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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手刃昔为爱徒、今成仇雠的妖艳女子之后,像是一下子又老了许多,连之前唯一显得清亮锐利的眼睛也变得浑浊起来。
她解了院落中的禁制,举步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走到一半,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叹息道:“小子,你给我记住了,天下人那些道貌岸然的说辞都是放屁!你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等到追悔莫及的时候……”
“哈!”她忽地冷笑一声,“到时候你再看看有几个人能与你感同身受!”
老妪脚步顿住,面上渐渐显出一丝仿佛自嘲的郁愤,叹道:“一千八百七十三年零两个月又十一天,我每一天都在后悔自己当初听信了别人那些名声德行的鬼话,傻乎乎地放了手,借着闭关去逃避他……到了最后,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就算如今能亲手报了仇,可报了仇又能怎么样呢,走了的人再也回不来啦……”
姜云舒便记起方才那妖艳的女人口中的“师兄”和“师父”两个词,又不由想到孤零零地死在了地底下的那具红衣枯骨,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和怀渊长老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就忍不住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连日来遇到的不知为何都是这种“不可说”的师徒牵绊,偏偏还都没有个好结果,再一联想到自身,便总觉得像是个不祥的谶言似的。
她忍不住有点头顶发麻。
便听老妪沉沉叹道:“罢了罢了,现在世道也与当初不一样啦,就当老太婆胡说八道吧……”
姜云舒心里愈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
叶清桓搭在她肩头的手也微微紧了紧,但他沉默片刻,却提起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可是姓薛?”他顿了顿,补充道:“极北之地,东海之滨,雾灵山薛氏?”
老妪愣住。
她苍老得几乎看不出原本容貌的脸孔上沉郁褪去,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诧神情,几步走过来:“小子!你是从哪里听说雾灵山薛家的?!”
叶清桓嘴角往上弯了弯,像是试图露出点笑意似的,却并不成功,反而让他的表情在古怪之中带上了点若有若无的悲意,他的声音压得极轻,好像怕惊扰了什么,说道:“阿瑶,两千余年不见,你可还记得昔日的叶十七。”
老妪细长的眼睛霎时间瞪圆了,盯着他的脸,皱眉端详良久,却依旧无法在其上辨认出丝毫的旧时痕迹,忍不住颤声道:“你、你……姜家……十七公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还活着?!你可知当年……”
叶清桓轻声截断道:“知道,阿浣勾结魔修屠尽了姜氏满门,我上辈子也算是死在她手里的。”
老妪张了张嘴,却没有再出声。
漫长的时光匆匆而过,往昔故人再度重逢,却早已人世皆非,就连昔日韶光正好的皮囊都湮没在尘世之中,找不到一丝熟悉的印记了,即便有千言万语可说,但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薛瑶沉默半晌,才道:“十七,你若不嫌弃,让我给你诊一诊病吧,我看你气色实在……”
她能够轻而易举地击溃至少也是元婴中阶的对手,可见境界之高犹胜于当世各大门派之首。叶清桓注视了她一会,面上浮起细微的一点苦笑来,但却并没有一口回绝,拄着剑,将左手伸到薛瑶面前。
姜云舒扶在他胳膊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良久,薛瑶才放开他的手腕,也明白了他方才那抹苦笑是怎么回事,眼光在姜云舒脸上一扫,见叶清桓微微摇了摇头,便生生按下了话头,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子,强笑道:“这是我早些年偶然得到的铜精露,虽然……咳,你若有心好生调养,大约也免不了要用到这东西。”
想了想,又说:“炽炼尘好找,就算明珠岛的店铺买不到,叶家也总有存货,而雷斫木……雷斫木的话,虽稀有了些,但三四年前,我在宁苍城见到过一块,被个姓左的小子买去了,说是要送做家中长辈结丹贺礼的,你直接去讨要就好了,量他们也不敢拒绝,至于别的,我怕是帮不上了……”
薛瑶说到这,黯然一叹:“若是早些日子,我倒可以替你去跑个腿,可惜如今……”她爱怜地摸了摸不离身的小坛子,叹道:“为了报仇,我们俩这么些年实在太累了,眼看着要尘归尘土归土、下辈子见面也不相识了,我也不想再吃那些延寿的药,就只盼着能在咽气之前带着阿朔回家,一块过上一年半载的清净日子……”
半天没听见叶清桓说话,她摇头笑笑,自嘲道:“果真是老了,连我也优柔伤感起来了,十七公子莫怪。”
叶清桓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敛下了眼帘,轻声道:“无妨,来日也请代我祭一祭容朔。”
薛瑶苍老的眉眼舒展开来,颔首笑道:“自然,阿朔幼时最喜欢你,如今能再见你一面,应当也觉欣慰。”
她说完,神色重新敛起,拱手施了一礼,佝偻的身子几乎要弯到地上:“十七公子,薛瑶今日手刃仇敌,又有幸得见故人,毕生心愿已了,从此后会无期,你……且自珍重!”
