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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返双程,在人间的出口始终都在无名山中。
只不过与当初比起来,如今的无名山大不相同,甚至已不再像是山,两旁陡壁突兀地裂开,石刺纵横,在晦暗模糊的夕照下,如同一张长满了獠牙的血盆大口,也不知正在嘲笑谁不知死活误入其中。
姜云舒还没站稳,正在努力把时空倒错的眩晕感从脑袋里驱逐出去,便听到姜萚的一声警示:“小心地上!”
她精神一振,下意识地向上拔了三尺,紫晶飞剑光芒闪过,稳稳托在脚下。她也这才借着微光发现了,地面盘根错节的并不是什么植物的根须,而是一条条细长的骨头,有些是人的,有些是妖兽的,混乱地堆叠在一起,却又显出一种奇异的完整感。
正在“完整”两个字跃入脑海的一瞬间,姜云舒瞳孔骤缩——遍地半腐的骸骨动了!
一只筋肉不全的骨手从地下猛地伸出,像是棵春雨后急于冒头的笋子,而一条不知死了多久的长蛇正“咔咔”作响地从它手心溜出来,身躯半旋,黄蜡似的眼睛死气沉沉地盯住了面前的不速之客。
姜云舒的目光从它残破腐败的蛇皮上一扫而过,轻轻吸了口凉气,心里想:“也不知道那位装模作样的妖皇陛下怎么样了,这条蛇该不会是他的哪个子民罢……”
若真如此,可就不妙了。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姜萚已经又发了话:“不要恋战,走!”
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遍地半遮半掩的窸窸窣窣声响蓦地高涨起来,残肢断臂如同衰朽的丛林,争先恐后从地下破土而出,从众人脚下掠过,一击落空也并不死心,反而铆足了劲继续往上攀爬,好似下定了决心要抓住眼前的猎物。
辛夷落在最后,白着脸啐了口,从乾坤囊中掏出了一把不知是什么的粉末,挥手撒下,药粉落下之处,腐臭的死物纷纷躲避,一旦不慎沾上了一星半点,便像是碰到了火星的干柴,“轰”地一下子爆燃开来,在这污浊的黄昏里烧成了一簇簇奇形怪状的火把。
姜云舒看她一眼,正在感慨她这些年也弄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却突然见她容色骤变,手中一滑,一个散着口的锦袋直直掉了下去,转眼就被翻腾起的泥土掩埋,刚被驱离的腐尸得了空隙,再次一拥而上,而她却浑然不觉,甚至向前冲了半步,差点撞进腐尸堆里。
姜云舒连忙拽住她,回身一剑劈掉了个呲牙咧嘴的腐烂脑袋:“你做什么!”
辛夷浑身一抖,猛地回过神来,她嘴唇颤抖,指向歪斜而迟缓的尸人丛林:“……白蔻。”
她忽然反应过来了自己在说什么,一下子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半声不似人声的呜咽,眼神直勾勾的,难以置信地重复道:“那是,白蔻……”
“什么?!”姜云舒一怔,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一张肿胀青紫的圆脸恰好在蹒跚晃动的尸人之中显露出来,即将没入地平线下的夕阳光辉垂死挣扎般闪烁了一下,短暂的返景将橙红的光洒向了那张本该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脸上。
长发枯黄散乱,脸颊上两个小小的酒窝被浮肿的皮肉挤压着,只剩了一点旧日的痕迹,而那双曾经灵动的圆眼中,泛起的也只有腐烂的鱼目般晦暗的色泽。
可那确实是白蔻。
姜云舒手心冒出一阵冷森森的湿意,很是费了点力气才将这张脸和模糊在记忆里的那个女孩子重叠在一起,时光会消融许多牵绊与感情,但也总有些东西会不依不饶地沉淀下来——譬如几声欢快的笑声,又或者是双手交握时的温度——而这些东西,恰在此时此刻被一股脑搅了起来,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脑子里像是突然被人倒了一大罐浆糊,连最细微的每一缕思绪都变得粘粘糊糊,让人恶心得头皮发麻。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辛夷茫然地自语:“我们失散了,我是为了找她才到的这里,我以为她会活下去的,我以为……”
她忽然转过头:“我是不是不该去幽冥?”
姜云舒呼吸猛地一窒:“……”
不等她回答,辛夷便又喃喃说道:“她还没有……要是我在这,要是我早一点找到她……她会不会就……”
泪水从她面颊倏然滑落,将未说完的话音截止在一半,剩下的只有无声的抽泣。
而这抽泣也极快地被打断了,貌似腾蛇的灵兽掀起了一阵飞沙走石,将无头苍蝇似的大群尸人挡在了几丈外,却挡不住扑鼻而来的腐臭,姜萚召回了灵兽,寒声道:“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么!”
