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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只要不是傻子,老族长的故事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能让人知道他说寨子,就是这个木青寨,他故事里的大树,就是这棵木青巨树。
长情听得出来,沈流萤听得出来,便是小若源也都听出来了,可也正因为听得出来,才让人心如被人撼动了一般的感觉。
老族长说得很平静,从始至终他的语气都没有过一丝波动,就像在说一个小故事一样。
围着篝火坐着的所有人也都还是原来的模样,腰杆挺得直,坐姿端正,即便他们身下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血色阵法,他们也都像看不见似的,没有人叫上一声,更没有人面露异色。
沈流萤却不是他们,她看到身下这个慢慢扩大的血色阵法时,她虽没有惊诧地站起身来,可她却将长情的手抓得紧紧的。
长情则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仿佛天塌地陷都和他没有关系似的,他只是将手轻搭在沈流萤的手背上,示意她不用惊慌。
倒是小若源吓得赶紧跳到了秋容怀里,秋容虽然不是聪慧之人,但却是个足够冷静的人,所以尽管他心有震惊,他还是端端正正地坐着,没有什么太惊讶的反应与举动。
巫姑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又转回头,看向面前烧得正旺的篝火。
此时此刻,除了小若源,没有人看着他们身下的血色阵法,就像没有人在意一样。
只见老族长嚅了嚅唇,又要继续往下说,就在这时,去找巴依的达木回来了,只听他恭敬地唤了巫姑与族长一声,而后听着老族长问他道:“找着巴依那孩子了?”
“找着了。”达木微微点头,“他睡着了,所以没有过来了。”
“睡着了啊,睡着了就好。”老族长一脸慈蔼地点了点头,“他既然睡着了,就让他睡着吧,来,达木,过来坐。”
老族长说着,笑着拍了拍他身旁的空位,显然这个位置是留给达木的。
他们之间说话时说的是苗话,沈流萤听不懂,但她可以从达木的位置看得出他在这寨子的身份不低,否则他又怎么可能坐在老族长身旁。
达木的这个位置,就在老族长和长情之间。
达木坐下后,然后他看着老族长,关心道:“族长,您已经说了很多了,剩下的故事,我来和他们说吧。”
“也好。”老族长笑着点头,然后对长情道,“故事还剩一点儿啊,让达木这个孩子来给你们说完,这整个寨子啊,就数这孩子把外边的话说得最好了,他来说,你们听得更清楚,我啊,老了。”
达木和其他人一样,都将腰杆挺直坐着,丝毫没有失了当有的礼数。
他的眼神不像老族长那样平静,他的眼神很沉很冷,看得出他根本不想说这个故事,可他还是选择由他来告诉他们接下来的故事。
“你们一定很奇怪你们身下的这个阵法是用作什么的。”达木调整了自己的心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静,“这是守剑血阵,整个木青寨的人的性命和永生永世的轮回来结成的守剑血阵,血禁之术。”
所有人的性命和永生永世的轮回……沈流萤的心如被人狠狠敲了一棒子,震惊不已,震撼不已。
只听达木平静地继续道:“木青寨中的男人虽然往日里会到山中狩猎,可大伙那狩猎的箭法和身手根本就是那些人的对手,对于那些外人来说,整个木青寨就像一只等待被宰杀的羔羊,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寨子里的大伙也很清楚,就算所有人都拼了性命,也都守不住寨子守不住剑,那就只能用别的办法了。”
“用所有还活着的人的性命来结成守剑血阵,任何人都休想把宝剑从木青寨中带走。”
“而这守剑血阵要结成,不仅要有寨中大伙的命,还要有阵眼,锁阵之人和启阵之人,于是,巫姑用她自己的两个亲孙女来锁阵和启阵,一个当场献出自己全身的血与性命来启阵,一个锁阵等待终有一日宝剑需要现世时将血阵重新开启,除非锁阵之人自愿,否则一旦血阵启动,这天下间就没有人动得了那把剑,就算那些恶人杀光整个寨子的人,就算天下人全都涌到木青寨来,也得不到宝剑,因为苗疆的血禁之阵,除了锁阵之人,天下间是没有人能够破得了的。”
沈流萤看着从始至终都平静不已的巫姑,本就震撼的心此时更是震撼得难以言喻。
