里的常客,也许是她从前并未注意过?

    不过,这都不要紧。

    她想,她应该找个合适的时候,问一问他知不知道采月现在过得怎样。

    只是,他每次来,点的都是同一首曲。

    《江城子》如此悲凉,她不太懂,一个富家公子何为这么喜欢这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