他肃然看向怔愣的辛夷,再次道:“难道只有你失去过亲近之人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无论是幕山那场大火,又或是化作了断壁残垣的停云城,每个人心中都存着太多过往,也有太多回不去的故乡、无法再见的故人,可乱世却还在这里,还没有结束。
所以,一切让人痛彻心扉的牺牲与失去都那么理所当然。
姜云舒忽然想起来,在神宫重逢之时,叶清桓已经不在,可姜萚却自始至终一句也未曾问过。
……原来道理是如此简单。
她深吸一口气,腥臭污浊的空气灌入胸口,呛得热辣辣的疼,仿佛要生出一把炽烈的火光,熊熊燃烧起来,她稳住脚下的紫晶剑,最后看了一眼茫然失智的尸群,低声道:“走罢!”
所有人都没有异议,默不作声地朝着西方启程,辛夷颤抖着抹去眼角残泪,推开陆怀臻伸来的手,摇了摇头,挥手打出一片银针,细如牛毛的银针如雨,尽数刺在白蔻身上,下一刻,“轰”的一声爆开,带起一片腥臭的血光。她牙关紧咬,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将残存的尸人与遍地毒虫远远留在了身后。
无名山脚便是溧水。
脱去了迷阵伪装的大山安静地被无止无尽的浩大水流冲刷,恶战已经结束一整日,然而水域之上弥漫着的血与火的气息仍旧未曾散去,就连湿漉漉的浮木与土地上都散发出一种莫名的灼热意味。
这种感觉太过不同寻常,令姜云舒不自觉地愣了一下,而就是这动作微顿的瞬间,让她以毫厘之差避过了一根偷袭而来的箭矢。
她吃了一惊,飞快地撤步后退,翻手拔剑,蒹葭在空中划出了一张致密的焰网,只听“嗤嗤”几声轻响,好几枚刻着隐匿符印的金精箭头撞在了墨色的火焰上,转瞬便融成了一缕青烟。
姜云舒心头抽紧——这本该是长风令的方向,为何会有敌袭?
可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大喊:“是承明!停手,快停手,是承明他们回来了!”
那声音已然嘶哑,却高亢而尖锐,如同裂帛,让人听不清里面蕴含着的是兴奋还是痛苦,姜云舒谨慎地静候片刻,确定攻击果然停止了,才收剑还鞘,左手在火网上拂过,蒸腾的火焰便顺着她的手心悄然收束回了血脉之中,她垂眸循声望过去,远远见到水畔一块巨石上面站着个粉衣的女修。
“……何乔?”姜云舒皱眉,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她怎么会来这样凶险的地方?
巨石实在太大,衬托得站在上面的人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她水粉色的衣裙被江风卷起,带得身形也似乎左右摇晃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到水中,但她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高高仰着头,不知是在看云驾上的故友,又或者是在透过他们看着别的什么人。
姜云舒这时蓦地意识到,何乔并没有哭。
她的心陡然沉下去。
一个白色的身影排开众人,出现在视野中。
姜云舒攥了攥手心,强行稳住心神,垂首道:“云舒见过叔祖!”
姜宋余光掠过仍固守在巨石上的何乔,面上依旧严肃清冷,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顿了片刻,淡淡道:“既回来了,便速回长风令去,别的事情无需你们操心。”
“别的事情?”姜云舒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嗅到了别样的意味,疑惑地抬起头。
姜宋语声平静:“绿绮真人,怀渊真人殉道,从即日起,溧水防线——”他环视左右,视线在泛着血腥气的水面上停驻一瞬:“后撤千里。”
“什么?”姜云舒呆住,“……殉……道?”
她脑中空白了好一会,“殉道”两个字似乎化成了一片光怪陆离的幽光残影,让人拼凑不出来实际的意义,然后她突然就想起来一直觉得不对的是什么地方了——巨石上散落一地的玄铁碎片并非寻常物件,那是绿绮从不离身的铁琴。
可是怎么会?南荒的绝境中也不曾磨灭的斗志,枯寂百年也从未动摇过的坚守,怎么会在一夕之间就……
一股冰冷的颤栗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梁骨爬上来,好像要带着所有的理智一起从头顶窜出去,在幽冥之下得到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先机与成果霎时便没有了意义,姜云舒听见自己木然地问:“师叔祖……丹崖真人呢?他知道么?他不会也……”
巨大的恐慌梗在喉间,让她说不出那两个字。
姜宋认真地看着她,良久,缓缓摇头:“丹崖令主安好,正在幕山等你们回去。”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双手拢在袖中,修长的手指绕过锦囊边缘垂下的系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打了个死结,而后平静道:“此事说来话长,现在并非追根究底的良机。”
姜云舒抬起头,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一种面临地摧山崩般的无力感——原来在人们心中强大坚韧、无所不能的长者与前辈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终究会逝去,而他们却连缅怀的时间都没有,就得将血和着泪一起咽下,踩着先人的尸骨继续往前走。
可不就像是姜萚所说的那样么?谁都逃不开,谁都会失去。
她闭了闭眼,抬手抹一把脸:“好,我们这就动身。”
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无名山中有许多尸人和半腐的妖物,虽然暂时无人操控,只知混沌游荡,但为免万一……”
她话音蓦地顿住,忽然想起来这样的叮嘱已经没有了意义,眼前这道吞噬了无数人的血肉,才摇摇欲坠地坚守至今的溧水防线就要不在了。
后撤千里……可他们还有几个千里可以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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