叶清桓抿了抿嘴唇,并未回答,只一振袍袖,罕见地肃容还礼。
薛瑶洒然而笑,抱着骨灰坛的身影渐渐隐没于夜色之中。
叶清桓目送她远去,许久,才目不斜视地淡淡吩咐道:“方家已没有什么能成气候的人了,你去救人,我在这歇一会。”
他虽然看起来与平日里没有太大差别,姜云舒却分明能觉出在他眉目间萦绕的寂寥之意,便不多话,轻轻一握他略显冰冷的手,说道:“好,师父等我。”
方家占地广大,想要从中找到被关押的人并不容易。好在此时果然树倒猢狲散,即便还剩下几个没来得及跑掉的仆役或曾为虎作伥的散修,也都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姜云舒顺手捞了几个人挨个问过去,费了好一会工夫,才终于找到了重重障目符阵之中隐藏着的牢房。
刚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异香,熏得人脑仁发木,却又说不出的好闻,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微妙地糅合在一起,令姜云舒霎时间有些恍惚。
而这种恍惚感刚起,她后脑上就猛地被人砸了一下,不由一个趔趄,差点面朝下栽到地上。
她捂着头往前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了,回头便瞧见叶清桓居然也跟上来了,鄙弃道:“就知道你是个蠢货!”他扔掉手中剩下的石子,边说话,边捏了几道风刃向院墙上燃烧的火把打过去。
火光一灭,院子里那股异香顿时消散大半,充斥头脑的麻胀感也消退了下去。
姜云舒便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她自觉理亏,只好默默无语地揉了揉脑袋,再一看叶清桓那副阴沉得能吓哭小儿的尊容,也没敢抱怨他拿石子砸人,老老实实地上前破开了一溜房门。
这院子似乎是方家最机密的所在,无论是见不得人的密函、宝物还是大活人,全都杂乱无章地锁在里头。她先后发掘出了两三个秘库和一间小书房,才终于在最后一间屋子里找到了条暗道,回头一看叶清桓已饶有兴致地进了书房,便只好自己走下暗道去。
暗道并不长,高而阔,与寻常的廊道没有多少区别,底下连着个巨大而空旷的石牢,其中左右各列着一排牢笼,总共三四十个,鸟笼子似的悬在半空,上面皆罩着绘满了符的黑布,只在入口处的墙上有机关可以升降。
姜云舒捣鼓了半天,把所有的笼子都降了下来,这才一个个掀开黑布查看。
先头的几个笼子里空荡荡的,得费上不少力气才能在底下的乱草里发现几根凌乱的骨头,也不知道这些倒霉鬼已经死了多少年了。越往后,尸体便越“新鲜”些,奇异的是,无论是烂到一半的,还是刚死没几天的,尸身上都散发出一股与方才院子里如出一辙的异香。
姜云舒下意识地闭住气息,又接连扯开后面的黑布。
这才总算见到了活人。
只是这些人虽活着,但全都赤身裸/体,神智涣散,烂泥似的瘫在笼子里,偶尔有几只惨白的手臂从铁笼缝隙垂下来,晃荡得如同索魂的白幡。