只见巫姑此时用她那枯槁的手轻轻抚摸着身下的血禁之阵,就像在抚摸自己孙女的脸庞一样。
亲手将自己的亲孙女推进死亡,这样的心,该是何等的决然与痛苦。
她没有办法,启阵和锁阵之人要承受挫骨扬灰的折磨与痛苦,她这已将油尽灯枯的命不适合启阵更不适合锁阵,锁阵之后等待的岁月没有人知,而这期间锁阵之人不能有任何意外,哪怕整个寨子的人都死了,锁阵之人也不能有任何意外,如果锁阵之人死了,血禁之阵就永远不可能再启动,他们拼死守护的宝剑也就永不可能再现世,哪怕需要它现世时。
而启阵之人,她也做不了,启阵过程中,启阵之人必须活着,必须生生感受着挫骨扬灰的疼痛却不能立刻死去,要是撑不住在阵眼最后完成血阵前闭了眼,那他们所做的一切便会功亏一篑。
她老了,她的心纵是能承受得住那极致的痛苦折磨,可她的这副身体却受不住,棵里与月里那两个孩子也不会让她去受,她也做不到眼睁睁拿着别人的女儿来受这份痛苦,她就只能献出她唯一的两个孙女。
时至今日,五百年过去了,五百年了,可她却一直清楚地记得棵里与月里那两个像朵花儿一样的姑娘在血阵里承受禁术时的模样,一个身体一点点变成血水,和身下的血禁之阵融为一体,一个骨骼与全身肌肉一点点收缩,由二十岁的大姑娘变成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可从始至终,她们却没有哭喊一句,哪怕月里疼得将自己下唇都咬了下来,哪怕棵里疼得几乎要将自己身上的肉生生剜下来。
此时达木的神色痛苦且悲伤,因为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受尽苦痛却无能为力,他就只能看着,曾经他只能看着他心爱的姑娘走进血禁之阵,往后的五百年里,他与她之间,也只能是相互看着而已,不能相拥,更不能厮守。
达木面上的痛苦之色很快又被冷静所取代,继续往下道。
“那些恶人死也想不到他们再次走进寨子时就已经走进了死亡,当那个抱着宝剑作为阵眼的青年将宝剑捅进他自己心口的那一刻,已经开启的血禁之阵就已真正完成,但凡在阵法之内的所有生灵都会失去性命,逃不掉,躲不了,包括木青寨的人,那些不属于木青寨的人就更是化成了枯骨。”
“可这血禁之阵终究是违逆天道轮回,所以木青寨的人在守住寨子守住宝剑杀尽那些恶人的同时,付出的是所有人的性命和永生永世的轮回。”达木说到这儿,微微抬起头,看向了顶头繁茂的木青巨树,依旧是平静的模样平静的语气,“所以,从在血禁之阵完成的那一刻开始,木青寨中的所有草木都不会再有荣枯,木青寨里所有的人,都不再是真正的人,没有血没有泪,不会疼不会饿,除了还能听能看,再没有任何作为人应该有的知觉,就是连样貌,都定格在了他们将性命与永生都献给血禁之阵那一刻时候的模样。”
此时此刻,不仅沈流萤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达木,便是一直无动于衷的长情也都转头看向了他。
达木却像没有看到似的,他的故事,也像老族长那样说得平静,就好像说的不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一样。
“可毕竟是禁忌之术,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的,有人一直清醒着,有人从那一刻开始就沉睡着,也有人会从沉睡中醒来,不过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醒来,又可能永远都不会再醒来,醒不来,却也不会腐化,入不了土,无法往生,就只能一直‘睡’着,和醒着的人一起守着寨子守着宝剑,一起等待着血阵重新开启的那一天。”
达木说到这儿,他觉得自己的心疼得厉害,可他的心明明早已不再跳动。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一种久违到已经完全陌生的湿润感。
沈流萤看着他,看见有泪光在他眼角闪动。
达木怔怔地抬起手,抚了一把自己的眼角。
看着沾在自己手背上的泪,他失了神。
只听巫姑苍老的声音沙哑地响了起来,“当我们终将真正离开这个人世的时候,巫神会可怜我们,让我们又变回人,让我们在这最后一点点的时间里,还能再次感受那些作为人的那些明显的疼痛悲伤,血与泪。”
“是吗,是吗……”达木已不能再平静,哽咽不成声,全然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
但,也没有人看他,连小若源都没有看他,似乎都在给这个身强体壮的男子滚滚落泪的机会。