姜云舒心头一惊,连忙往后找去。
她一直搜索到最后几只笼子才见到川谷几人,他们运气还算不错,和其他刚被抓进来不久的人被关在末尾,衣衫完好,身上也未见伤痕,看起来只是被迷晕了而已。
她这才总算把心放回肚子里,赶紧给这三十来个幸存者挨个喂上清心丹,还十分善解人意地从隔壁的屋子里翻出来些衣裳,扔到那些大敞四开的笼子口,心里隔岸观火地庆幸,好在遇上了薛瑶,不然万一她那别扭师父也时运不济地被剥成这么个白斩鸡的造型,只怕不用等人来救,就得羞愤得把自己一头撞死。
她一想到这个场景,嘴角便禁不住抽了下,可她神色间的诡异刚露出个端倪,头顶上就又挨了一巴掌,叶清桓不知何时也进了石牢,慢条斯理地笼起袖子,横了一记眼刀过来:“小兔崽子!我早晚得让你气死!”
姜云舒十分冤枉,奇道:“我干什么了?”
叶清桓便不屑地冷笑:“我又不瞎,你那点心思都写在脑门上了——你们就是这小祸害的旧识了?”
他后半句话是对着刚走过来的几个人说的,白蔻还迷迷瞪瞪的没全清醒过来,闻言脸上一红,下意识地整理了下并无异样的衣襟领口,拽着辛夷躲到了川谷身后。
川谷修为更高,缓过来得也更快,此时瞧见四周情况,又见到姜云舒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装死,顿觉赧然,只得苦笑着谢过。
因为中间波折横生,一行人总算回到客栈之后,叶清桓已很是疲惫,尚未痊愈的旧疾连着夜里刚添的新伤一起闹腾起来,他难受得厉害了,便不爱搭理人,径自回了房间歇息。
姜云舒虽与故人久别重逢,可最初的兴奋劲过去之后,就又忍不住想起薛瑶的事情来。她惦记着叶清桓当时若有似无的那点郁色,便愈发心不在焉,终究还是找了个理由跑到了隔壁去。
叶清桓没料到她会凑过来,躺在床上攒了好一会力气,才慢慢地披衣起来,顺手挑亮了灯火。他掌着灯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姜云舒被霜打了似的蔫头蔫脑的模样,还欲言又止地在走廊里来回转圈。
便伸手把她拎进屋,哭笑不得地骂道:“快把你那一脸奔丧似的样子给我收了!老子还没死呢,你愁眉苦脸的给谁看!”
姜云舒瘪瘪嘴,拽住叶清桓的袖角,像个在父兄面前撒娇的小姑娘似的,小声哼唧道:“我心里难受……师父,你答应我,要一直好好的……”
叶清桓一怔,完全不明白她纠结难受个什么劲,怀疑这人大概是哪根筋搭错了,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就听她又说道:“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先走一步,你不要像薛前辈那样……”
她觉得薛瑶虽然脑子灵光得很,可心里却已经疯了。
随身带着爱人的骨灰寸步不离,全然不管对方是不是早已入了轮回,一门心思地守在过去的回忆里头不肯迈出来一步,这难道不是疯了么!
可惜叶清桓白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来得及学会什么叫做患得患失,无论是怎样的伤春悲秋,听在他耳朵里,真正能参透的都只不过是最浅显的薄薄一层。
在他看来,薛瑶那点破事除了倒霉以外,差不多都是她自己心志不坚作出来的,怎么也和他扯不上关系,便揉了揉姜云舒的发顶,随口敷衍道:“蠢丫头,你师父还不至于那么不顶用,但凡我还有一口气,还轮不到你想什么先走后走的事。”
姜云舒咬着嘴唇勉强笑了笑,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她听了这貌似可靠、却并非她所期待的回答,便也明白过来,他大约真的是像他自己所言的那样,只把她当做徒弟看——若真是对一个人情根深种,哪怕是再坚定通透的人也难免有种种期盼幻想,生怕什么时候就与那无处不在的命运作弄不期而遇了,又怎会全然无忧无怖……
譬如她自己,平日里明明也挺看得开,唯独在这件事上,却总是逃不开那些在暗处滋生蔓延的惶然。又譬如,从入道之初她就知道自己天资有限,寿数自然也不会太长,若不出意外,必定是要走在对方前面的,可叶清桓却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姜云舒便有些心酸起来,然而她又生平第一回地觉得,自己放在心里的人并不喜欢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到她死的那一天,他不会像怀渊长老那般心灰意冷,更不会同薛瑶一样疯掉。
想到这,她胸中满胀的郁气也略微松散开了一点,就听叶清桓问道:“对了,你方才吓到没有?薛瑶下手狠了些,你自己也是头一回杀人。”
姜云舒回过神来,将叶清桓的衣袖放开,往后退了半步,摇头道:“确实有些吃惊,但谈不上害怕。”
当初在地底秘境层叠的白骨之上,她曾于幻境中见了太多血腥的厮杀,倒不至于被今夜的场面吓住。
叶清桓狐疑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刚要说话,忽然一阵胸闷,用力按住胸口,偏过头咳嗽了几声,这才此地无银似的解释道:“薛瑶并不是嗜杀之人,你不必担心,我们两家人当初常有来往,彼此品行还是信得过的。”
姜云舒觉出两人想的根本不是一件事,再往下说也纯粹是鸡同鸭讲,便无奈地闭了嘴,就听叶清桓又低低说道:“她比我年长不少,我还在炼气时她就已是结丹修士,我记得她生得倾城之貌,不知有多少爱慕者,可身边时常跟着的却只有个比我还小一点的男孩。那小孩长得秀气,人也文文静静的,十分有礼貌懂规矩,扎上俩辫子就能让人当成个丫头,我那时特别看不上他那股软和劲,可他却总粘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到最后,我甚至连他的姓名都没认真问过,只记得周围的人似乎都唤他阿朔。”
姜云舒不由诧异,忽然想起薛瑶说的那句“阿朔幼时最喜欢你”,才发现过往残留下来的并不仅仅只有阴谋和险恶,也曾有过更多或平淡或温存、却已再无人可以倾诉的回忆。
昔日冰雪之姿的美人已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妪,连那文静秀气的小小少年,如今也血肉化尽,不过只剩下了一坛冰冷的灰烬供人凭吊。
她怔怔地望着叶清桓,蓦地悲从中来——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喜笑怒骂都无比真切,时常让她觉得与任何其他人并没有分毫区别,可毕竟还是不同的,千百年的悲欢离合被积聚压缩,包裹在他身边,如影随形,一寸一寸全是她无法触碰到过往,硬生生将两人之间的咫尺之地隔出了天堑似的鸿沟。
——连她曾经想要与他并肩同行的念头都被衬托得可笑起来。
叶清桓便瞧见姜云舒的神色渐渐沉寂下去,犹未完全长成的眉眼之间不知为竟生出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悲意,他心里就不免有点后悔,觉得不该提起这些早该烂成渣子的旧事。
那些记忆早已褪色,若无意外,本该永远尘封下去,直到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还在两千余年前的古早时光中真切地活过,真切地认识过许许多多性情各异的人,而他自己绵延两世、光怪陆离的半生也只不过是一场因为疯狂而臆想出来的梦境。
又何苦因为那点毫无来由的不甘而再把旁人拖进泥潭里……
他就突兀地住了口,意兴阑珊地冲姜云舒摆摆手:“回去睡觉吧,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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