沈流萤看着面前永远不知世间愁苦的篝火,心中难受得好像有人在用力抓着她的心一样。
原来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难怪这个寨子里一片落叶都没有,难怪棵里阿娘给他们做的饭菜那么难吃,难怪他们不需要吃东西也不需要喝水,难怪这个寨子给人的感觉是死一般的寂静,也难怪这个寨子里的人如此之少,但是——
“可那个名叫巴依的少年受伤时明明流血了不是么?”沈流萤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直到此刻,她似乎还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准确来说,是不愿意接受。
因为太决绝太悲伤,他们是守住了寨子守住了宝剑,可是代价实在太大太大了,永生永世啊……
“因为巴依是刚刚醒来的人,他醒来还不到三天,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的人,记不得血禁之阵那段时间的事情,还会有那么一点儿作为人的知觉,也就是三四天的时间吧,也就会变得像我们一样。”达木擦掉自己脸上滚烫的泪,尽可能地让自己又恢复平静。
原来是这样,因为不记得,所以就只有巴依对着他们时才会有正常人的反应。
沈流萤只觉心中大恸,不想再问,也不忍再问。
倒是达木继续平静道:“这几百年间,为了防着外边再有人来打宝剑的主意,我们一直努力训练自己,不管男女,直到一百年前,这几百年间木青寨都没有遭遇过什么大的危险,就好像巨树和宝剑在继续守护着寨子一样。”
“可一百年前,外边的人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突然间就像水一样涌进大山里来,说是要寻找藏在这山中的宝藏,至于是什么宝藏,我们不懂,我们只知道不能让他们找到木青寨,不能在巫神指示宝剑该现世前让人攻进木青寨,所以我们藏在迷瘴里,将上山来的人一一射杀,射杀不了,想方设法也要将他们杀掉,哪怕付出我们自己的命。”
“可他们实在来人太多太多,为了挡住他们杀了他们,我们木青寨倒下再也爬不起来的人也太多太多,好在我们的努力终于起了震慑的作用,从那之后的几十年里,几乎不再有人敢到大山上来。”
说到这儿,达木有些嘲讽地笑笑,“我们虽能一直以这副模样活着,却不代表我们是不死之身,被伤到身上要害我们也还是会死,不过是死时身体即刻腐化成灰,死后灵魂永灭没有轮回。”
“那之后,木青寨剩下的人就只剩下不足百人,我们再也承受不起你们外边人前来的任何一次攻击,不过哪怕我们全都死了,我们也要守住宝剑,守住启阵的守剑圣女,可偏偏,二十二年前,却又有人再次来到苗疆,来到十万大山,甚至来到木青寨,为宝剑而来。”
“那一次,我们以为我们扛不过了,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厉害,哪怕他只有一个人,却能以一顶百,我们的人根本不能应对。”
“不过,那一次我们却是有人相助,渡过了一劫,才至于你们现在还能看到寨子里还剩下的最后四十五个人。”说到这个事,达木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甚至有些感慨道,“那也是五百年来,我们第一次觉得外边的人也有好人。”
巫姑这时嘶哑开口补充道:“那一次帮助我们的人,就是你的爹娘。”
这话,是对长情说的。
长情毫无反应,却是让达木震惊地转过头来一瞬不瞬地看着长情。
沈流萤也震惊了,这是怎么回事!?
长情看出了沈流萤的疑问,遂道:“我爹娘的事情,我并不知道,今白日也还是听巫姑说的。”
“好了,故事都说完了,该让你们知道的都让你们知道了。”老族长又笑了,他似乎很爱笑,不管悲伤也好痛苦也罢,他都能笑得出来。
谁知他话音才落便听到长情道:“不,故事是说完了,但是该让我们知道的你们却还没有让我知道,比如——”
“为何选择在我们面前启动你们用性命和永生轮回结成的这个血禁之阵。”长情说这话时看向的是从坐下来开始就只说过两次话的巫姑,而不是看向笑得慈蔼的老族长。
“你这个孩子真是和你娘一样聪明,呵呵,比你爹聪明。”老族长笑呵呵道,“巫姑老阿姐,既然小客人有疑惑,就由你来回答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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